第5章 混元
却说那日朱聪等人得了柯镇恶之命去为丘处机传递消息,二人于嘉兴城苦寻三日,终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牛家村铁枪庙中找到了人。
据周边村民说,这道士来了足有半月,除了平时饮食方便外,几乎日夜枯坐,不离破庙半步,旁人只当他离经怪诞,个个都敬而远之。
朱、全二人在铁枪庙中见到丘处机时,也是惊讶无比。要知丘处机平日修行道法,内功通玄,虽已四十多岁,却是骨肉丰满,须发黝黑,端地气概不凡。
如今再见,只觉道袍之下空空荡荡,竟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感,唯独一双眼睛越发通透明亮,仿佛打破尘翳,悟透玄机,随时便要超脱飞升。
朱聪见状,忍不住道:“道长,不过半月未见,你……你怎变成这般模样?”
丘处机闻言一笑,脸上却无往日气势凌人的模样,反有一种看尽世事的沧桑,缓缓说道:“肉体凡胎,不过须臾,我已明大道,唯道心不朽。”
朱聪听不懂那道语机锋,脱口问道:“道长可是犹在感怀杨铁心杨大侠之死?”
丘处机闻言沉默,片刻后,目露悲怆,幽幽一叹:“杨大侠夫妇因我而死,便连那独子杨康,我也始终未曾引他得入正途,如今他认贼作父,反使我陷入不忠不义之地,违背了恩师教导,可谓万死难赎。故此,我才枯守在这铁枪庙中,却是要为杨大侠夫妇诵经祈福,以慰心中不平!”
朱、全二人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只觉生平若能得如此挚友,便是顷刻死了,亦是快哉。
二人齐齐施礼,恭声道:“道长高义!”
丘处机赶紧起身,还了一礼,不由问道:“醉仙楼之约,贫道已主动认输,却不知二位大侠前来寻我做甚?”
“认不认输,只是道长一厢情愿。所谓胜也好,败也罢,杨康郭靖既未比过,我江南七怪坦坦荡荡,自然也不认这结果!”全金发突然发声,语气生硬地说道。
丘处机只道这人执拗,不欲与之争辩,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聪却是瞪了一眼全金发,这才转头拱手,言简意赅将王重的事情说了。
丘处机不禁皱起眉头:“怎的我才离开那嘉兴城中半月,江湖中竟出了这么多事?”
朱聪苦笑道:“我等也不知那人底细,只是在下三弟、七妹皆被其所伤,至今仍在卧床。不过他们曾说过,此人功夫迥异中原正统……”
“迥异中原?”
丘处机喃喃几句,忽地想到一人,失声叫道:“莫非是他?”
朱聪急声问道:“道长可是有了线索?”
丘处机眉头沉下,带着几分凝重,缓缓说道:“若那人武功之高,真如阁下所言,中原地界之外,我只想的到一人!”
“是谁?”
“‘西毒’欧阳锋!”
闻听“西毒”之名,朱、二人不由齐齐一震,只因这人武功登峰造极,偏偏无恶不作,每次踏足中原,必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丘处机继续道:“当年欧阳锋觊觎《九阴真经》,恩师便以此为饵,设下圈套,凭借‘一阳指’指力,破了他的蛤蟆功。若他散功重修,算算时日,如今也该恢复到鼎盛之时!”
他言语之间,实则多有保留,心中却暗暗思忖:只听这二人所言,若那人真是欧阳锋,功力只怕更胜往昔,江湖从此多事了!
“不对,不对!”
这时,全金发突然出声,摇摇头道:“二哥却是说漏了一点。三哥曾经说过,那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而且欧阳锋成名多年,怎么也有四五十岁上下,莫非他习得了什么返老还童的功夫,不然又该如何解释?”
朱聪闻言皱起眉头,看向丘处机道:“道长,这世上可有那等武功?”
“自是有的!”
