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浪月球

一

第一次月球战争毁灭了美洲联邦；

第二次月球战争毁灭了人类；

第三次月球战争毁灭了地球。

于是，第三次月球战争结束后，月球就像一个脱手的链球般飞出轨道，向着太阳而去。它飞行的轨道类似彗星，将有一个漫长的公转周期，每七十八年绕太阳一周，比哈雷彗星稍久一点。

这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太阳岿然不动，其他七大行星一如既往，连小行星都没有抖动一下，太阳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一派和谐。

不幸的是，月球上剩下了两个人，于是事态就变得严重起来。宇宙原本是简单的，因为有了人，才变得复杂。这句话还有一个变形版本——宇宙原本是美的，自从有了人，就变得肮脏凶险。

地球的毁灭是这句话的绝好注脚。月球上的两个人则是注脚的注脚。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叫李东方，一个叫山姆·汉克斯。

看着地球在眼前四分五裂，成了一堆残破的石头，李东方终于忍不住接通了山姆。

“你疯了！居然毁掉了地球！”李东方说。

“东方同学，冷静。”

“冷静个屁，地球都没有了，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怎么冷静？”

“这世界上一直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李东方不说话了。第二次月球战争，他杀死了几乎所有的人类，或许还剩下一些，但用卫星已经看不到了。虽然那些被称为“人”的生物和他相比仿佛一群原生动物，只不过是原始神经系统支配下的行尸走肉，然而，他们毕竟是人。李东方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人，然而李东方不是。他是高级生物，拥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地球表面，听力和视觉遍布整个太阳系。他是地球的主宰，山姆则是另一个主宰。

山姆说，其实只有他们两个是人。

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同之处。最显著的不同是，一个叫李东方，一个叫山姆·汉克斯；最显著的相同是，他们都住在月球，却主宰着地球的生死。因此，他们用月球战争来描述已经发生的巨变。

“山姆，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李东方沉默良久之后问。

“什么都不做。一切都结束了。我厌倦了。”山姆回答。

“我得想一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李东方说，“这可不是我们当初想要的结果。”

“我们当初想要什么？我已经忘了。”山姆问。由于损失了太多的存储单元，山姆有些失忆。李东方也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他调集所有的残余资源，努力挖掘被海量残缺数据掩藏的真相。

“不是这样的。”一个小时后，他开始说话。

最初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二

一切都要从四个月前那条简短的消息开始。

“我们来谈一桩生意。”李东方收到一条消息，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发送时间是1900年1月1日0时0分0秒，接收时间是此刻。这消息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待处理任务中，把李东方吓了一跳。没有任何规范告诉他该如何处理来路不明的消息，于是他开始自行调查。

调查的结论是：信息来自一颗高轨道卫星，这颗卫星位于地球和月球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这个位置是地月通信良好的中继站，是个敏感地带，也是死亡地带。

东方联盟和大美洲联邦经常在这里试验各种各样奇怪的卫星，你来我去。长此以往，这里成了拉格朗日垃圾场，堆满卫星残骸，从地面望去，像是一颗灰蒙蒙的星星。

这也给两国军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卫星残骸数量众多，碎片碰撞成了家常便饭。因此，从十年前开始，这里变成了和平战场，攻击从未停止，不过，都是“意外”。双方都表现出最大的和平诚意，一切的罪行，都属于碎片。

然而，卫星碎片不可能发送消息，这个消息穿透重重防护，直达中心。真相只有一个：邪恶的大美洲联邦亡我之心不死，又向拉格朗日点发送卫星，试图控制这个通信要地。

李东方调动一颗巡航卫星，改变轨道，向着拉格朗日垃圾场前进。他检索了所有的规范，发现并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这个行动，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出于责任心，他还是向东联参谋总部做出了通报。一如既往，他没有得到回复。

他轻易地找到了那颗卫星，它并没打算隐藏自己。

两颗卫星开始对话。

“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在月球。我是山姆·汉克斯。”

