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而为女(5)
“黑桃A号”舰桥,距离希柔星四十万公里。
莉莎来到舰桥,发现芮恩已经坐在通信台旁,检索起了“光芒之智号”的相关信息。
船长袒露过往让她很惊讶。芮恩这类人通常对私事守口如瓶,而莉莎这类人,又总是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她和尼克本来在阿莱利亚苦捱度日,是芮恩把两人给捞出来的,她想了解关于她的更多事情。
当她和尼克被芮恩逮到,两人的勾当终于曝光时,莉莎其实相当释然。她厌倦了骗人,厌倦了无尽的干旱和炙热,厌倦了不停往嘴巴和眼睛里撞的沙砾,厌倦了在快递公会[1]眼皮底下躲躲藏藏——控制这片区域的公会总是不断变换,但不管哪家上位,底层的人都得上供。这一切让她精疲力竭。
而且尼克也在变成他们。他越来越鲁莽,对暴力越来越麻木……莉莎担心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失去弟弟,只剩自己孤苦一人。
以芮恩为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场赌博。这位黑发、瘦高的船长穿过市集时,左右扫视各个摊位。她表情自信,目光锐利,神态警觉又从容,无疑在商场和战场上都是游刃有余的老手。
莉莎嫉妒她。
莉莎尾随了她。由于天气炎热,芮恩穿着破旧的工装裤,上身是黑背心,手枪插在大腿旁,黑发从两侧向后拢起挽成发髻。聪明。莉莎有过教训,知道斗殴时被人拽住头发不是什么好事。
她没有料到,对芮恩·弗吉行窃,会变成她这辈子最棒的决定。
芮恩大概都没意识到这点。
这么说可能不完全正确。莉莎看得出,当时船长很快就抓住了重点,反应过来,如果放任这对兄妹留在阿莱利亚,他们可能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在阿莱利亚,人均寿命是四十五岁,算不上一个充满前景和希望的地方。
更像是恐惧和绝望滋生的温床。
在莉莎看来,她欠芮恩很多。哪怕船长为了找到父亲不惜翻遍银河系,她也照样跟随。
“你爸爸的事,我感到很遗憾。”芮恩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被莉莎吓了一跳。莉莎咬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有些紧张。她喜欢这条船上的人。虽然大家都不算健谈,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时候就是想找人聊聊天……“我一点也记不得我爸妈了。”
芮恩把注意力移到了莉莎身上,“他们去世了?”
“什么?”
“你爸妈。他们去世了?”
“我,嗯……我不知道。也许吧。阿莱利亚当爹妈的年轻人很多,他们可能下了矿井就一去不返,要么就得了重病又看不起医生,或者被人抢劫杀害……你还记得他吗?我是说,你爸爸。”
“那会儿我还小,不过我记得……是啊,我对他的印象很深。”
“你们长得像吗?”小时候,莉莎总是观察别人的脸。她一直在集市、矿井和帐篷区寻找长得像她还有尼克的人,琢磨着他们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就在其中……
“我爷爷说,我跟爸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漂亮得多。我爸回家休假时,爷爷老拿这个说事。”回忆起往事,芮恩嘴角微微上挑,“而我爸总是笑着回答,只要姑娘们觉得他长得凑合就行了。”
“他们好像挺幽默。”
“幽默,而且喜欢斗嘴。我爸回来时,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可惜他从来待不长,等他一走,气氛会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那你妈妈呢?”
“还在地球上吧,我猜。我们一直不亲近。”从芮恩的脸色来看,莉莎察觉船长对此颇有悔意,“没我跟爸爸还有爷爷的关系好。”
“你爷爷还健在?”
“我十六岁那年因为博恩综合征[2]去世了。”
“我没听说过这种病。”莉莎坦诚,“我们家那边受教育的机会不多。”
芮恩理解地笑了笑,“是种战争病。长期暴露在辐射、某些气体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下得的。这是战争的代价……我爷爷是个陆战队士兵,镇压过叛乱,和我爸一样长时间不在家。知道吗,他差不多是个传奇。可惜博恩病慢慢毁了他的脑子和身体。”迎着莉莎的目光,她有些出神地笑了笑,“他不后悔。他说这是他的选择。在最后几年里,他告诉了我好多事情……”
“他们肯定为你自豪。”莉莎说,但芮恩只是哼哼了一声。莉莎皱起眉,“你不这么觉得?”
