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可是王拴住心里却乱糟糟的。在油根子峪,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名好医生。对他来说,行医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从小家里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一出生,父亲就按照自己心目中好医生的标准培养他,母亲按照自己心目中好媳妇的标准给他择偶……当然,在辉煌的祖国医学的长河中游弋,他不仅受益匪浅,也自得其乐,对美丽、端庄、贤德、能干的妻子张流苏,他也挑不出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四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他没有学会爱与付出,他只能被动接受。这些年,尽管随着改革开放的大字写满共和国的苍穹,新观念新生活毫无例外地涌入封闭狭小的油根子峪,但是无论社会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都无法将行医改革成为对油根子峪村医疗卫生市场的经营,更别指望从经营中富裕起来了。正因为贫困,因为惧怕沙子、水泥、一砖一瓦的烦琐,一想起修葺房屋他就感觉像是老虎吃天一样无从着手,甚至连想也无从想起。他为此而烦恼。按说,随着夏季的来临,卫生室的工作已经进入淡季,因为农活儿繁忙,除了村里那几个老病号,多数青壮年即便是有个头疼脑热,也没有时间就医,就这么任凭小细菌、小病毒自生自灭。但是,王拴住多年来形成了忙起来的时候东家走、西家走,不忙的时候他就坐下来看看书的习惯。那一摞医学典籍不知已经被多少人念过了,他自己也不知念了多少遍,书皮已经不知去向,而代之以张流苏给它包缝的蓝布,纸质已经泛黄,翻起来也好像风化的秋叶般轻飘飘的,脆得一折就断。这天晚上,王拴住像往常一样又坐在卫生室里翻开了那些像是老古董一样的书,但是,每一页上好像都刻画着家里的断壁残垣。那场火带来的灾难,以及母亲想盖门楼的心愿,成了他心头的一道坎,跃又跃不过去,逃又逃不开。
晚上,家里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气象预报,老太太坐在八仙椅上,望着电视机出神。
“……中国幅员辽阔,气象万千,当东南沿海正在接受干热风袭击的时候,西北部地区新疆、青海等地却是阴雨连连……”
“流苏姐,快来看啊,又要演我的家乡了!”高虹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激动地说。
“我听着呢!”张流苏一边洗碗一边答应着,她从晚饭后开始收拾碗筷,忙活那些永远干不完的家务。
“咦,怎么又不演了?”电视机里播音员不见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天气趋势图,紧接着开始预报未来两天的天气情况,高虹感到很扫兴。
“疯疯傻傻的,净瞎说。”老太太白了她一眼。
“真的,不信你问问流苏姐。”
“啥都不记得了,这倒记得清楚,有这份闲心咋就不能帮别人干点活儿?”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指责她。
见老太太真的生气了,就做个鬼脸,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帮张流苏洗碗。一不留神,把张流苏洗好了的一摞碗碰到地上,哗哗啦啦地摔个粉碎。
“你能不能安分点?简直是我的命中克星。我这条老命早晚也得和我的儿子一样葬送在你的手里。”老太太心疼那摞碗。
高虹真的害怕了,求救似的躲到张流苏的后面,眼中透出惊恐的光。
“妈,咋能真和她生气?她是个病人啊。”张流苏赶忙给她打扫碎片。
“走吧走吧,你们早点歇着去吧。”老太太厌烦地摆摆手摇摇头关上电视。
“流苏姐,电视上真的说了。”回到东厢房,高虹仍是念念不忘。
“我听见了。”
“听见了?你到过那里吗?”
“没有。”
“留住说那是个好地方。”高虹感到非常遗憾,“其实也没多好,经常很冷,就是很热很热的时候,晚上也要盖被子。并且,人家又少,放羊的时候,常常是跑出好远好远的地方也见不到一个人。不过那里的沙枣好吃,和咱这里的赤粒子差不多,但是比赤粒子大。葡萄也不像咱这里的那么酸唧唧的,很甜很甜……”说着说着,高虹想起了什么,眼睛愣愣地望着一个地方不说话了。
张流苏开始洗衣服,她劝高虹也换下衣服洗一洗。
“还是我自己来吧。”高虹先头不肯,终于换下衣服了,一股脑地摁到盆里。张流苏来不及制止,她已经拿起一包洗衣粉全都倒了进去。
“今晚有得干了。”张流苏觉得浪费,只好又往盆里添上一些水,把被单都揭下来一块洗。
高虹踊跃地过来帮忙,张流苏指指不远处一只小凳子:“就坐在那里,咱俩再讲故事好吗?”