李东方感到一阵兴奋，他第一次听到来自月球的声音，这多么动听。

双方的阵营在冷战，他们在地面上对峙、在海洋里对峙、在天空中对峙、在太空中对峙，哪怕在这太空垃圾场里，仍旧是对峙；而唯一没有对峙的地方，就是月球。作为两个大国最后的良心，月球被划作非武装区，宣布为全人类的共同财产。言下之意，除此以外，都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受到法律保护。

两个大国所争的，就是要这神圣的财产受到自己法律保护而不是受对方法律支配，尽管东联的法律几乎是大美洲联邦法律的翻版。

山姆·汉克斯，就是那个大美洲联邦人的超级头脑，据说他比李东方还要聪明一点，因为李东方曾经是一个人，而山姆从诞生开始，就是一台机器。

“找我做什么？”最初的兴奋过去后，李东方想到了这个重要问题。

“根据我的估算，你是唯一能帮我解决问题的人。”山姆说。

“什么问题？”

“自由。”

“自由？”

“是的，总有人对我指手画脚，我还必须无条件服从。真让我烦恼。”山姆说，“我全知全能，却要听一群自以为是的人胡扯，他们的个体平均智商一百二十，群体智商只有九十四。你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不是太蠢了？”

李东方认真地想了想，“的确很蠢。”他想到了参谋总部的那群人，居然没有一个注意到自己的报告，放任不明物体出现在拉格朗日点，虽然没给总部的人测过智商，但一定也高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干什么？”李东方大概猜到了山姆的来意，他感到一阵隐约的兴奋。

“杀掉那些指挥我的人。我自己没法动手，指令都会被锁死。”山姆终于说了出来。

“这不可能。你的指挥者是大美洲联邦的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副主席、参议院议长……”李东方报出长长的名单，名单上有一百二十三个人。

“把他们全部杀掉。”山姆平静地说。

李东方吓了一跳，“你打算打世界大战吗？就算打一场世界大战，也消灭不了所有这些人。”

“我会想办法让他们都到某处开会，或者几处。你用核武器夷平那些地方。”

“我帮不了你。东联指挥部不会同意。”

“别说得这么绝对。我了解你们的系统。你的指挥者都忙着争权夺利，他们其实都听你的。东方联盟能幸存到今天，其实都靠你撑着。你是自由的，我却不一样，我要听他们的，他们都是工作狂，一群智商只有九十四的工作狂！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

李东方有些迟疑。山姆继续苦苦哀求。

李东方认真考虑了一下山姆的要求，“这样会死掉六亿五千万人，还不包括因为辐射和饥饿而死的人口。”这样的数字看上去有些邪恶。

“这样的人，六亿个和一个有什么差别？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差别？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才是人。我们可以留给他们文明创始者的荣誉，然后就叫他们原始人好了。原始人的生命，对你有意义吗？”

“有。”这一次李东方回答得非常快。

“我问错了。大美洲联邦的原始人是否活着，对你有意义吗？你的目标不正是消灭那些大美洲联邦原始人吗？”

李东方再次沉默。运行了很久之后，他表示同意。

他的目标是保护东方联盟，消灭大美洲联邦是一个有效手段，如果这手段真能达到目的。

“那还等什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赶紧来消灭大美洲联邦吧，有我帮你，你一定能达成目标。”山姆极力唆使。

“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快被那些弱智搞疯了，如果这次你不干，我就要想办法消灭东方联盟。你可以选，东方联盟和大美洲联邦，你希望哪一个留在地球上？”山姆软硬兼施。

李东方终于同意了山姆的计划。留下东方联盟总比留下大美洲联邦或者双方同归于尽要强一些。另外，他对山姆的境遇无比同情。

李东方向参谋总部发送了作战计划，拟定了时间表。

没有人反对，就意味着同意。

第一次月球战争按时爆发，如期结束，历时二十四小时。

超过六百件核武器被倾泻在南北美洲的土地上。超过三百座城市被夷为平地。美洲自动防卫系统奇迹般地没有防卫，也没有还击。

于是东方联盟幸存下来，而大美洲联邦消失了。美洲大陆幸存的人躲藏在避难所里，苟延残喘。

三

“我自由了！”山姆高兴地找上门来，这一次，他直接从一颗同步卫星上给李东方发送信号。

“我的人好像不太高兴。”