“这个嘛,看看咱们周围。我没有完全继承弗吉家的传统。我只是去他们战斗过的地方,回收他们丢下的破烂,再卖给他们的盟友和敌人。讲句老实话,别说自豪了,他们震惊还差不多。”
“你对自己的要求也太严格了。你有条好船,有笔好营生,还是个好老板。”
芮恩微笑,“谢了。”
“我只知道,你没带上我们的话,尼克这会儿要么在矿井里干活,要么得了病等死,要么就跟快递公会的人混到一起去了。你给了我们一个家。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做的。”莉莎咬着下唇,又一次盯着自己的指甲。
“我很高兴你俩上了船。”芮恩笑容甜美,嗓音带着感激和关怀之情。莉莎喉咙哽咽,羞得想在控制台上找条缝钻进去。她一直希望自己能被人认真看待——她在阿莱利亚上没被人正眼瞧过——现在真有人这么做了,她却觉得很尴尬,因为这提醒了她自己在长大过程中多么缺爱。
“你还好吧?”芮恩问她。
莉莎刚刚卸下的戒备心一下子又回来了,“当然好了,为什么会不好?”
好吧。和船长建立更多私交的开场就这么结束了,真棒。莉莎一直饱受煎熬,她渴望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往,发生在她家乡的那些事,还有她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尼克所做的那些糟糕事情。长久以来,她越来越难压抑这冲动……
但当直抒胸臆的机会近在眼前,就差临门一脚时,她却惊慌失措,当了懦夫。
“我不知道。你来说说看。”芮恩微微歪头,露出好奇的神色,她的黑眼珠似乎能看到莉莎良心的每一点小小不安,“是凯普?”
莉莎眨眨眼,“什么?”她感到脸腾地热了起来。
芮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说这个了。只是……做任何事都别太着急。还有时间。只要凯普不突然跳船,你们会相处一阵子。多花点时间去了解一个人是值得的。”
“哎呀,我没有……我是说,他年纪大。不是说我找不到他的——啊,莉莎,你还是闭嘴吧。”她捂住脸,骂了自己一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在这时,通信频道突然亮起,莉莎如释重负,“大概是找你的。”她看到了诺尔的图标。
“到处查询星盟驱逐舰的消息,会让情况变得不利。”听芮恩三言两语地讲述了发生在伊若的事情后,这个坐在桌子后边的齐格亚尔人如此评论,“相信我,我了解这种事。你可能——”她抬起爪,指头向外张开,做了个代表爆炸的动作,“——被消失。”
芮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诺尔的鸟脸,“这是在威胁我吗,诺尔·菲尔?”其实她很清楚诺尔没有这个意思,但她就是不爽。
诺尔眯缝起眼睛,离屏幕近了些,“这是事实。你在玩火,你应该知道的。星盟的残骸散落各处。海盗、走私犯、劫匪……都想要重火力。有那么多人在星系里翻找,想组建部队。”
芮恩琢磨了一下她该怎么演接下来的戏,“伊若发生的事是场灾难,我损失了不少信用点。这个遗迹是你告诉我的,我可是花了大钱。提供错误的情报,这买卖做得可不地道啊。”
齐格亚尔人凑得更近了,她眼角碰到了画面边缘,喙部恨不得穿过屏幕,“那是劳斯的情报,不是我的。而且情报没问题。残骸确实在那里,不是吗?”
“刚找到就不存在了。是你收了钱让我去见劳斯的。我花了这么多信用点,连个屁的回报都没有,还丢了几辆搬运车。依我看,有人把我的情报给卖了。”她露出盘算的神情,“也许我应该把信用点要回来。”哈,看对面怎么反应。
不出所料,扬声器里传来了诺尔的高声嘶叫。她的羽毛根根竖起,当爪子重重砸在桌上时,芮恩在摇晃的画面里看到了模糊的喙、羽毛和她身上华丽的饰物。
虽然芮恩不认为诺尔或者劳斯出卖了她,但如果可能的话,她想通过激怒诺尔来获取一些情报。对这只贪婪的大鸟来说,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就是退钱。齐格亚尔人都这样,要他们吐出钱财无异于受刑。
“但是,我也可以放弃退款,”芮恩终于说道,“前提是获得情报,靠谱的好情报。”
诺尔理了理脖子上的玻璃串珠,正了正爪子上几枚闪亮的戒指,“关于驱逐舰,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解释过了。”
“不找那条驱逐舰。我想问别的东西,而且不是武器。你知道的,我不买卖重型武器。你替我办了这事……咱们就两清。”
诺尔的兴趣被勾起了,“不退款?”
