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而为女(2)
伊若,艾克泰努斯45星系。
“黑桃A号”降落到芮恩附近时,她的氧气储备还仅能支撑十分钟。这条船她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水手级运输船的特点是船员少、载货大,却能给人留下凶猛、迅捷而优雅的印象。“黑桃A号”的深色烧蚀涂层,让它的轮廓比同型船只更为暗沉,更方便隐蔽。
这种涂层是昂贵的奢侈品,需要定期维护。好在“黑桃A号”不像那些军用船只,总是有数不清的弹痕和划伤等着处理。有能力制造民用隐身设备的科技公司屈指可数,但只要银行存款过得去,芮恩就会购买新设备来强化船只性能。她投入的每一分钱都会获得回报。有了新设备,“黑桃A号”才能参与那些更加……复杂的……回收行动。
“黑桃A号”的反冲推进器本该在芮恩身边扬起一场微型暴风雪,然而等离子束的高热和随后的冰结,使得整片区域都被冻上了。芮恩和船员们只进行了简短的通信,没多说什么。有那么多事情要想,她甚至连皮肤的瘙痒都顾不上。
一块小小的数据芯片,改变了一切。
卸货斜坡降下。走下来的那个船员身穿防寒服,戴着头盔,但不会叫人认错。从来人的面罩上,芮恩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她清楚在钢化复合玻璃材料后面的,只可能是某个怒气冲冲的前陆战队队员。某个天生就不会抛弃团队任何成员的人。
卡德在芮恩面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遍布焦痕的装甲和损坏的头盔。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通信频道微弱的静电杂音,“看看你穿的这身破烂,弗吉。”说完,他就顺着斜坡回去了。
果然,他生气了。
因为做事方法不同,她和卡德好几次争吵到差点打起来。可说到底,这是她的船。她宁可自己陷入危局,也不愿“黑桃A号”和船员们遇险。
“我们进来了。”刚走上斜坡,芮恩就急不可耐地解着手套固定带。气闸封闭后,她扯下手套,把它们丢在甲板上。“带咱们离开。”然后是头盔。
卡德脚不停步地走向更衣间脱装甲,芮恩则抬起手,用指甲刮擦发痒的脸。强烈的愉悦感游走在肌肤之下,渴望一下子得到了缓解。小小的仪式结束,她拾起手套和损坏的头盔,追上卡德。
把头盔扔进储物柜后,芮恩拉开防寒服拉链,让汗津津的身体接触凉爽的空气。她肌肉僵硬,身上有多处瘀青。她坐下脱靴,但左靴的鞋带已经完全烧化了。
“回威尼西亚?”莉莎通过舰载通话装置问道。
“不回。”芮恩撕扯鞋带,“尼克,找出最近的通信卫星。我们要连线它强化搜索能力,做点挖掘工作。雷达上显示附近有别的船只吗?”
“没有任何船只。”他答道。
“好,那就定条航线。”
防寒服脱了一半的卡德走到芮恩面前,抽出腰带上的小刀。他蹲下身,把刀刃插进芮恩烧化的鞋带下方,干净利落地切开。他平视了她一会儿。那是一双充满疑问的棕色眼睛。“你还好吧?”他问。
“还好。”
卡德起身收刀,回到他的储物柜前继续脱装甲。
芮恩终于甩掉了靴子,她恨不得把这玩意儿丢到过渡舱另一头。脱得只剩飞行服后,她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储物柜,“我得冲个澡。所有人半小时后在休息室集合。”
温热的水帘下,芮恩的思绪飘向了“罗马忧伤号”。她爬进舰长室,找到数据芯片,发现代理舰长提到“火灵号”时的巨大冲击和熊熊燃烧的希望……真是令人亢奋。
但在她持续了一生的思索、质疑和寻找的过程中,这感觉不过短短一瞬。日志距今已有二十多年,答案很可能早已不在。这块芯片也许只能让人回忆起痛苦的过去,只是横跨银河的虚幻轨迹。
他们就在外边,露西。爷爷常这么说。这句话,她听了上百遍。
她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说这话的情景。爷爷临终前,她在病床旁紧紧握着他的手。那是只瘦骨嶙峋的手,皮肤犹如皱巴巴的纸,却出人意料的结实。我知道他就在外边。我儿子就在外边。找到他,带他回家。我们做不到的事,你还可以做。
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担子重得可怕。但芮恩很了解爷爷。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她背负起这责任;他只是希望能获得安慰,获得解脱,这样他才可以闭上疲惫的眼,安然长眠。
他死后,芮恩孑然一身。
她和妈妈向来不亲近。吉莉安姨妈几年前就离开了芝加哥,在悉尼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后来,她葬身在了那里[1]……
爷爷的葬礼过后,芮恩打点行装,离开了家。
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逃离。芮恩去的地方,是征兵中心。
半个小时内,她三次经过征兵中心门口,但一直没找到她想要的那种感觉。老天爷啊,她可是弗吉家的人,应该认为参军天经地义,可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见鬼,爸爸十六岁就入伍了。他大概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正门要求登记姓名吧。
可是芮恩始终没有感受到那股激情。
她走进街另一头的酒吧,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凳子上,等着酒保注意到她然后踢她出去。她的内心天人交战。她并不渴望做好事、拯救世界或者成为英雄。那她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打算入伍?