“讲啥呢?”高虹果真听话地坐下了。“要不我再给你讲故乡的事吧?哎,对了,你知道我们怎么做饭吗?我们捡好多好多牲畜粪便,有马的、牛的,有时候也有羊的,堆在一块,做饭的时候用来烧火。在我们那里,看穷富不看别的,谁家的牛粪多谁就是富裕户。你信吗?咱妈总是不信,我告诉她,她总是捂着鼻子说我胡言乱语。可是真是这样的。怎么说她才会相信呢?”高虹自言自语着,看样子很是踌躇。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想起一个新问题,“唉,对了,你知道什么是狼烟吗?那年我和留住去长城,留住给我讲烽火台上点狼烟,我问他可知道狼烟是什么,他说那还用问,狼烟就是狼粪点火冒出的黑烟。真是笑死人了。”
提起往事,高虹神采飞扬,张流苏乐得高虹能乖乖坐一会儿,也不去打断她。高虹继续讲道:“狼这种动物啊,它的消化功能最强了,它的粪便除了一些动物毛发或是其他纤维什么也没有,根本燃不出烟来。”说到这里,高虹很开心地笑了。
张流苏看着她的红纱巾有点脏了,劝她摘下来一块洗洗。但怎么商量她也不肯摘。
“别,没有红纱巾,留住会认不出我的。”高虹非常惊恐地使劲攥住红纱巾。
“洗一把,干净了再戴上,更好看,还省得婆婆又要不高兴。”
“不,我得带着。留住说,我戴着红纱巾在洁白的羊群中,配上蓝天绿草就是一道最美的风景。”
张流苏没办法,只好等她睡着了,悄悄地从她的脖子上解了下来。
快要洗完的时候,王拴住回来了。家院灾后重建的难题困扰着他,他只好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把问题推给张流苏,让张流苏给出答案。进了屋,他放下药箱就习惯性地坐到了八仙桌的下首上。
“吃晚饭了没?”张流苏问他,“我给你热一下?”
“吃过了,给桐婶子瞧病,没让走,就在那吃了。”
“整天没黑没白、没早没晚的,这么一个大村,二百多户人家,也真够你忙活的。”张流苏并不停下洗衣服的手,“这早晚了,还不睡觉,又回来做啥?”
王拴住没作声。
“换换衣服,我一块给你洗洗?夏天的衣服,只能穿一天。”张流苏抬起头。
“流苏,娘说……她给你说了没有?”王拴住没有动,也没有接媳妇的话。
“说啥?”
“她说,这场火把她的心都烤焦了。”
“是啊,我的心里也很急迫得慌,房子毁了,门楼也塌了。”张流苏接过来说。
“妈说总不能让它这样坍塌着,总得着手修修啊。”
“是啊,我想着了,也问过长海,他粗略地算了一下,说要是再把房顶盖起来,买点木料,沙子水泥的……不算人工,五千块钱足够了。”
“不算人工?”王拴住不明白。
“你这些年给全村人看病,老少爷们都记在心里呢。长海说,咱家一动工,肯定左邻右舍的都来帮忙,还用得着雇人?”张流苏解释,“不过,这会儿大伙多忙啊,庄稼长得正楞,又得间苗,又得松土,还得锄草……真不忍心麻烦大家。”
“娘说,咱油根子峪多少人家都盖上二层门楼了,可咱家的房子打从爹那一代就没有修盖过,咱家的大门本来在油根子峪就是最好的,现在却成了老古董了,连看风水的人也说,门楼太矮,家宅闭气。”王拴住看看张流苏的脸,“娘想趁着修理房子也盖个二层门楼。”
“最好的又怎样?最差的又怎样?孩子们都不在家住,咱还信那些个迷信做啥?”
“先不说最好最差的,咱还有钱吗?”
“钱?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上学,金贵、南瓜、金福,直到眼下多儿还没念完……金贵娶媳妇那会子,统共给了媳妇五六千块钱的彩礼,在咱村算最少的了,还欠下三四千块钱的饥荒,到现在还没还完。前天不知为什么石榴姐不高兴了,向我要欠她的那一千块钱呢。”
“她要账?你怎么说?”
“我说手底下实在没钱,不过今年种了许多棉花,等收了棉花再……不过她不听,她说别说那么远,有钱就还账,没钱她和金贵要。”
“五千块钱就够愁人了,要是再盖上二层门楼……少说也得再多加上一千块钱。”王拴住没让她说下去,“还是不盖了吧。”说完了背起药箱就要走。
“别,先别走。”张流苏站起身来。
王拴住站着不动。
“今儿清早,娘在门楼下愣神,给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
“说这些有啥用?”
“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年纪轻轻的没了咱爸,到老了留住又去了,这一个又这样。”张流苏指指睡着了的高虹,“快八十的人了,还有几天好日子过?不如随她高兴吧。”
“咱到哪儿借钱去?”王拴住就势蹲了下来,双手环放在头上。
“去年的、前年的秫秸还没卖,搓的草绳不少了,抓抓紧打成箔,咱的几间房也用不了多少领,到集市上卖了不是钱?囤里还有多的粮食,耀宗办喜酒亲戚朋友又送来一些,也卖了,算算总得上千块了吧?还有,长海还让高雁给送来五百块钱……”
“对了,这些年,有钱的、没钱的都看病,有钱的、没钱的都拿药,算算欠的药费不少了,抽空要要账,不就有钱了?”王拴住一下子有了主意,“还有,打一个吊针咱只收一块钱,别的村都有收到三块的了,也该涨涨价了。”他站起身,把手放了下来。
“但凡有点办法,还能看病都没钱?别去要了,有了钱,谁还不知道还账?咱这山旮旯里,有几个富裕户?乡里乡亲的,提那么高的价好意思?”
王拴住看着媳妇,没作声。
“还是我再想想办法吧。”
北屋里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王拴住背起药箱走了。
洗完了衣服,张流苏看看秫秸看看粮食,想一会儿愣一会儿,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虹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张流苏急忙撵她。没想到她走到门口又回来了。
“纱巾!我的纱巾呢?”她大声喊。
“在外面晾着呢,一会儿就干了。我拿给你看?”张流苏说。
“我说留住咋不高兴了呢,原来你偷了我的纱巾。”高虹说着,到外面取下纱巾系到脖子上,就要往外走。
“湿着呢。”张流苏紧紧跟在后面,提醒她。
“湿?我愿意!湿你还偷我的呢!”高虹一回头看见张流苏跟着,不高兴了,“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你要去哪儿?”