“不退。我知道你有办法搞到那些老旧的星盟舰船情报,比如服役记录、广播信号这种。我想知道‘光芒之智号’的下落。如果它被击沉了,那它的残骸在哪里……任何情报都要。”
诺尔稍做思考,便微微颔首,“成,但就这一次。下次再遇到麻烦,你也该学着像个大姑娘一样自己去承担后果了,好吧?我会联系你的。”话音刚落,她就结束了通信,芮恩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该死的鸟人。”芮恩嘟囔道。她靠着椅背,咬着嘴唇开始想事情。
“光芒之智号”不可能平白失踪。CPV级重型巡洋舰是星盟舰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考虑到日期,这艘船极可能从一开始就参与了对人类的进攻,并且一直在尽全力进行杀戮与毁灭。这条船遭遇的状况有许多可能,但无论如何都应该有记录之类的东西;这种规格的船不可能凭空消失。
芮恩关闭屏幕,陷坐在椅子里。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接受最可能的答案:全是白费劲。当然,她很可能查得到“光芒之智号”的结局,但找到那条船,并且寻获完好无损的信标是另一码事。
但愿就像爸爸常说的,幸运女神总是站在他们这边……
“再来一次,爸爸,求你了!”她恳求道。泪水刺痛了双眼,可她没有哭;她很坚强。爸爸总是叫她“坚强的小淑女”,她也愿意让爸爸感到骄傲。再说了,哭哭啼啼会让爸爸伤心,让他流露出内疚的眼神。
她不想让爸爸难过。永远不想。
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
“好吧,宝贝,再来一次。你先。”
她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眯起眼看他,“输家先。”
爸爸咧开了嘴,眼角褶起的皱纹让他的笑意变得更浓。她真想爬过桌子,搂住他求他不要去。但她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只能一次次要求再来一轮。而爸爸总是应允她,直到真的没法再拖下去了。
发完牌,她一边抓起自己的扑克,一边朝对手看。爸爸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如果你瞧得够仔细,会发现他身上的疤痕东一块西一块。那是他离开她时,在一场场战斗、一次次巡逻、一年年行伍生涯里留下的印痕。
爸爸发回家的每个视频里都会展示新的伤疤。有些人可能认为这会吓着孩子,但在露西看来,这只能证明他的坚强,他的韧劲。
“战争![3]”俩人不约而同地翻出同一张牌时,她高兴地喊道。爸爸用一张A赢下了这一轮,他看起来很高兴。
“看,跟你说了,这是幸运牌。”爸爸轻轻弹了弹她的鼻子。
“那你得带上它。”她希望爸爸好运常伴。她知道外面正发生战争。真正的战争,不是餐桌上的扑克游戏战争。她不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为什么彼此厮杀,但她知道战场就在天上,比天空更远,已经到了群星之间。
“妈妈说等你下次回家,我就是大姑娘了,年纪甚至变成了两位数。你可能会认不出我。”
听到这话,爸爸笑了,“孩子,你照过镜子吧?”但他的目光罕见的严肃认真,“我和你,咱们是一个团队。团队成员永远在一起,哪怕被时间和路途隔开。别以为我会认不出你来,想都别想,露西·欧。”
她喜欢爸爸叫她露西·欧——不是完整的中间名欧芮恩,只是“欧”。这很特别。只有他会这么喊。
“再说,咱们还是能相互看到的。”她提醒爸爸,希望他能感觉好一些。
“没错,还有视频邮件。不管去哪里,我都会给你发照片。”
爸爸送给她的相簿里,早就贴满了打印出来照片。
他们翻开另一组牌。
她不得不咬紧嘴唇,免得那些话漏出来。求你了。别去。
轮到爸爸出牌,但他一直握在手里,直到她抬起头。爸爸察觉到了她的纠结。“我爱你,宝贝,永远别忘了这点。我不会有事的。我很擅长自己的行当,我会挺过去,回到你身边。”他露出自信的微笑,但他的眼神似乎没有表达同一种意思。“别担心,幸运女神站在我这边。”
他收拢那些扑克,但把她要他留下的那张A塞进了袖口。
游戏继续。“战争。”她轻声说。
这一次的赢家是她。每翻出一张牌,墙上挂钟的嘀嗒声似乎都在催他离家。
“嘿。”他柔声说,把手伸过桌子,抬起她下巴。她再也忍不住了,斗大的泪珠颗颗滚落。她想让爸爸骄傲,竭力地表现得坚强,只是下唇依然禁不住地颤抖。“啊,没事的,过来。”他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抱过桌子,放在大腿上。
她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不住地啜泣。她那么需要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心痛得就像一个不断膨胀、膨胀,直到快要爆炸的气球。
离别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他把她交给了妈妈,接着俯身吻了吻妈妈的脸颊。他的爸爸一直等在门口,两人一道迈出了家门。
她在门廊里目送他离开。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只能看到爸爸模糊的轮廓走下步道,钻进等候的汽车。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
注释
[1]光环世界里的这些快递公会(The Courier Guilds),是基地位于阿莱利亚的各个走私团伙。星盟战争爆发后,地球政府出于经济原因放弃了阿莱利亚,结果使得这些快递公会成了该殖民地的实际控制者。
[2]光环世界中,博恩综合征(Boren's Syndrome)是ONI为了掩盖超级士兵计划而捏造的一种疾病。得到强化的士兵偶尔会出现神经系统失常,这种情况一旦发生,ONI就以罹患导致神经系统电解质偏差的博恩综合征加以解释。
[3]“战争”是欧美国家常见的儿童扑克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