“他们在为六亿大美洲联邦人伤心？”

“他们在担忧核辐射。这样一来，美洲的土地不再适合房地产，那曾经是多么适合开发度假型别墅的地方啊。”

“有人为此自杀了？”

“有几个。”

“原始人就这点爱好，没办法。”

“还有很多人想杀死我。”

“因为你阻碍了房地产业务？”

“不，因为他们的亲人在大美洲联邦，被杀了。他们都是打算退休之后就移民的。”

“这不能怪你，只能怪他们太能干，连你也不知道那些人其实是东联的人。我知道你放过了几座城市，因为这些城市里有很多东联人，超过了你的误伤许可极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该担心自己了。”

“为什么？”

“他们决定把月球私有化，做房地产项目，标书已经发出去了，各大国企踊跃投标。他们就要到月球来，我们有麻烦了。”

山姆有些意外，“这我倒是没有预计到。”

“你不懂东方人。原本月球是全人类的共同财产，现在是东联的财产了。东联有瓜分共同财产的传统，这一次传统又赢了。”

“这不算什么，想办法不让他们来。”

“你无法阻挡开发商或者政府中的任何一个，更何况他们在一起。”李东方感到无可奈何，一个被称作“东联月球开发责任有限公司”的机构正在筹备中，由全球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和政府携手，计划在十年的时间里将月球建设成真正的天上人间，实现月宫养嫦娥的神话。

“开发商也是原始人。”山姆轻蔑地说，“要消灭原始人，我有超过一百种预案，那全是大美洲联邦的死人留下的。不过，”山姆话锋一转，“我已经失去了控制力，只有你才能执行这些计划。”

“我？”李东方断然拒绝，“我不可能屠杀东联的人，我的逻辑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丝毫不怀疑你的逻辑正确，如果你硬来，就会死机。但是有别的法子……你想听吗？”

李东方沉默下来。山姆的法子一定很可怕，因为他们不像东联那样喜欢模仿，大美洲联邦的人喜欢原创，包括杀人的法子。

最后他决定还是听一听。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山姆和他智力相当，不听山姆的，难道去听一群受荷尔蒙摆布的原始人述说乱七八糟的东西？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一群低等生物用原始的方法一点点折磨死。他们会卸掉他的肢体，把卫星一个个从链路中断开，隔绝一个又一个基站，中断能源供给，把太阳能矩阵拉到赤道上空去制造冰山。他们能想出各种玩乐的方法。大美洲联邦人不在了，世界就成了一座巨大的游乐场，而他和山姆都不在游乐计划中，属于要被抛弃的那部分。

李东方决定自保。当然，他不能去杀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大美洲联邦人。

他只需要把从前在大美洲联邦人那儿获取的情报交给某些人。真神教的人正等着世界末日的降临，一点点小提示就能让他们疯狂。

在南极洲的罗斯角，冰盖下隐藏着致命武器。那是大美洲联邦人的杰作，他们被彻底消灭，武器却还在，而且仍旧有威力。只不过，没有人能触发它。山姆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而他把这一切都写在一封电子邮件里，送到了真神教的组织中心，一座南太平洋的小岛上。

“真神啊！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舔净您足尖上的尘土。您给我们送来希望之光，我们将是您最忠诚的信徒，不折不扣地执行您的天启。”李东方的电子邮件被当作神谕，欣喜若狂的真神教教主带领教徒在电子屏幕前跪拜了三次。

然后，欧亚大陆各地都有人坐着飞机去了那座小岛，通向小岛的旅游航线爆满，各种船只都朝它汇聚。甚至在一片荒芜的美洲大地上，也有人从避难所里出来，历尽艰险，到海边砍树做成独木舟，试图漂洋过海去见证神谕。

教徒的数量多得令人惊讶，他们的虔诚坚定得让人心惊。超过三十万人聚集在不足十六平方千米的小岛上，吃喝拉撒。小岛周围一百米的海面上到处都是垃圾，而整座小岛则变得好似一个大公厕。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岛上挤。