答案很简单。她是为了追随爸爸和爷爷,做他们做过的事。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感到如此孤单了。
“身份证件?”酒保注意到了她。
芮恩抬头看了看对方冷漠的脸,“带了。但只够我被赶出去的。”她滑下座椅,拎起包。
“喂,哈尔,让这孩子休息下吧!”喊话的人占了门边角落的一张桌子。他们共有四男一女,衣着质朴,眼神沧桑,动作粗犷。“她看样子得喝上一杯!”
哈尔无动于衷地耸耸肩,“规矩就是规矩,博杰。”他朝门扬了扬头,“出去吧,孩子。”
“别管哈尔。过来坐坐。”那个叫博杰的男人说,这时芮恩刚把包带挂上肩。直到今天,芮恩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停下了脚步。也许是他们的模样。这些人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动作粗俗但沉稳。他们的举止、他们的目光,就好像见证过、经历过世间万事,而他们身上的疤痕证明了这个猜想。
芮恩来不及思考该怎么回答,身体就自行走到了他们桌前。
“姑娘,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那个女人微笑着说。她口音很重,听不出是哪里人。她约莫四十来岁,灰色的头发扎成了两条粗辫,冰蓝色的双眸目光锐利,气势逼人。“你在逃避什么?”
芮恩指了指征兵中心方向,“参军。”
博杰笑了。他高大魁梧,同样一头灰发,“嗯。杀人和被杀。不过,你知道吗,不用参军照样可以航行星海。你多大了,姑娘?”他眯眼问道。
“十八。”
“我那年也十八。”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女人,“乌恩十六。”
“你们入伍的时候?”芮恩问。
博杰又一次笑了。“那会儿我们——”他望着天花板,“——离开了母星地球。假如你知道上哪儿找的话,太空里财宝多的是。”
“你们是海盗。”芮恩来不及后悔就脱口而出。这些人的气质确实是这么回事。
然而博杰仰头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酒吧里,或许还传到了大街上。其他人也咯咯直乐,只有乌恩微笑着解释,“拾荒人,姑娘。我们干的是寻宝的生意。”
“我们说的财宝啊,宇宙里到处都有。”博杰兴奋地比画着。芮恩一下子就被那些奇妙的故事吸引了。这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冒险……苍穹……群星……边做生意边流浪的一生。
她一下子把征兵中心抛到了脑后,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比约恩·博杰的货船名叫“哈康号”。芮恩在“哈康号”度过的头几年,和博杰所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没有提到那些危险、可怕的东西:进出旧日的战场不仅能带来财富,也有难以想象的危险。如果在荒蛮之地发生状况,你连跑都没法跑,只能依靠自己。这种恶劣到极点的情况芮恩经历了不少。饥饿、死亡、背叛、折磨,你想得到的都有。他们可能自称为拾荒人,但和海盗没什么差别。
光阴流逝。博杰夫妇年岁渐长,他们对船员的控制力也慢慢减弱。芮恩的安全越来越难以保障。他们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去照顾这个小女孩了——或者按照乌恩的想法,这是芮恩成长为领袖的必经历练。
终于,为了能树立威信,芮恩亲自动了手。
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她在货仓里杀死了索利。其他船员们目睹了这场决斗,他们为谁能胜出下注,同时等着把失败者丢出气闸。芮恩和索利之间的矛盾从她登上“哈康号”的第一天起就埋下了种子,而现在,她的手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死者的血……