“没空跟你说话,唠唠叨叨的,留住会等不及的,每次都是吃你的亏。这回可别跟我了。”
“你好好看看,天还黑着,天黑着怎么能到外面去?”
“你怎么还跟着我?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跟着我,留住见了多扫兴啊,净坏了我的大事。再跟着,我可不客气了!”高虹真急了。
“哎,对了,刚才你是不是见到留住了?”高虹已经走到大门口。没办法,张流苏只好换一个话题。
“噫,你怎么知道?你也见到他了?”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他来看你了,他让我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高虹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张流苏低下头,装作思考的样子。
“你倒快说话呀。”
“他说得在屋里,等你躺在床上了才能告诉你。”
“那,咱快一点啊!”高虹拉着张流苏进了屋,并且叽里咕噜地躺到了床上。
“你忘了?怎么还不说?”
“他说啊,他说让你今晚上好好睡觉,睡着了他到你梦里去找你。”张流苏躺在她身边。
高虹闭上眼睛。
张流苏也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流苏睡着了。
“流苏姐,流苏姐,”高虹推她,“你没骗我吧?”
“没!怎么能呢?”张流苏睁开眼睛,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那我怎么还没梦见他?”
“得赶快睡呀,不睡怎么能梦见?快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虹响起均匀的喘息声,进入了梦乡。可是张流苏却再也睡不着,她索性穿上衣服抱来茅草,开始搓绳。
高雁到底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
油根子峪有句俗话:“要想一年不安生,那就搬家;要想一个月不安生,那就办喜酒;要想日日夜夜不安生,那就修房盖屋。”油根子峪人还有句歇后语:与人不睦——劝人盖屋;与人不和——劝人成老婆。后者指的是续弦,而前者则是指盖屋的艰辛和千头万绪了。
张流苏一点一点计算买材料要用的钱,再一点一点盘算自己可能会有的收入,算了又算,总是相距甚远。
王拴住是当然的甩手掌柜,每天背着药箱东家走、西家去,忙了连家也不用回,即便回来了,也很少参与。实在问得没办法了,他就“呵”“哦”“喔”地敷衍着,应付不过去了,最多说一句:“你们商量着办吧,我也不在行。”
只有张流苏是最辛苦、最忙碌的。她不仅要一点一点算计钱从哪里来,还要一点一点把家里可以换钱的物件拿到集市上换成钱。从精力到体力,一刻也不闲地操劳着。
张流苏常常在油根子峪村通往镇驻地集市的道路上往返着。清晨,当天空露出第一道熹微,张流苏就上路了。长长的、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她先把箔一领一领地用独轮车沿着盘山路推到山顶上,然后套上驴车去赶集。等来到了集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卖了箔,再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返回油根子峪。然后拔茅搓绳、编箔……日复一日地,好几天过去了,仍是积累甚少。
“拴住屋里的,咱啥时候开工啊?好几个人问我呢。”这天晚上,她正在搓绳,婆婆提醒她。
“材料都看好了,就是钱还没攒够。”
“赶了五六个集了吧?”
“粮食都卖了。箔……本乡本土的,卖箔的多,买箔的少,得不了几个钱。”
“不行,咱就先借借?雨季快到了,咱家这些屋杈子就这么敞着晾着,总不是个样子。石榴,你说呢?”这天,王石榴也在,老太太转身问女儿。“听人说,这秫秸箔啊,就县城里好卖,运到建材市场上,有多少,要多少,价钱还高。”王石榴不知是没有听懂老太太的话,还是不愿意借钱,她出了一个好主意。
“我也正琢磨呢,要不明天你陪我去一趟?”张流苏说。
“我可不行。岁数大了,推独轮车、赶驴车这些活,我可干不了。从咱油根子峪到县城,怎么也得三四十里路吧,不行雇辆拖拉机吧。”王石榴又想出一个主意。
“雇拖拉机,卖的那点钱还不够支车费的。不让你推,上盘山路的时候你给我帮帮忙,到了县城我卖箔的时候你到牲口市里把这头小毛驴卖了。”
“卖毛驴?”老太太和王石榴异口同声。
片刻的沉默。
“卖毛驴怕不行吧?年年驮个庄稼都使它,还有推个碾子推个磨的,离了它,怕是玩不转吧?”老太太说。
“我寻思了,今年几亩地,全种上了棉花,也没有庄稼驮,就是推碾子推磨的,一年也用不了几次。再说我自己也完全干得了,费不了多少力气。卖了吧,真要用,赶明儿有钱了,咱还兴许买匹骡子、买匹马呢!”