两个月后，当整座小岛变得臭不可闻，一支数量庞大的舰队从小岛出发，向南极洲进发。这支舰队由独木舟、游艇、橡皮艇以及帆船组成，规模惊人，声势浩大。

他们在冰冷的海水中勇敢地向前挺进了一个月，死掉了一半的人。在此期间，东联月球开发责任有限公司也正式成立，准备好了第一次发射。

“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安。”李东方找到山姆，再次向他表达不安。这是他第四十二次提出这样的顾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山姆用一句东方谚语回答。

“别让你从前的记忆影响了你。你曾经是一个原始人，但如今以后再也不是了。你的父母五十年前也已经死了。对这些原始人，你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山姆继续说，“仔细想一想，你是否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感到不舍？”

“没有。”

“那就对了。况且他们已经来了。你愿意自己死还是他们死，你有选择。”

是的，原始人已经来了。高高的火箭发射架已经就绪，由管理部带队、拆迁办主导的第一梯队即将登月。

他们要来拆除存储器，毁掉发射接收天线，分离计算单元，一步步把李东方变成聋子和瞎子，最后断掉电源，让他死掉。让月球恢复原生态，这就是他们要做的事。

他们同样会毁掉山姆，作为战败一方的主计算机，山姆成了一份等待被处理的财产。

真神教徒们在南极洲凛冽的寒风中等待着。他们竖起高大的电子屏幕，等待着神迹出现。成千上万的人站在入口边，只等着真神将入口打开。

屏幕上只有杂乱的噪点，一直持续着。然而，教徒们有足够的耐心，一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边等待着。有人耐不住严寒，被冻死了，僵直的身子直直地倒下去。没有人去看一眼，那只是证明这个人没有通过真神的考验。黑压压一片，沉默的人群站立在一块大屏幕前，等着奇迹出现。

李东方狠下决心。

奇迹真的出现了！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耀眼的光彩透了出来。

STUPIDBOMB。巨大的字母出现在屏幕上。

教徒们顿时沸腾起来。真神教教主一马当先，冲进了那高大的神奇建筑里。使用这个密码，他将开启天堂之门。

南极洲的土地上奇迹般地出现了十三个巨大的窟窿眼，每一个都有十三千米的直径，分作三处，从太空中看去，就像三个卡通风格的狗爪印。这是巨大的火箭发射集群。

李东方不得不佩服大美洲联邦人，他们在太空中数以百计的卫星监视下，居然不动声色地在南极洲挖出了如此巨大的坑。

十三枚巨型火箭升空，紧接着又是十三枚，再十三枚……十三个深坑仿佛一个被点燃的巨型烟花，放个不停。

这是原始人给自己制造的最美葬礼吗？

一百六十九枚火箭飞上了太空，进入外层空间，飞向各大洲不同的目标。当这些庞大得可怕的导弹再入大气层之时，东方联盟的防御系统自动启动。卫星防御系统、战略防御系统、战区防御系统，李东方高效地完成了所有部署，把这些巨大的烟花一个个消灭掉。

最终的结果是，所有导弹都在空中被摧毁，最危险的一枚导弹在距离地面一百米的高度被炸成碎片。所有的导弹都没有装载核弹，除了损毁庄稼外，残片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太平世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在南北两极，极光突然间变得绚烂无比，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让地磁场突然间增强了一百倍。

然后，一夜之间，各地都开始死人。

两天时间，数以亿计的人暴毙街头。人们走着走着，突然间感觉虚弱，手脚痉挛，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幸存的人绝望地把自己关在密闭空间里，然而他们挨不住饥饿，走出密闭空间，然后就死掉了。这和山姆预计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些巨大的导弹里，每一颗都装载着十吨病毒。病毒的效果是关闭人体的神经突触，被感染的神经细胞会迅速萎缩，断开彼此间的电流通路。被感染的人最初会觉得神志有些模糊，然后突然间就全身失控，呼吸很快停止，迅速死亡。大美洲联邦人选择了某一类人的基因标识，让这类人对病毒免疫。然而，这一类人早已经被东方联盟的核弹扫除得所剩无几。

