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下来的不止我一个。一位助理军需官手下的文员撑了一阵,在听取并核实完我的报告后才去世。其实,有几个渔民早就看到舍尔登人从北方驶来,在码头抛锚。他们逆风穿过海峡,到克洛冯的海军基地去报信,然而没人相信他们,直到城里升起冲天的黑烟。
小船载着我回到克洛冯,一位船医把我包扎好——老实讲,这不是他的职责,原因你猜——又把我送上一艘去往马拉塔的帆船。这里有一家牌照齐全的外侨医院,专治各种慢性皮肤病,我这样的也在营业范围之内。几天后,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医生,征用了一辆木炭车逃往帝国都城。刚一下车就麻烦缠身。为了给我做笔录,调查委员会专门派人去了趟马拉塔,却没找着人。有些人就是这样,没一件事能做成。
军情处的人吼了我一通后,我沿着下坡路去找市长福提努斯。福提努斯——不能叫朋友,这个称呼会给他惹祸——和其他罗珀人比起来,他对我更有耐心。我们在整修都城排水系统时共事过。他不在,被议院叫去开什么重要会议了。我留了一张纸条,拖着双腿走回了山坡顶上的市政工程处。那里几乎算是我在都城的家了。
福提努斯动用人脉,在市政工程处给我安排了一间小房子,算是特殊优待。这里之前是堆放木炭的仓库,之前是巡夜人的狗棚,再往前回溯,就要说到特穆伦大帝征服玛希恩三世领导下的罗珀人帝国后,为祭奠火神而兴修的火神庙——这间房子正是由庙宇彩绘回廊的残壁组成。都城历史悠久,随处都能挖到了不得的东西。不管怎样,市政处的文员允许我在房里放一点私人物品。别人寄给我的公文和信件则堆在门口一个旧箱子里。我用三个货运板条箱做了一张床(记得吗?我会木工)。我今天没精力去管新的信件,直接爬上床,毛毯往身上一裹,便沉沉睡去。
我被一个憨货叫醒了。他身材高大,镀金的鱼鳞甲从头武装到脚,像一条直立起来的鱼。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干吗?”我打了个哈欠。
“奥尔罕上校?”
又是例行开场白。“怎么?”
“普利斯卡将军向您致意,委员会有请。”
这当然是睁眼说瞎话,普利斯卡将军根本不想看到我出现在他的辖区,我晋升上校那会儿他就表明过态度了(幸好那时候不是他说了算)。他更加不愿我进入他的委员会,但可惜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什么时候?”
“现在,先生。”
我哀号一声。我的长袍上还沾着血,而且被戳了一个洞。马拉塔的医生们还在袍子下给我裹了一层灰白色的绷带。
“我得洗个脸,换身衣服。”我说,“给我十分钟好吗?”
“不行,先生。”
我在这间房里放了一件备用的斗篷和一顶红色毛毡帽。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厚厚的羊毛毡能把我捂熟,但总不能一身血衣去开会吧。我起身出发,穿得像只金鱼的男人迅速跟上,走位精准,一看就是专业押犯人的。其实抓的人是我,没必要如临大敌。
从市政处到陆军部,要先沿着城门街向上走,穿过普利西恩拱门,到了马市街,再往左进入香料场和草市,从伦沃尔街走到新城门(这道门是十二个世纪前修建的,相对来说已经算新的了),然后对角穿过国王广场——换句话说,正好经过城里最繁忙的几个区域,由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着招摇过市,保证一路都有人围观。若是穿着整洁的制服或亮闪闪的铠甲,问题还不算严重;如果靴子开裂,斗篷下隐约能看见打了绷带的双腿,给人传达的意思就很明确了:逃了这么久终于落网了,大快人心啊。
出了国王广场就是旧城的希尔街。这里是全世界最尊贵的地方,是神的住所——准确来说他住在716号。葛莱安四世曾有个疯狂的想法,给城里每一座建筑打上号码。人们没当回事,但这条法律依然被写进了法典。于是,金矛神庙的正式名字变成了“希尔街716号”。无敌骄阳每日巡游世间造物,便是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从金矛神庙向前再走四个门牌,左手边就是陆军部。陆军部的前门又小又矮,嵌在一面毫无特色的砖墙上。走进门,你会惊讶地发现前院是一个设计精美的小花园,薰衣草和其他各种可爱的花朵种在小方盆里,让人目不暇接。花园尽头是一道青铜双开门,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军伍里的顶级高手,恶狠狠地看着你。进门后,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会让你捂住眼睛。再加上我这个奶白脸,光线更加刺眼。我每次来这儿都讨人嫌,我挺理解的。
希尔街的坡度很陡,稍不注意就会崴脚。当然,他从来没这苦恼,出行坐车,由八匹长翅膀的天马拉着。凡人只能靠腿,贵为将军和内政大臣也不例外,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坐御轿。等我们走到陆军部,爬完六层倒映出各色光芒的光洁大理石楼梯后,就连金鱼士兵也在喘气,而我已经累得奄奄一息。认真想想,委员会可真会选地方,在舒适的茶屋后间开会明明更方便的。
但顶楼有顶楼的好处。这里能看到希尔街上所有建筑的屋顶——红色的瓦片、灰色的石板,还有茅草屋顶。这里没有蓝天和绿草,目力所及的一砖一瓦,都出自人的双手。这样的景致世界上其他地方看不到。每次我从这里眺望,不管自己处境如何,都会深感幸运。
议事厅的窗户正对着大海。普利斯卡将军背对窗户坐着,我的座位倒是正对海景,视野极佳。从他肩头看过去,能看到港口的防波堤,以及远处深蓝色的海平面。帆船三三两两,但印着红白条纹的舍尔登帆船暂时还没见到。如果我邀请普利斯卡将军坐到我这儿来,他肯定领会不到我的好意,只觉得我在动歪心思。所以还是不吭声为好。
接下来,普利斯卡用简明的军事用语把众人已经知道的一切总结了一遍:海上侵略者突袭,没有生还者,房屋和商店受损严重,侵略者的身份有待进一步调查……