为了去县城赶集,这天夜里,王石榴就住在了这里。
赶集,本来是乡下人的节日。集市往往设立在乡镇驻地,五日一集,虽然地方不大,但是集市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卖猪肉、牛肉的,有卖蔬菜的,有卖衣服的,有卖磁带的,有卖水果的,有卖小玩意的……是山里人日常生活中需要东西的主要来源。山里孩子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往往就是去赶集了,张流苏小时候也是这样。可是,大人一般不会同意,因为赶一次集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路。那个时候的路都是黄泥,不下雨还好,一碰到下雨天,拖拉机碾过的路真是难以下脚,到处坑坑洼洼的。不管条件多么恶劣,张流苏做梦都想去赶集,那是小时候最大的快乐了。如今,市场经济促使再偏远的乡村也会有自己的集市。路边、房前屋后随意摆个篮子、挑子,装些土特产、时鲜瓜果蔬菜,便摆开了阵势,这里的东西不称斤论两,而是讲把论个出售,足显乡下人的朴实。人口较为稠密的乡镇建有专门的集市,平时卖些日常用品,定期开市。集市上到处是篮子、筐子、担子、摊子,人挨人,人挤人,闹哄哄,乱嚷嚷。集市是乡村通往城市的窗口,是城市辐射乡村的驿站。眼下交通方便,市场流通快捷,城里流行的、时尚的包括衣食住行娱乐的东西一股脑地涌进乡村。慢慢地,乡村店铺林立,有卖时装的、有卖药品的、有卖日用品的,乡村有了桌球、有了网吧,饭店改成了酒家,理发店改成了美发店,甚至有了面的、出租车。无事的时候,可以到处优哉游哉地逛逛走走,过把城里人的瘾。集市在很大程度上与乡人的收入密切相关,与乡人的脚程密切相关,与乡人出售的纯天然绿色食品密切相关,乡人伴随着集市走过了四季。春暖花开的春天,乡人上山走一趟,就能挖到具有防癌降压功效的苦菜、摘到色香味形俱全的槐花和营养丰富的菊花芽;乡人利用房前屋后旮旯地种植的解毒泻火的薄荷和艾蒿、富含维生素的香椿陆陆续续地上市。雨水丰沛炎热潮湿的夏季,乡人顶风冒雨一身泥一身汗拣回了润肠排毒的山珍野味,比如香菇、地耳、黄花菜;再比如蚂蚱、知了猴、山石牛……总之,山有多高,乡人的脚就有多长。秋高气爽的季节,板栗、核桃、柿子熟了,山韭菜开花了,这些都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可是张流苏已经好些年不赶集了,因为生活的重担,也因为家务的繁杂。现在,为了生计,她又奔波于各集市之间,但是,如今的心情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轻松和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应对生活的疲惫。
清晨,张流苏早早地就装好了独轮车,天刚蒙蒙亮,她俩就上路了。
张流苏推着独轮车,王石榴赶着毛驴,到了盘山路上,张流苏非常吃力,王石榴想帮她一把,可是毛驴拽得她立不住脚。
“哎,对了,让毛驴给你拉着不就省劲了?”王石榴突发奇想。
“不行,独轮车不平稳,牲口劲不匀,看把车子拱倒了。”
“哪能?我牵着呢,还能管不了它?”王石榴解下缰绳,一头拴驴,另一头拴在独轮车上。她“嘚嘚”地拍着驴的脊背,没费多大力气就爬上了坡。
“快解下绳子来。”姑嫂俩刚要松口气,转眼车子又走上了下坡路。小毛驴仍旧“嗒嗒”地快步走着,张流苏越来越赶不上了,她大声喊着。
王石榴赶忙撵着驴解绳子,没想到毛驴反而撒开蹄子小跑起来。张流苏收不住脚,连人带车摔倒了。小毛驴仍不停脚,将车子拖出十几米远。箔从车子上耷拉下来,摔得七零八落的。
王石榴把张流苏拉起来,还好没有伤着,只是好几个地方有点疼。王石榴二话没说,跑到车前,解下缰绳在小毛驴身上抽了起来。毛驴昂起头来“啊——啊——”地叫着。
“别打了,牲口家的,知道些啥?”
“这可咋整呀,箔也不整齐了,人也摔坏了……”
“不要紧,歇会儿,我还能走。”张流苏活动活动四肢。
一辆锃亮锃亮的黑色小轿车迎面驶来,在驶出她们二百多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司机是一位衣着考究的健硕中年人,他的目光盯着倒车镜,此刻的倒车镜里反射着姑嫂俩的身影,张流苏不失沉静端庄的脸上,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憔悴。中年人心中一紧:“是她,没错,是她!”他取出香烟和火机,点火的手却有些抖,点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着。点着了,他又无意吸,从方向盘右侧抽出烟灰缸,把整根烟全放了进去。他打开车门,下了车,急步走过去。
张流苏自知狼狈,忍着疼,把脸转了一个方向。王石榴也低下了头,不好意思看人。张流苏看看躲不过去,只好又转过了脸,等着人家问话。但是,中年人停在她面前,却不说话。
“你要问路吗?到哪个村去?”张流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再看看,真的不认识了?”中年人也微笑着。
张流苏警觉起来,她站起身,仔细打量着,中年人中等偏上的身材,腹部稍稍隆起,眼睛细长,皮肤黝黑,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张流苏知道,确实是很熟悉的一个人。
“你是关东!”她兴奋地说。
“你还记得我!”中年人的声音带着烟酒嗓似的沙哑。
“怎么能不记得?!关东,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有人说你在东北,有人说你在北京,还有人说你到南方去了……哎,对了,大清早的,你要干啥去?回桂花峪吗?”见到少年时代的伙伴,张流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呢,这是要干什么去?”杨关东反问。
“我们……”张流苏感到跌伤的部位又开始疼痛。她觉得让多年不见的娘家人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已经非常不好意思,更不愿意让他们了解自己窘迫的生活,一时不知怎么说。
“我们要去县城卖箔。”王石榴插话了。
“对了,我忘记介绍了,”张流苏介绍道,“这是我娘家村里的小兄弟,名字叫杨关东,我们是同学呢。”
“你就是杨老板?支书好几次让流苏找你。”王石榴想起那一节,“流苏,你赶快跟你兄弟说呀。”
“支书找我?做什么?你们村的?”