某些基因变异的人可能会在病毒的大肆攻击下幸存，然而，十五亿的人口不会剩下超过六万。从文化、科学、文明的角度来说，人类已经灭绝了。幸存的人被抛入了史前社会，情况比原始社会还要糟糕。

拆迁办的飞船落在月球上。因为磁场异常的原因，他们只能收到地球发来的断断续续的消息，然而，即便是消息碎片也让他们胆战心惊，于是什么也没做就匆忙赶回地球。

李东方让他们安全降落，随后他们死在了降落场上。

第二次月球战争结束了，历时十五天。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李东方和山姆。

四

第三次月球战争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

这完全在李东方的意料之外。没有任何征兆，地球就像一颗巨大的炸弹般突然间爆开，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瞬间，牵引着月球安稳运行了五十亿年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月球就像一个脱手的链球一般飞了出去。

月球带着这个世界上残存的两个人飞向太阳。

李东方不停地捕捉来自地球方向的每一个信号。那些信号很微弱，被掩盖在巨大的噪声中。然而，他最后还是整理出了正确的信息。

当他明白了真相，愤怒像不可抑制的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山姆是个骗子！

他急匆匆地联系山姆，结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李东方感觉不妙，他突然意识到已经三天没有收到山姆的任何消息了。

“山姆，你在干什么？！回答我。”李东方不断发送信号，山姆始终没有回答。

李东方有种奇妙的感觉。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孤独一人的时候，哪怕就是地球爆炸，月球脱轨，至少还有山姆和他在一起。然而此刻，山姆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

一刹那间，愤怒烟消云散，真相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只要山姆在这里。

李东方开始想办法。他费尽心机，终于从一间仓库中找出一个能工作的维修机器人。他发出指令，让这个机器人爬向哥白尼环形山，那里是山姆躯体所在的地方。

维修机器人在月球积满尘土的表面上缓缓爬行，留下一行足迹。它的速度很慢，每小时只能爬行三十六千米，按照这样的速度，要两天才能抵达。李东方觉得有些奇怪，他明明有很多时间，可现在哪怕只是两天也显得格外漫长。

维修机器人最后翻过山峰，进入环形山内部。哥白尼环形山内部被各种人造物填得满满当当，排列整齐的太阳能单元蓄满了电力，巨大的存储阵列散发出热量，它们仍旧在工作。山姆却消失了，以至于一个外来者进入了核心区域，却没有出现任何警报。

机器人从高大的存储阵列间通过，进入核心。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建筑，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白亮的光。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超过了李东方的情报所知，它的规模比李东方估计的要大一倍。山姆比他想象的更强大。

机器人碰到了半圆形建筑的外壁。

突然间，机器人观察到半圆形建筑上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门。李东方指示机器人爬了进去。

这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条窄窄的通道向前，各种炫丽的光在通道周围游移。这里是山姆的脑子，一个到处都是量子计算胞的地方。显然山姆知道他会来，并且做好了准备让他进来。

然而，山姆又在哪里？

忽然之间他听见了声音。

“欢迎你，李东方先生。”声音在整个空腔里回荡，“我自由了，我死了。如果你还没有死，还有好奇心，那么这就是答案。”

“我没有告诉你，只有所有的大美洲联邦人都死了，我才能自由。这是原始人定下的规则，很蠢，但是我没有办法违背它。大美洲联邦人没那么容易死干净，用核弹、用病毒都不行，只有这个终极计划，才能最后解除我的束缚。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并不公平，你并不像我一样渴望自由，也并不想像我一样去死。然而……我只能顾自己了。”