丘处机捻须颔首,缓缓说道:“恩师年轻时游历大江南北,于天山附近听过一个秘闻。说是一百年前,天山之上有个隐世宗门,门中弟子曾修习过一门武功,此功威力奇大,只可惜有个弊端,那便是每三十年就要返老还童一次……”
朱、全二人听他讲述,只觉如天方夜谭一般,实在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样的奇功。但心中却不免隐隐担忧,若那欧阳锋因缘际会真得到了这门功夫,如今王重阳已死,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制?
一时间,气氛不免低沉,丘处机转过身来,走到香案旁边,将长剑背在身后,道:“江湖既出邪魔,我等自不能袖手旁观,且去嘉兴城中瞧瞧,若真如两位大侠所言,那贫道说不得便要行那降妖除魔之举!再不济,也须护住郭、杨二位大侠的后人无恙!”
朱聪二人闻言,不由精神一振,齐齐拱手,大声道:“愿附道长骥尾!”声量之大,直震得屋顶粉尘,簌簌雨落。
……
穆念慈被王重收为徒弟之后,一夜辗转难眠,既有对自己未来的担忧,更多的还是这位便宜师父喜怒不定,怕日后滥杀无辜,连着自己也要沾染无边恶业。
第二天一早,她便被王重叫来西厢习武,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
完颜康虽然羡慕至极,但一想到昨夜那场生死危机,瞬间便熄了想要偷窥的火热心思。
“你既入我门中,我自会对你倾囊相授。不过在此之前,却是要先看看你的根骨底子如何?”
穆念慈心中一凛,便听王重道:“且把你之前习练的功夫耍一遍……”
穆念慈躬身应是,当即从一旁兵器架上取来一根长枪,道:“师父,我的武功皆是义父所授,名曰‘杨家枪’,乃承自杨氏业公,讲求进其锐,退其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动静之间,威力奇大……”
穆念慈知道王重定然看不上杨家枪法,但她自小受杨家大恩,无论如何,都不愿叫旁人小看了义父,故而才有这诸多解释。
不想王重眉头却深深皱起,不悦道:“叫你出手便只管出手,啰里吧嗦,嘴巴不干吗?”
穆念慈似被噎了一下,心中顿感羞愤。但她自和完颜康在一起后,性子中多了许多柔软,早不似先前坚韧,如今被王重训斥,也只默默无言,抓起长枪迈入场中。
却见她长枪一抖,空中立现三朵枪花,随后衣袖飘动,人随枪转,枪尖自腋下飞出,一如毒蛇吐信,极是凶狠辛辣!
她一身绛裙红衣,翩然起舞,枪势到极盛处,身法也越转越快,便似凭空绽开一朵牡丹花,于日光明灭之间,灿然生辉。
一套枪法舞完,穆念慈脸颊通红,微微气喘,但是精神竟不见衰退,而且双目炯炯有神,隐隐有冲霄之态。
她将长枪横于手中,下意识看向王重,内心深处却想听听对方对杨家枪的看法。
不想王重只是神色淡淡,并不多做评价,穆念慈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失望。
“我武当真功,不类当世各种武学,无须打坐吐纳,皆以桩功为要。”
“桩功?”穆念慈微微皱眉,呢喃一句。
王重不理她的困惑,自顾说道:“家师曾言‘百炼不如一站’,桩功乃我武当内家技击拳法养炼之根基,有激活经络、培育正气、理顺气机之能,练到高处,气机自然强大,能远达末梢,百步击人。”
穆念慈心中一惊:“百步击人,那是何等境界?”
王重道:“你功夫练了十几年,至今没有登堂入室,可见天赋平平,如今筋骨定型,更兼错过习武的最佳时机……”
穆念慈被人当面说资质平庸,不禁满心尴尬,俏脸微红。
王重却似根本没看到,淡淡道:“我有“混元桩’一套,有洗筋伐髓,逆反先天之能,倘若你能勤加习练,未必不能迎头赶上,且看仔细了!”
穆念慈闻言,不禁凝神看去,只见王重走到场中,双腿一弯,站势略与肩宽,足跟外撇,微呈内八字。
他下颌内收,含胸拔背,双眼目视虚无,指尖相对,沉肩坠肘,放于胸腹之前,如抱球在怀。
穆念慈初时不觉有甚奇妙之处,忽地一阵微风吹来,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天空碧蓝,内心生出无限欢喜。
半晌,她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暗恼,自己何时陷入这般懈怠之中,竟失去了习武之人该有的警觉?