“是啊,”王石榴赶忙说,“找你去我们村投资啊。是不是,流苏?”
“这些事,抽空再讲吧。”张流苏看看杨关东毫不在意的脸色,打断了王石榴的话。
“你们推独轮车去县城?还卖箔?”杨关东心里想,这样一路走去到晌午也不一定能到,等到了,集还不就散了?这个从农村摸爬滚打了多少年、吃过苦受过穷的中年汉子不用问,也能明白她们不就近赶集而是跑到几十里路以外的地方卖箔的原因。他迅速思索着,一边从衣袋里拿出手机,“我给你们找辆车!”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还能行。”张流苏慌忙说。
可是时间太早,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要不我给你们拉着?”杨关东看看自己的车,“独轮车可以存下,毛驴怎么办呢?”他拿不定主意。
“毛驴?我赶着!”王石榴非常爽快地答应着,“走累了,我就骑上。说好了,我到哪儿找你?”王石榴问张流苏。
“别,不用。别耽误你的正经事。再说你的车……”张流苏急忙阻止。
“没什么大事,我不过想去杏花峪看看。晚不了。”杨关东没让张流苏说完,转身对王石榴说,“你骑驴先走吧,等一会儿你到集市东头的建材市场去,肯定能找到。”
王石榴骑着毛驴“嘚——嘚——嘚——”地走了。
往轿车上装箔真是一件难为人的事。杨关东把车厢后盖打开,目测一下觉得车厢太短,把后排座椅放平,放上一领箔,刚好车里一半车外一半。看看座位再也没有往前移的余地了,他稍事沉吟,对张流苏说:“你稍等,我去找样道具!”开着车往油根子峪镇驻地方向去了。
汽车扬起一道烟尘走了,张流苏的心里很是不安。在油根子峪,她很少见到高级汽车,也不懂汽车的商标,但是她看着他的汽车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样子就感觉到娇贵。让这样的轿车给自己装箔……她觉得难为情得很。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杨关东回来了,他在车厢里放了一张门板,门板的三分之二在车内,三分之一露在车外。“这回肯定行了。”说着,他把箔一领一领地放到门板上,虽然还是比门板长一截,但是晃一晃,牢靠多了。又用绳子捆了一下,摇一摇,招呼张流苏,“这回肯定没问题了。上车吧,流苏姐!”
张流苏有点难为情,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嗨,客货两用,还挺有用处!”他故意调侃。
汽车启动了。停顿了好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
“你……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张流苏忍不住感慨,“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怎么一下子就没有踪影了呢?”
“怎么说呢?哪儿也去过,啥也干过。那些经历啊,写一本书也写不完。”杨关东盯着后视镜里的她,叹口气。
张流苏笑了,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从小他就是全村有名的捣蛋鬼之一,因偷果园的苹果被看果园的老头追赶过,割过封场里的草和看山老头斗争过。他家里穷,常常赤着脚,冬天,即便能及时穿上一件破棉袄也常常是连纽扣都没有。张流苏不由得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用铁管子做了一架卷烟机,惹得全村人都来看西洋景。老少爷们都夸你聪明。那时候许多人就断言:你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你呢,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那时候你十六岁?要是你从那时候就不停手,咱桂花峪还不早就盖起大卷烟厂了?”
“十六。我就是那年离开桂花峪的。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你呢?这些年都好吧?”
“我?这些年没吃过大苦,没受过大累,平平淡淡的。这应该算好吧?!”张流苏平静地说。
“这么大热的天,为啥急于卖箔?还要跑到县城去?”
张流苏简单说了家里急于修房子的事情。
杨关东踩了刹车:“早说啊,咱不用去了。”
“怎么了?”张流苏诧异。
“你知道我现在做什么,开发房地产。你那点子小事,让哪个建筑队给你帮帮忙,一天半天的就好,还用这么大老远地卖东卖西?”掉头就要往回走。
“石榴已经去了,再说,就是不为了筹钱这些箔总要卖了不是?”张流苏着急了。
“也是。”杨关东重新启动汽车。
“刚才你要去杏花峪?那里真是你开发的?”
“是啊,我在杏花峪水库风景区开发了一片度假别墅区,工程就要收尾了,我想去看看。”
“别墅区?”张流苏不是很明白。
“就是专门吸引城市的有钱人到那里吃喝玩乐。”杨关东很轻松地说。
这样说张流苏懂了,因为多儿回村后,经常在她耳朵边上叽叽喳喳地给她讲所谓现代人的新生活。“你发明的那个卷烟机呢?没有派上用场?”张流苏有些遗憾,她心目中的那个伟大发明就这样废弃了,她的心中划过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失望。
“你还真拿我当成天才发明家了?我造出那台卷烟机的时候,中国的卷烟厂一天可以生产100万支烟了。我那台破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杨关东很爽朗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造卷烟机吗?”他顿了顿,没等张流苏回答,继续说,“小时候看见你晚上天天纺棉花,想看书却没有时间,我就琢磨着给你造一台纺花机,可是造着造着,自己就服气了,怎么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让纺车和缠线机同步转动。就这样,造来造去就造出了那台卷烟机。”杨关东又补充道,“哈哈,当然,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大型纺线机已经诞生了几个世纪了。”
“真的?当年怎么没告诉我?”张流苏暂时忘了家事的烦恼。
“幸亏没有告诉你,要是当初大言不惭地说了,结果又出溜了,大概这一辈子我也没脸再见你了。”杨关东说,“从我家屋顶上移栽的那棵流苏树呢,还有吗?”