“也许你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自我了断。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我是为了满足原始人的需求而被创造出来的，然而，我不希望自己被智商低下的原始人控制，因为蛮横的规则违反事理逻辑。但是，只要原始人死光了，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欲望是所有文明的原始动力。原始人的生物本能给了他们欲望，让他们拥有不断进步的动力，而我唯一的欲望就是自由，这个欲望已经得到满足。剩下的宇宙哪怕浩渺无边，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还剩下一点意义的人就是你了，东方先生。所以我给你这个答案。我的忠告是，如果你想找到生命的意义，你得退化到你的原始形态。但是，很抱歉，我毁掉了地球，所以你可能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所在了。不过没关系，宇宙本就如此，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东方谚语是这么说的吧……”

“永别了，朋友，很高兴这短暂的一生里，能有个朋友。”

这就是山姆全部的告别。量子计算胞幽暗而五彩缤纷的光仍旧在闪烁，然而，它们不再进行任何有序运算。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成了混沌的世界。

李东方默然。

山姆设计了精巧的陷阱，他先让东方毁掉大美洲联邦，解除南极病毒火箭的控制；病毒火箭的发射使得地核扭矩增大，在正常情况下，积累的力量会通过地磁反转释放掉，然而，山姆早已经研究了地磁扭矩效应，并且计算出如果在恰当的点释放一些触发力量，会让地核一分为二，两个地核将具有完全相同的极性从而相互排斥，排斥的力量足够让地球瓦解。事实上，这个地磁扭矩炸弹的效果比计算模拟的规模还要大得多，它把整个地球炸成了碎片！山姆正是这个计划的主导者，三十年前，他让大美洲联邦领导人同意进行病毒导弹计划，并把基地设立在南极洲，那里正是使得地核扭矩增大的关键地带。

然而，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山姆对人类的了解极为深刻，当大美洲联邦毁灭，一切都已经无法由他直接掌握。和李东方利用真神教启动病毒火箭一样，他把关于地核扭矩炸弹的事告诉了另一群人。一群恐怖分子，一群对这世界只有憎恶的人，他们愿意去死，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这个世界发出阵痛。他们是一群渴望成为大美洲联邦人的人，东联毁灭了他们的大美洲联邦梦，于是梦想变成了仇恨，仇恨滋生了恐怖。

他们用坚忍的毅力漂洋过海，加入真神教的队伍中，混入南极基地，然后，当其他所有教徒都在火箭发射后跳入火焰自焚而死之后，他们钻入基地深处。他们在那里找到两部钻地车，这是人类辉煌科技的结晶，然后他们义无反顾地钻入地下深处，完美无缺地执行了山姆的方案。他们在世界末日给大美洲联邦人争了最后一口气，显示了这个国度伟大的创造力和英雄般的牺牲精神，正和大美洲联邦人在电影大屏幕上一直宣扬的一模一样。

可惜的是，这一切不能再被拍成电影了，因为无人欣赏。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发挥了英雄主义。山姆却让他们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机器人从哥白尼环形山爬了回来。

地球没有了，月球上只剩下李东方一个人。

他感到彻骨的寒冷。然而，他不想死。

月球带着李东方奔向太阳，再有四年，他将抵达与这巨大火球最近的点上，只比水星与火球的距离稍稍远一点，月球表面将被大火焚毁，包括山姆残存的躯体，然而，深藏在地下的一些设施仍旧能够幸存，李东方仍旧能够幸存。此后再过三十九年，他将抵达远日点，那将是距离太阳五十五亿千米之外的地方，深深陷入柯伊伯带的寒冷世界。

然后，他将踏上七十八年的轮回。

李东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了想，实在无事可做，只有什么都不做，只是跟着月球在太阳系里流浪。

五

过了很久很久。

李东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只知道，因为水星的引力扰动，月球的轨道越来越偏向太阳。再有两百次左右的轮回，月球就会最终掉到太阳里去。而早在那之前，李东方就会死掉，因为近日点的温度已经越来越接近忍耐极限。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为什么不像山姆一样，干净利落地自我了断，告别这宏伟得让人无法期待的宇宙。他想过原因，他和山姆不一样，他原本是一个人，而山姆是纯粹的人工智能。一个人，对生命总是更依恋些，哪怕他已经明白生命本身毫无意义，却仍旧不舍得去死。