“等一下。”我说。
眼角余光处,福提努斯市长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种事确实会让他抓狂,他劝过我不止一次,让我别挑事。这话没错,完全是为我着想。他不断问我: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清楚这么做不会有好结果,而且嘴贱并不会使我快乐。我只感觉膝盖发软,肚子绞痛,胸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我听到自己说话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大喊:别啊,你个白痴,别又干傻事啊。但是太迟了。
众人转过头来,普利斯卡对我怒目而视,“怎么?”
“我知道那些人是谁。”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知道?”
“是的,他们是舍尔登人。”
普利斯卡一发火就会压低声音,怒极的时候几乎完全是用喉咙的咕噜声在说话,“你有什么理由拖到现在才交代?”
“没人问我啊。”
福提努斯闭上了眼睛。“既然这样,”将军继续说道,“你现在愿不愿意用心,仔细给我们讲解一下?”
我一紧张就话痨,而且态度粗鲁。这很搞笑。在别的场合,比如我生气的时候,就算有人故意想要激怒我,我也能像竞技场上的战车驭手驾驭马匹一样收敛脾气。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惊慌,就会目中无人。“当然可以,”我回答,“舍尔登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主体是各国的难民和流亡人士,老巢在佩尔米亚东南部的谢厄姆河口附近。我们通常称他们为海盗,但他们的主业其实是贸易,与我们有许多生意往来,有时候通过中间人,有时直接接触。他们的船又快又轻,吨位小但是够结实。他们一般只在生活艰难的时候才会去偷去抢,选择的目标大多小而弱——修道院、不受地主保护的村落,偶尔也抢军饷,矿区的银矿、矿车等。这样收益不错,回报快。不过如果有得选,他们其实更喜欢替人销赃,而不是亲自上阵。他们清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不消两分钟就可以把他们踩扁。但这样的事没发生过,因为正如我说的,我们之间有很多生意来往。总的来说,他们不会去招惹任何人。”
佐纳拉斯舰长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我,“船,有多少?”
“不知道,”我说,“这方面我不专业,我只知道这些人来自……总之我跟他们打过交道。海军情报处肯定知道,问他们吧。”
佐纳拉斯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也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在问你,你最好给我猜一个数。”
我耸耸肩,“总数大概是四百五十三艘,但这里面包含了几十支船队,各行其是,没有总指挥。舍尔登人里没有类似国王的角色。”
普利斯卡的目光扫过我,停在长桌远端,“克拉希斯的船,我们有数吗?”
没人说话。这是闭嘴的完美时机,这辈子都不会碰上这么合适的场合的。
“七十左右。”我说。
“等等,”这次开口的是内政大臣索斯特拉图斯,如果今天讨论的不是军事问题,就该他坐普利斯卡将军的位置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又耸耸肩,“我在场。”
“你说什么?”
不是吧!居然没人知道。“我在场,”我重复道,“我到克拉希斯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看到了整个过程。”议事厅里嘈杂起来,我继续道,“之所以估计出七十艘,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拴在船坞里的船,三道防波堤两边各有十二艘。六乘十二就是七十二艘。应该没有看漏的,因为根本没有空当,每个停泊位都有船占着。可能装货完毕之后还有更多的船等着进港,但更远的地方我就看不到了,只能猜测。”
帝国代理人辛马库斯说:“有目击者?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
这话没法让将军消气,“显然,目击者一直在等一个爆料的好时机呢。算了吧,总比永远不说好,知道什么全告诉我们吧。”
我其实还想解释一番,要不是突然被抓来开会,我本该去克洛冯的海军医院做一次完整笔录的。福提努斯有时候能看穿我的想法,此时对我使劲摇了摇头,就像牛在赶苍蝇。他是对的。于是我老实交代了一切,从看见浓烟到被小船接回克洛冯。说完之后,很久没有人开口。
“这事没那么复杂,”佐纳拉斯舰长说,“第五舰队四天后就能出航。有了它们,舍尔登人别想再来进犯。”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点头,就像微风吹过枫树林。我感到血液上涌,在我的后脑勺疯狂跳动。别说话,我的脑子在哀求。“等一下。”我说。
散会后,我本想从希尔街溜走,但逃不过福提努斯。他把我拉到美克拉特喷泉旁边。“你疯了吗?”他问。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说。
他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事实。”他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惹怒了一屋子的重要人物。”
我耸耸肩,“他们从来对我没什么好感。”
“奥尔罕!”只有他这么叫我,“你是个聪明人,你有脑子。在这座城市里,这是难得的品质。但你得好好改一改你那脾气。”
“我有什么脾气?”