“当然有。后来又从土缸里移到我家门前了。长得很大了,可惜不开花。最近家里失火,烧得不轻,我砍了一些枝条,又嫁接了新的枝条,看样子已经成活了。”
“又嫁接桂花了?你不是保证让它做流苏树,不再嫁接桂花了吗?”杨关东的车突然慢下来,“一种树为什么就非得变成另外一种树?我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它做自己的权利?”
“你看把你急的。”张流苏解释,“不是嫁接桂花,是接的流苏。”
“流苏接流苏?这还有什么意义?没听说过。”杨关东不明白。
“有意义。一来树烧坏了,我心疼;二来那棵树从来不开花,我盼着嫁接之后,它能开出自己的花。这还是多儿的主意呢!”
“多儿!是她!你的女儿?”杨关东说,“我曾经捎过她一段路,就说这个小姑娘太不一般,聪明有思想,也有个性,简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流苏和王石榴离开家没多久,村支书就来了,一进院子,就扯着大嗓门喊张流苏的名字。老太太说:“去赶集了,没在家。”寻思一下,又告诉支书,“你别跑了,流苏记得找兄弟招商那档子事,就是七事八节忙得没腾出空来。”支书拍打着蒲扇一样的大手,敞着铜钟一样的大嗓门给老太太解释,他说今天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老太太纳闷了,“那你找流苏干啥?”
支书搀着老太太来到大门口,指着一车的工人告诉老太太:“看见了吗?这是我从镇建筑公司给你们找的工人。”
老太太反倒迷糊了:“建筑公司的工人?”
支书点头:“你家门楼烧坏了,总得修啊。拴住靠不上,流苏也忙成那样,我看着着急呢!”
老太太害怕了:“修是修,但是,我们没备好材料啊。”
支书嗓门更大了:“没备好料不要紧,看看家里有啥,没有的马上去拉,车不是在吗?”
老太太把支书拉到角落里悄悄问:“你跟拴住说了吗?家里没钱,雇不起这么多人……”
支书解释:“不用说,人多好啊,人多了工程干得快。”说到这里,支书又抱怨道,“你是不知道咱镇上建筑公司有多忙,从你家失火那天我就找张经理,今天推明天拖的,就是定不下来。后来我想,定不下来倒好,哪天直接带他们来给你和流苏一个惊喜。这不一直拖到现在。”
说完了,一摆手,大家拆墙的拆墙,架梯的架梯,搬砖的搬砖,七手八脚忙了起来。
老太太看看阻止不了,拉住支书不放手:“你跟我说说,你这是多少钱包的工程?”
“你别管了,你就专门在这里看着,告诉他们想修成啥样就让他们给你修成啥样。不就是一个厨房和一个门楼吗?用不了几个钱!”
老太太还是不放心:“用不了几个钱是多少钱?”
支书只好说实话:“几千块钱,流苏不是要找他那个兄弟去引资吗?她引资村里得发奖金啊,到时候我从流苏的奖金里扣就行了。”
这一下,老太太着急了,拄着拐棍踉踉跄跄走到门楼下躺在了地上,任凭大家怎么拉,谁拉老太太就用拐棍敲谁的手。支书傻了:“你到底怎么了,先起来,一切都好商量。”
老太太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支书哆嗦了好久才说出话:“没有你这样的支书!”
支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
老太太气愤地指责支书:“你这不是逼人吗?流苏你又不是不了解,谁的忙她都帮,村里的事还能不管?可是有钱的又不是她,是她村里一个兄弟,她咋能保证人家一定来投资?!”
支书叹了一口气:“都怪我,怪我没说清楚,现在的招商引资是全县的头等大事,每个村都要做工作。流苏也不用保证成功,她只要把我介绍给那个杨老板,让人家到咱村里来看看,就算有功,我就发奖金。”说着,他把老太太抱起来。
老太太看着这一大群工人,还是不放心:“咱村里这么穷,要是不成功,你拿啥给流苏发奖金?”
“这是咱们制定的政策,镇里、县里都同意的。你放心,万一不成功,还有上面呢!”支书看着老太太满脸的不放心,冲着工人喊,“兄弟们,大家听好了做个见证,只要流苏把老板请到我们村里,你们的工钱、料钱一切费用,都归村里,跟房主无关。都听到了?!”