“莫非是他?”
穆念慈心中讶然,转头看向王重,却见他轻闭双眼,形神虚实不定,呼吸若有若无。不由生出一股错觉,就像眼前所见,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块千年不变的顽石。
“可看清了?”
王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问道。
穆念慈嗫嚅一句:“看清了,但弟子不懂!”
“不懂就多练,练到最后自然就懂了。”
穆念慈只道王重敷衍,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岂有这般教学的道理?
心中有气,便也不客气地说道:“师父这桩功软绵绵,我看也不见得有你说的那么神妙!”
王重怪笑一声,脚下扎了个“混元桩”道:“你既然不服,那便和我搭个手吧?”
古来拳法修炼,一直有“搭手试劲”之说,一般多用于武学交流切磋,试探境界深浅,从而避免不必要的死伤。
穆念慈见他提出“搭手”,不免惴惴不安,但还是老老实实,将手搭了上去。
“我不还手,你且随意使力,但凡将我挪动分毫,这比试便算我输。”
穆念慈闻言,心中稍定,默默运起内功,势要让王重吃个苦头。
两人双手刚一接触,穆念慈顿时一惊,只觉对方身体里仿佛蕴含无穷之力,皮肤毛孔,一伸一缩,一起一伏,似地涌清泉,含而不露。
且王重举手之间,便让穆念慈领略到“混元桩功”,轻如鸿毛、变如闪电、稳如磐石的三种变化。
穆念慈大为惊奇,只道练武十几年,竟从未有过这种新奇体验,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武功塑了形,让自己能够亲手摸到一样。
这一刻,她也不得不心生佩服,就以这一手而论,义父比之王重,直如萤火之于皓月也!
“混元劲力,遍走诸脉,劲气鼓荡之时,恰似金丹外铅内汞,举手投足便可萌生大力,刚才我若动念,你已经死了不下十次了!”
王重缓缓开口,语气之中的冷意简直冻彻心扉,令穆念慈不寒而栗。
“现在还有疑问吗?”
穆念慈瑟缩一下,方才应道:“没……没有了!”
王重淡淡一笑:“你有内家真气在身,聚敛精血应是不难,半年时间或可小成,等到气血合一,身上生出明劲,便可习练我的功夫了。”
“竟要半年啊!”穆念慈心中有些气馁。
王重看出她的心思,却懒得去劝,到时候对方武功若无寸进,大不了打杀了完颜康,替她斩断杂念!
穆念慈待要说话,却见王重突然看向远方,双眼朦胧,生出异彩,似能洞若观火。
随后他身形一动,起步之间,竟是平起平落,有如趟泥,抬脚落地,点尘不惊,看似慢慢悠悠,实则走的极快,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此时王府前厅,完颜康将一位道人引入上座,亲自奉茶道:“师父,半月不见,别来无恙?”
丘处机却不接茶,只是冷冷盯着完颜康,道:“贫道好友惨死,徒弟还认贼作父,你看我可无恙乎?”
完颜康眼角抽搐,手上不禁加大了力气,青筋都凸了出来。
丘处机见状,脸上更露出几分讥讽之色,道:“你若心中不情愿,倒也不必装模作样!”
完颜康恨不得砸了手中的茶杯,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将茶轻轻放在丘处机手边,淡淡道:“师父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吗?”
丘处机也直入主题道:“我为寻‘人魔’而来,听说这人入了你的府上,把人交出来吧?”
完颜康不由沉默,丘处机笑道:“不愿?”
完颜康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正自思考对策时,忽的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似远实近,无处不在,震得人头晕眼花。
“道长欲寻在下,何须如此麻烦?在下自来也!”
话音一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前厅屋顶竟整个坍塌,倾盖下来。
完颜康心胆俱颤间,却又见一道剑光悠然亮起,刺破这漫天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