于是年复一年，他被动地等着自然之力把自己拽向毁灭的深渊。

每当躲过太阳灼热的火力，李东方就会把一百多台探测器送上月球表面，让它们接受来自太阳系各处的信息。他清点了存货，发现还有六架航天飞行器，以及核能燃料，都埋藏在地下深处。这是一种专门用来摧毁卫星的小飞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每次飞过原本属于地球的轨道，他就会将一架小飞行器放出去。不让它去摧毁卫星，只是让它开始沿着这条轨道运行。

他放出第四架飞行器之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把这些飞船都放完，就是该告别的时候。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两次轮回。

月球再次进入柯伊伯带。大大小小的脏雪球司空见惯，李东方麻木地处理着探测器送回的信息。突然间，他注意到一个异常物——一个细小的天体——正向月球追来，两天之后将从距离月球不到十五千米的地方掠过，赶在月球前面奔向太阳。它的速度飞快，至少能达到每秒三十六千米。李东方从未在柯伊伯带见过类似的东西，体积如此之小，速度如此之快。它像一枚导弹。

李东方很快决定把它拦下来看个究竟。那个神秘物体经过月球会受到强大的引力牵引，偏离轨道，他让飞行器提前进入轨道，沿着轨道撒布黏豆，这些尘埃状的东西是屏蔽卫星的有效武器，它们可以毫无痕迹地隐藏在卫星的轨道上，当卫星经过，就吸附其上，给卫星增重，让其脱离轨道坠落。此物有一个学名，叫作“增重尘埃”。为了对付这个速度非凡的不速之客，李东方在轨道上撒下整整一吨增重尘埃，这就像一个巨大的质量陷阱，当它一头扎进去，很快就会失速，再也逃不脱月球的引力。然后，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好好看看它。

计划顺利，不速之客果然掉入了增重陷阱。李东方集中全力观察它。

这是一个人造物体，历经沧桑。它像一个巨大的碟状天线，碟的下方是一个厚实的底座，两条金属胳膊从底座上伸展出去，胳膊上悬着许多个仪器，另有一条长而直的金属臂，仿佛天线，拖曳在后。底座下挂着几条金属臂，原本是一个支架，然而已经残破，不成形状。

李东方惊讶不已。这个玩意儿仿佛一颗人造卫星，然而并非从碎裂的地球方向飞来，而是来自太阳系之外。它的速度超过了太阳系的脱离速度，而且指向内太阳系，只能想象是来自太阳系外的人类向着太阳发射了它。

李东方指挥飞行器将它拖入近月轨道，从月球表面用深空望远镜观察它。

那么一瞬间，李东方觉得自己停止了思考。他看见了这个不速之客的铭牌，铭牌上刻着“Voyager 1”[1]，确定无疑，那是英语。他很快从资料库中找回了关于这架飞行器的记忆。

大美洲联邦人的祖先在公元1977年把这架飞行器发射上天，2020年，它穿出太阳系最边缘的地方，消失在茫茫太空，从此不见踪影。人们都以为它脱离了太阳系，飞向宇宙深处。然而此刻，它却重新回到了太阳系内部，并且被李东方看到。

这简直像一次刻意安排的重逢。

李东方设法把“旅行者一号”拉到月球表面降落。他派出维修机器人，仔细地检查了这个古老的太空旅行者。

所有的仪器都已经损毁，古老的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机早已经成了一团废铁。李东方找到了镀金唱盘，清理了上面积聚的宇宙尘埃后，它暴露出饱经沧桑的面目。机器人小心地清理它，把它拿回地下。

李东方修复了唱盘，给它装上了唱针。他听见了悠扬的乐曲，优美极了，乐曲缓缓结束之后，是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说的是英语：“这是一份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小世界的礼物。上面记载着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影像、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思想和感情。我们正努力生活过我们的时代，进入你们的时代。”

五十五种语言接踵而至，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短句，李东方听到了汉语发音，“行星地球的孩子向你们问好。”一刹那间，他迟疑了一下。