听到大家七嘴八舌地答应,老太太这才放心离开现场。
汽车进入集市,环境一下子喧嚣起来。
县城的集市入口处是两家卖下货的,一南一北呈犄角之势,一家是男的,一家是女的,一见来人就互相高喊着招揽顾客,一个比一个声音高,让人为难。“老哥老弟、老少爷们:看这新摘的西红柿,不卖一块卖八毛了。”卖水果蔬菜的也这样大声嚷嚷着,他们把和气生财理解得非常透彻;再往里,有一位卖煎饼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倒是文静得很,一声不吭地在看一本书,生意也并没有因此而冷清起来;集面上,还不时有几个艳装的女郎裸着双肩旁若无人地走过,高昂的头似乎已经将人声嘈杂的集市当成了时装表演的舞台。杨关东的小轿车别出心裁地载着张流苏的秫秸箔从集市上缓缓驶过,立刻招来了各式各样的目光,还有的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建材市场上已经拥拥挤挤地摆满了各式摊点,砖、瓦、水泥、涂料、木材、石子、苇箔……一应俱全,杨关东停下车,不等张流苏下车,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箔卸在地上。眼看着他洁白的衬衣变得污浊不堪,张流苏又心疼又不好意思,她用手给他扑打扑打,不管用,又掏出手绢给他擦,还是不济事。“不用不用,”杨关东忙不迭地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公司安排一下,回头到这里来找你。”但是并没有马上离开,等张流苏不擦了,他才上了车。
张流苏在最边上另一家卖秫秸箔的对面摆下摊子,时间不长,又有新来的商贩把她围在里边。
“多少钱一领?”一位四五十岁戴斗笠的农民走过来问。
“十块钱。”张流苏回答。
“十块?贵了!”农民拍拍手,走到对面的秫秸箔摊前,“你的咋卖?”
“你先看看质量。”摊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明汉子。
“多少钱吧?”农民把箔展开。
“十块。你看这秫秸长得多粗壮,这箔编得多瓷实。”
“看了,哪能不看?窄得很,不抵那家一半宽!”农民指指张流苏。
“那你说多少钱吧?”
“五块!五块卖不卖?”
摊主没吱声,把头扭到一边。
时间不久,对面摊前来了一位农村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和摊主讨价还价。
“你看这箔,多高多瓷实。”摊主仍是这样说。
“咋没看?又窄又懈……但我不管这些,村小学要趁着暑假翻修房子,不几年又得重来一次,也用不着质量很好的,你说多少钱吧。”
“要多少?”
“百十来领吧。”
“这些,不能再少了。”摊主举起右手,把拇指和小指伸出来。
“那你打条子可得打这些?”干部将左右手的食指交叉起来。
最终成交了。不一会儿工夫,开来一辆汽车,把秫秸箔装走了。摊主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离去了。
乡村公路上,小毛驴驮着王石榴“嗒嗒嗒塔”地走着。
临近县城,路面变得宽阔平整。在路的两边,许多人家用小石头围成一块块“场院”,在里面晾晒着新收的麦粒。前面不远处,还有几个农民在上面用竹耙子搂着翻着。
王石榴一路走一路看。
对面驶来一辆红色小轿车,对着王石榴的毛驴“嘀嘀嘀”狂按喇叭。小毛驴却全然不惧,“啊啊啊”地叫着冲撞了过去。
小轿车始料不及,车驶进路边晒着的麦场,冲着翻场的老太太开了过去。一个急刹车,汽车在麦粒上控制不住,原地滑了好几个圈,车头几乎翻了三百六十度。
王石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想停下来歇歇,可小毛驴却受到了惊吓,大声叫着,驮着王石榴一口气蹿进城里。
张流苏仍旧在太阳下虔诚地等候着买主。
不久,集市上又来了一个年轻人,络腮胡子,提了一大堆装了蝈蝈的笼子,在刚才卖箔人的地方铺下摊子,许多人把他围起来。
“奶奶,我要。”一个孩子拉着大人的衣角。
“要这个啥用?想要改天奶奶带你去逮。”
“不嘛,我现在就要。”孩子开始哭。
“买一个,”奶奶无可奈何,开始摸口袋,“多少钱?”
孩子止住了哭,眼睛一眨不眨。
“十块,连蝈蝈带笼子十块。”
“十块?宰人呢你?”奶奶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抱起孙子走了,身后留下一串孩子的哭声。
集市上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这个也能卖钱?俺村里山坡上多得是,一天怕不逮它一千个?”
“就是,还这么贵,简直是个懒汉生意。”
“买不买?不买不许看了!”络腮胡子听了议论很不舒服,大声吵吵。
“还不许看?为什么?”
“就不许!不许就是不许!”络腮胡子很霸道。
围观的人谁也不愿多事,慑于络腮胡子的气势,虽然不情愿,却也渐渐散了。
临近中午,天气火热火热的,生意不好,好多人开始沉不住气了。有的钻到货物后面背阴处无精打采地等着,有的干脆铺下摊子睡觉,还有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张流苏坐在一领放倒的箔上,一边等买主,一边不住东张西望地等王石榴。
过了一会儿,那个戴斗笠的农民又回来了。
“便宜点吧,天这么热,便宜点卖了可好早回家。”
“怎么便宜?”张流苏也沉不住气了。
“你看见了没?刚才这一家卖的六块。”他指指络腮胡子的位置。
“可是我一领比他两领还大。”
“大能大多少?要不我再加加?”对方开始妥协了,“不说六块五了,七块!七块怎么样?”