那一天,她终于赢得了敬重,赢得了畏惧。这是她多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真是来之不易。
她的名声,她的地位,都是自己一点一滴打拼来的。随着比约恩·博杰的衰弱,乌恩愈发器重芮恩,她们成了“哈康号”继续运转的核心。
乌恩·博杰思路清晰、能说会道、身手矫健。她本可以在比约恩·博杰死后继续以船长身份活跃几年,然而她丈夫的去世带走了她的雄心。
乌恩把她毕生的知识和经验倾囊相授,一年以后撒手人寰。对拾荒人来说,自然死亡可真是件讽刺的事。
那个时候,芮恩已经完全控制了“哈康号”。她搞起商贸来就像比约恩,面对威胁时的狠劲比乌恩更甚。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经过层层筛选,只要她有一丝怀疑,这些人就会在船只停靠的下一站离开。而如果威胁够严重,那气闸也是够用的——只要杀鸡儆猴一次,剩下的人就会对她毕恭毕敬……
芮恩耸耸肩,抛开往事。她走出淋浴间,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向休息室。
“黑桃A号”体积不小,但船员能活动的地方不大,因为它的主要空间分配给了货舱。只有五个小舱供船员们使用,另有船长室、带观景台的食堂兼休息室、带八个冬眠舱的医疗室,以及带淋浴设施的小型健身房。除此之外,就是储藏室、支撑系统和引擎室。
芮恩径直走向取餐器,拿了条能量棒和添加了维生素的电解质水。莉莎懒洋洋地靠在餐桌座椅上,被凯普的话逗得直乐。尼克盯着凯普,皱着眉头,满脸怀疑。虽然尼克是个聪明仔,但他还是用了些时间才明白姐姐对凯普的态度。
卡德背着手站在观景台上,望向窗外的深空。
芮恩走到房间中央的长桌旁。“通信卫星怎么说?”她问尼克。
尼克不情不愿地挪开目光,“星系里就有,位于希柔星轨道。”
“那条船消失前,你获得了什么数据吗?”
“你是说,要我们抛下你的那条?”他反问。
好吧,看来她惹恼了两个人。没准四个全惹恼了。
芮恩扬起半边的眉毛,让尼克再思考一下是不是真要挑起事端。三秒钟以后,尼克终于不再瞪她了。
“在神秘飞船开火时,我们记录下了一些读数,除此之外没什么收获。没有明显的信号,能级水平看起来就像一条小拖船。本来可以获取更多资讯的,但你要我们静默,所以……”
芮恩疲倦地叹了口气,“为了躲避军队、叛军和其他武装势力,咱们都静默多少次了?”没人说话,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但说实话,休息室的气氛还是让芮恩有些恼火,“我确实下了命令。就算我没下,卡德也会下。”芮恩瞥了眼卡德,他正朝这里走来。“为了保护这条船,他会做一样的选择。少了‘黑桃A号’,就没法回家,没法离开那颗星球。咱们的船离‘罗马忧伤号’太近,不尽快起飞准完蛋。那样一来,所有人就准备在伊若被活活冻死吧。别以为我狠不下心,就算那意味着我要因此陷入危险,决定也不会改变。”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当然,卡德除外。他耸了耸肩,“不过,想到船长被等离子束瞄个正着,很难让人保持冷静。”
“我没被瞄个正着。”不过芮恩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换别的船员被留下,她可能会采取一些非常鲁莽的举措。但当时留在后面的是她,是她做了这个决定。
“那现在呢?”凯普问道,“咱们追查不到那条船。”
“咱们不追查。”
所有人都露出了无比困惑的神情,甚至连总是面无表情的卡德也皱起了眉头。芮恩靠着桌沿,咬了一口能量棒,“不管指挥那条船的人是谁,他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好。‘罗马忧伤号’彻底没救了。”
莉莎问道:“那……我们不该生气吗?”