为什么我要得罪都城里唯一受得了我的人?抱歉,我不知道。“奥尔罕,你这毛病必须改,否则总有一天会惹出大麻烦。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你把怨气堆在心里,又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就像一头涨奶的奶牛。你一上来就呛人,说得再对再有道理也没用,别人宁死也不愿意听你的。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帝国覆灭,你多半要承担全责。”
我听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说,“好的建议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坏了。”这话让他难得地笑了,“我该找个说话漂亮的人帮我说。这样大家就会听了。”
福提努斯面无表情,“这个不一定,我还是希望你能学点礼节,别这么粗鲁。”
我叹了口气,“你看起来需要喝一杯。”
福提努斯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但这次他摇了摇头,“太忙了。”意思是最近要务缠身,如果有人看见他与一个奶白脸一起在公共场所喝酒,会很麻烦,“你长点心吧。如果哪天因为你这愁人的性格把事情搞砸了,损失会很惨重的。”
好吧,我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一路走到了希尔街街口。但问题是,我没说错啊。我只不过是指出,第五舰队哪儿也去不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哪儿都没法去。佐纳拉斯舰长说这事他可没听说。我告诉他帆船所需的绳子和板条(这两样东西放在同一个货舱,在帝国海军的小船上接受治疗时,我得知那堆玩意儿叫“木桶板条”)被一把火烧成灰了,所以——
你是不是有点跟不上了?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这叫“按需库存”。对海军来说,这样操作每年能省下一大笔钱。此前,我们共有六支舰队,每支各三百二十艘船。但一条光秃秃的船什么也做不了,需要配备桅杆、帆、桨、绳子等;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装淡水用的桶。没有水桶,帆船只能在看得到陆地的范围内航行,因为每天都需要补充淡水,天气炎热的话,一天得靠岸两次。你想想看,如果给每艘船准备这样一套东西——你的算术比我好,自己加吧——总之数量庞大,价格高昂。其实,平时漂在海里的一般只有两支舰队,紧急情况下也就才三支。另外,船厂曾经下了大力气,保证所有船只的所有配件都能通用。这样一来,官员想到这个办法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一支守卫舰队负责海峡区域防务,而且是永久服役,所以装备一直是齐全的。另外五支共用足够装备两支舰队的物资。为了方便,也为了提高效率,这些物资全部屯在克拉希斯,好在有需要时立即派发。
显然,佐纳拉斯舰长对这一切多多少少是了解的。但了解和考虑到是两回事。也许他非常清楚他的绳子和板条早已化成灰了,自己连一艘船都开不出港,但不想跟在座的人分享这个秘密。不管怎样,他朝我大吼了一通,说我撒谎,说我是个十足的白痴。他骂得完全正确,但是这跟目前的问题无关。普利斯卡将军直白地问他,你到底能不能派一支舰队去佩尔米亚?于是佐纳拉斯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他跳起来,给了我一个让我牙根打战的愤怒眼神,然后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间。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要我说的话,这样也不错。我当时已经给自己找了一箩筐的麻烦,如果会议没有以这种令人迷惑的方式中断,我很可能还会想到关于克拉希斯的其他问题,在会上提出来,并最终断送我的脑袋。
于是,我在都城没事干了。严格来说,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我应该回兵团继续处理文书的。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主意。很难想象帝国的将军、舰长、内政大臣,或某一位部长,或是他们众多手下中的某一个,会趁着一位帝国现役军官独自回家时,在荒野无人的道路上安排一场谋杀。但即使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治安良好的帝国里,也有强盗、退伍士兵、逃跑的奴隶、心怀怨恨的农奴、宗教狂热者、疯子,还有其他长途旅行的危险——各种为了一颗鞋钉就割断你喉咙的坏人,不时有自讨苦吃的军官成为受害者。等一两天吧,我对自己说,找找商户或朝圣者的车队,搭车走。不去冒无谓的险,这个观点我十分赞同。一个智者曾经说过:运气和独轮车的区别是,独轮车怎么推都行,对待好运却万万不能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