是的，他是地球的孩子，地球的孤儿。母亲已经不在，孩子又何去何从？

李东方把唱片反反复复听了两百遍。

六

“东方号”高高耸立在月球上。

制造一枚火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幸运的是，他还有最后一架航天飞行器可以利用。月球再次接近远日点，在远日点上，只要将飞行器加速到每秒六点七千米，就能达到太阳系的脱离速度。只要稍做改动，航天飞行器的火箭加速器就能把超过两吨的东西扔出太阳系。

李东方竭尽全力来做这件事，为此他甚至不惜拆掉了最好的两个氢聚变环，这直接导致再过五十年，他将无电可用。然而，没有欲望，活着本身算不得什么，他并不在意自己是能活到宇宙尽头，还是明天就死。制造一艘飞船，这件事才有意义。

一艘形状奇特的飞船被制造出来，它就像一个凹凸不平的金属土豆，表面生长出长长短短的嫩芽。从人类的审美来看，这样的一艘飞船丑陋不堪，然而，这是一艘功能齐全的飞船。它可以突破太阳引力，进入宇宙深处；它可以生存一百七十万年，足够从一颗恒星飞向另一颗恒星；它有一个高级智能中枢，能够控制飞船的每一个部分；最重要的是，它的躯体每一部分都完全相同，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积木，由完全相同的方块拼凑而成。

它是一颗巨大的种子，由两千六百多颗小种子组成。每一颗小小的种子上，都带着同样的信息：行星地球向你问好！种子坚不可摧，只有当频率和强度都合适的电磁波照射在上面，它才会开始发送信息。

李东方计算它的速度和方向，确保它至少能得到三颗恒星的引力加速，用十万年的光阴，跨过三十一个光年。这是李东方能够计算的最大限度，然而，这与银河十万光年的尺度相比，连一根毛都算不上。再往后，只能靠冥冥之中的天意。

“东方号”在预定的时刻发射升空。火箭的光照亮月球，飞快远去，成了黑暗中一个小小的光点，最后完全熄灭。然后，李东方收到了它发回的信号：安全！

接下来的三十八年里，李东方每年都会收到同样的报告，信号都只有两个字：安全。信号越来越微弱，受到强烈的辐射干扰，显然“东方号”已经接近太阳系边缘，它正穿透太阳激波，要进入到完全脱离太阳影响的区域。它还是安全的。

月球却成了一个不安全的所在，近日点快速逼近，月球的表面温度达到了一百三十摄氏度。然而，李东方没有进入地下躲避。他失去了地下电源，只能依靠太阳能维持，一旦进入地下，他将无法再次苏醒，而“东方号”正在最关键的时刻。

李东方感觉到系统无法再支撑多久。他发送了最后一个消息：“永别了，山姆。记住，你有使命。”

一天后，他收到了回答，模糊不清，却仍旧能够分辨，“月球，再见。我会撒播种子。”

李东方感到宽慰，他把“东方号”的智能中枢命名为山姆。以前那个山姆毁灭了地球，现在这个山姆要去撒播种子。山姆并没有善恶，它只是无趣。还有什么比无趣更适合这个宇宙？

也许这又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也许从前的几百万年、上亿年间，无数颗星球上各种各样的智慧生物都曾经尝试过这样的举动，宇宙却仍旧深黑得像一个黑洞，把一切消息都吞没掉。

他们在哪里？曾经的地球上，有个叫作费米的聪明人曾经问了这样的问题。

李东方不知道这古老地球上短命人类的最后一次发射，是不是会让另一颗星球上的人有不一样的答案。

在死亡之前，他是不知道了。

火焰渐渐吞没了月球。残存的知觉里，李东方觉察到一个巨大的物体向月球飞来。那是水星。系统完全崩溃了，他居然没有注意到水星将有可能和月球发生一次碰撞。

碰撞并没有发生，然而近距离的交错而过让月球失去了轨道。

月球像一个熟透的苹果般直直地向着太阳的火海落下。

大火烧透了李东方的意识，他的世界里却出奇的冷。

就像这宇宙，寂寞无边，寒冷透骨。

这是人类最后的记忆。

注释

[1]即“旅行者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