“当然生气。”芮恩说道,“但想一想,谁既具备尼克说的那种隐形能力,又拥有这样强大的火力?谁能从摧毁‘罗马忧伤号’中获益?不是拾荒人,不是走私犯……不是我们认得的任何帮派。”
“军队。”卡德回答。
“他们干吗这么做?”凯普靠在椅子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船上还有那么多重武器和轻武器哪……就这么浪费掉了,感觉说不太通。”
“如果想让‘罗马忧伤号’彻底失踪,这么做并不奇怪。”
“所以跟咱们撞上只是偶然?”
“不是偶然。咱们大概被人追踪了。他们早就在监视诺尔和贸易线上的其他拍卖行了,一些拾荒人被密切关注也很正常。”按照某些流言的说法,用追踪器的还不止军队一家,那无疑更糟。极端组织、劫匪和星盟残余势力都想要拾荒人手上的资源。他们很乐意先让拾荒人干完活接着再半路截和。
去年,有三个拾荒人团队失踪。
和卡西利纳贸易线上其他的拾荒人一样,芮恩开始忧心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尼克面上血色全失。“我们不可能被人盯上。”但那表情透露了他真实的想法,“啊,该死。”他升起桌上一张集成屏,开始快速搜索。
“等一下,”莉莎问道,“如果我们不去管那条船,那干吗去通信卫星?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这个问题让芮恩险些没控制住自己。她花几秒钟喝完最后一点水,借机恢复镇定。她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但现在没法继续回避了。
“我尽量长话短说。”她稳稳地吸了口气,放下水杯,“你先前说得没错,凯普。我是军队子弟,出生在军人世家。我爸爸是陆战队中士,我五岁那年,他被调任到了一艘改装过的凤凰级殖民船‘火灵号’上。”
芮恩停顿了一下,而凯普目光一闪,“我听说过那条船……抱歉。”
芮恩点头表示感谢,“官方说法是它被击沉了,无人生还。但我们很多人,我是说其他遇难者家庭,都不相信这套说辞。我们得到的是一堆自相矛盾的报告。我爷爷通过他在军队的关系得知,这条船其实是失踪,之所以变成‘无人生还’,只是因为军方高层想要结案。可对我们来说,除非找到证据,否则这条船始终是‘失踪’。我爸爸和船上的一万一千名船员依然下落不明。”
休息室的气氛一片凝重,仿佛连时间也被拉长了。芮恩的血压随着她说出口的每个字不断升高,又被漫长的时间和持久的痛苦压下。
莉莎抬起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们这些事?”
“因为我在‘罗马忧伤号’上发现了一些东西,也许能指引我找出答案。我不能对它置之不理,继续去贸易线上拾荒。”她从口袋里掏出芯片,放在桌上。所有人都凑了过去。
“这是什么?”凯普问。
“答案。”
卡德把芯片插进全息屏端口,刷出日志列表。
“最新的那个。”芮恩低声说。
卡德照做了。所有人都看了那段让芮恩倍感震惊的视频。韦伯船长憔悴的外表、疲惫的嗓音、战争的重压……哪怕是重看,芮恩依然感到了乏力和空虚。
影像播放完毕,全员陷入沉默。最后卡德转向芮恩,“你想要信标。”
芮恩脉搏突突直跳,“对。我要找到‘光芒之智号’,取回信标,查明‘火灵号’和它的船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是私人恩怨,并不指望我们参与?”尼克问道,“你是不是要我们选好下船地点,送我们过去,接着自己去找答案?是不是这类屁话?”
芮恩嘴角微微上挑,“我不指望你们参与。因为我不知道这条路会带我去哪里,要花多久时间。除非线索彻底中断,否则我不会停下脚步。”
此话一出,休息室里又陷入安静。“不过你们也要明白,”她继续道,“这趟旅途同样可能带来高额回报。”
“‘光芒之智号’是星盟的船。”卡德慢慢地咧嘴。
芮恩回之以微笑。
“呃,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尼克看看卡德,又看看芮恩。
“财宝。”卡德回答,“等着拾荒人打捞的财宝。”
注释
[1]光环世界里,悉尼于2552年被星盟毁灭。后重建并再次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