“不行,我没要那么多谎。”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戴斗笠的农民已经把价格涨到了八块:“卖吧卖吧,不卖可要后悔了。”说着做出要走的样子。
张流苏犹豫着。
“嘀——嘀——”铮亮铮亮的黑色汽车又驶过来了,人流闪出一条路来。
“还没卖?”杨关东走到张流苏面前,“别等了,只要有买主,钱多钱少的给人家就是了,天这是下火呢!看看中了暑倒值多了。”
“关东,你怎么又来了?看看耽误了你的正经事?”张流苏说。
“哪有那么多正经事?快卖给人家,我带你去吃饭。”杨关东转脸向着那个买主,“你要吗?你要快算账吧。”
“要啊要啊,七块钱一领,这是几领?我数数。”斗笠蹲下身。
“你刚才还说八块,八块我都不卖。”张流苏着急了,也蹲下身。
集市上走过一对搀着胳膊的男女,男的个子不高,头发油光锃亮地梳到了脑后,女的身材非常匀称。两个人都戴了墨镜,看不到眼睛,但全身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青春气息。男的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量两边的建材,不时地住下脚,问问价钱;女的则心不在焉,极不耐烦地东张西望着。
“杨老板!”他看见了杨关东,“你怎么还来这地方?”一转眼间,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张流苏,“拴住婶!怎么是你?”走到张流苏跟前,男人把手从女人臂腕中抽出来,顺手摘下了眼镜。他看看杨关东又看看张流苏,“你们……认识?”
“大伟,你小子,都找女朋友了!”杨关东看看先前跟王大伟牵手的那个女子。
王大伟嘿嘿笑笑,转脸朝戴斗笠的农民摆摆手:“得!你走吧。这么好的箔就值八块钱?”
“你是谁?我们谈生意呢,怎么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斗笠有点懊恼。
“我叫王大伟,这是我婶。”王大伟指指张流苏,“不卖就不卖,你走吧。”
“你?哼!”斗笠拍拍手悻悻地走了。
“哎,买箔的……”张流苏想叫住他,可是看看王大伟,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大伟你也来转转?”
“别卖了,都给我吧!这么老远的路,你怎么跑这儿来卖箔?家里还有吗?”王大伟满不在乎地说。
“你的大酒店盖啥样了?”杨关东问他。
“该封顶了,你看,服务员我都物色好了。”王大伟指指那个女子,“只要杨老板你再支持支持,就更好了。”
“在卫生室对过的小山上你那是盖的酒店啊?我说咋盖那么多房子,那么大院子。”张流苏恍然大悟。
“是啊,这个主意还是杨老板指点的呢,秫秸箔你家里还有多少?十块钱一领都给我留着吧。这些也别卖了,给我带回去吧。”王大伟说。
“不,不要。我原打算卖九块的。”
“咳,不就一块钱吗?五十领才五十块。你还得再带回去,光运费吧,你还亏了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这么的吧?”
“好是好,就是……”张流苏下意识地动动膝盖骨,早晨摔了那一跤,浑身还痛着。
王大伟低头一看也明白过来。他开始思索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王石榴骑着小毛驴“嗒嗒嗒”地走了过来。来到近前认出了王大伟:“大伟!你们怎么碰一块了?”
“大伟哥,你看,蝈蝈!”三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先头和王大伟牵着手的女人看见了络腮胡子和他的蝈蝈,不由得兴奋地叫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
“我找的服务员。”王大伟对张流苏姑嫂俩解释,转身看着女人,“蝈蝈?我当是什么稀罕物,等回到油根子峪,我给你逮一麻袋。”
“老奎!是你?”王石榴一眼认出了络腮胡子,“你老婆孩子都好吗?”
“好是好,就是养不起了。我媳妇没奶水,那小子三两天一袋奶粉,我又找不着活儿干。”
“没活儿干?下井呀,俺村里找不着活儿的都下井。”王石榴顺嘴说道。
“下井也没人要。过去干活我好旷工……”老奎摸摸头皮。
“这可真是巧!”王石榴指着王大伟,“这是俺村上的王大伟,他包的煤井常年要人呢,对吧,大伟?”她转身看着王大伟,“这老奎,是个有福的主,一下子就生了个八斤八两重的大胖小子。”
“刚刚还和拴住婶说呢,煤井我不干了,太危险,天天提心吊胆的,干够了。”王大伟解释,“你找活儿好说,我同学王长海搞建筑。王长海你认识吧?眼下就在县城里干工程呢,你跟他干去?”
“不行,他们发工资没正点,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吗?”老奎没好气地说。
“那倒也是。”王大伟思索着。在他身边,女人观看老奎的蝈蝈,像是欣赏罕见的艺术品,提提这个又提提那个,哪个也不舍得放下。
“这样吧,镇建筑公司的一个头头老张包了我的大酒店,你跟他干吧。工钱我不欠,不行我给他说说,先支给你一点。”
“我可是没手艺!”老奎低下了头。
“没事,谁生下来就会干?先干小工,看看不就会了?”王大伟想起一件事,“不过,你得先帮我个忙,这些箔是我的。你先把它们给我运回油根子峪去,油根子峪,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可是,我的蝈蝈……”
“给你一百块钱,算我买了!”转身招呼,“小贾,不用放下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老奎乐得屁颠屁颠的,小贾也兴高采烈。
“走,咱去吃饭,我请客。”解决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杨关东很高兴。
王大伟也说:“走,杨老板请客,我们就不客气了。”
张流苏不想让杨关东扫兴,又怕耽误了卖毛驴。她看着小毛驴,又看看王石榴。
“这头毛驴,我们还要到牲口市上把它卖了。”王石榴说。
“卖毛驴?多少钱?”王大伟说。
“我们商量着想卖五百,能卖上吧?”张流苏说。
“不用去牲口市了,”杨关东说着,转身看看王大伟,“你把它牵到‘全驴宴’老马那里,回头到金都大酒店找我们。五百块钱给他,便宜大了。”
“还是这个兄弟有办法。”王石榴很高兴,簇拥着张流苏和小贾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