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们常用“生机盎然”“姹紫嫣红”形容春的希望和多姿多彩,然而油根子峪的春天却是灰蒙蒙的冬的延续: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山峦冈陵,灰蒙蒙的麻雀住在灰蒙蒙的屋檐下,望着大人和孩子的灰蒙蒙的脸……有一位著名作家写过一本著名的书,题目是《早晨从中午开始》。极其相似的,油根子峪的春天好像是从夏天开始的:从农历十月开始,树叶凋零殆尽,视觉上进入灰蒙蒙、光秃秃的冬天。一直到来年的四月油根子花吐蕾绽放,紧接着燕子来了,不知名的各种鸟儿开始啼唱了,然后眨眼间便是骄阳似火的夏季。总之,油根子峪的春天总是来得很迟,油根子峪的春天又总是去得很急。正是因其短暂所以格外珍贵,每逢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在老屋里猫了一冬的老人们就像是蛰伏了一个季节好不容易盼到惊蛰的虫子,纷纷提着马扎,呼朋引伴地去享受街头巷尾的阳光,在大自然不可违背的光阴流转中进入又一轮崭新的开始。应该说,这时的油根子峪是充满生机和诗意的,而这个季节的油根子峪人也是轻盈而快乐的。
张流苏家的喜事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降临的:四月初十那天,张流苏的儿媳妇在县城医院里诞下一个男婴。
从刚刚转过年来,张流苏的婆婆就有一种特别的预感,老是觉得喜鹊站在家门口那棵硕大的油根子树的光秃秃的枝丫上不肯走。她不止一次地对着张流苏和张流苏的兄弟媳妇高虹说:“听听啊,喜鹊报喜了,咱家又要喜事临门了。”张流苏知道老太太盼重孙心切,明明什么也没听见,也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喜鹊叫了,金贵媳妇要生孩子了,肯定是个男孩吧?!”她的话让老太太的好心情锦上添花。高虹就不同了,她是老太太的小儿子王留住从外地娶回来的媳妇。自从十年前留住在煤井上一次透水事故中丧生,她的脑筋一直不太灵醒,说话也语无伦次,不知轻重。她常常真诚地向老太太揭露真相:“哪有啊?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她还不止一次地跑到大门口去证实自己的正确,并不厌其烦地说给老太太听,惹得老太太老大不高兴,忍不住给她一个白眼:“疯疯癫癫的,知道个啥?”
似乎是为了顺应老太太不知多少年的隆重期待,一个盼望中的新生命终于在这个美丽而宝贵的季节诞生了,使老太太久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从孩子降生的那天起,老太太就盘算着让儿子王拴住和张流苏摆一场体体面面的喜酒,让亲朋好友都来乐和乐和。偏偏好事多磨,孩子生来体弱,刚刚出院就伤了风,吓得老太太天天为他揪着心;到了第十八天又不明不白地发高烧,灌了好多药也不见好,还是回到县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脐带感染。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却足以让老太太六神无主地烧香拜佛了好一阵子。这样折腾了几次,老太太服气了,她断然决定:喜酒等到来年春天孩子一周岁的时候再办。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过了一年,终于又是一个春天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也不假,如果说春天的到来让油根子峪的老人精神抖擞的话,那么,王老太太的心情则应验了一句歇后语:老太太开手扶拖拉机——抖上加抖。这个春天,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遍了油根子峪的大街小巷,把菊花一样重重叠叠的笑容里蕴含着的说不出的深情带给了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金贵屋里的给咱添重孙了,四月初十咱家办喜酒,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吃席呀。”多数人听了都要迎合着说几句恭喜吉庆之类的话,但是总也有少数年轻的、从外村嫁到油根子峪的小媳妇不知趣地觍着脸冷不丁地说一句:“金贵是谁?我不认识啊。”她们说的是真话,因为金贵从初中开始住校,离开油根子峪少说也有十多年了,参加工作后被安排到县城的服装厂,工资不多,活络不少,天天都在忙,确实很少回油根子峪来。可是老太太却很不高兴,常常沉下脸,很不是滋味地责怪人家:“怎就不知道呢?金贵是我的长孙啊。”
当然,这些受责怪的人大概并不知道,其实老太太的不是滋味还有另一层原因:金贵本来是老太太的女儿王石榴的儿子,是老太太主张过继给了自己的儿子王拴住和张流苏一家。虽然她一直觉得这件事做得顺理成章且理直气壮,但潜意识里却又总是担心自己的孙子在别人的眼里不那么名正言顺。
他们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医世家,到王拴住的父亲,治病救人的技艺已经传了三代。他们不仅医术高明而且以德行医,在油根子峪村的父老乡亲中,很是受人尊重。唯一令人遗憾的是王家的男丁世代不旺,直到王拴住的父亲这一辈,已经是四代单传了。所以,因为生下了王拴住、王留住兄弟俩,老太太很是风光了几年。王拴住和张流苏结婚的时候,王拴住的父亲已经去世,王拴住刚刚独立行医不久,张流苏至今记得当年乡亲们给他们挂的大红帐子上写着明黄明黄的大字,当时正在读书的小兄弟王留住还兴致勃勃一字一板地念给王老太太听:“油根子峪第四代中医传人新婚大吉。”
那时实在没想到,他们的婚姻并不那么吉庆。先是总也不生育,虽然前前后后不过一年多,王老太太那个愁啊,见了谁家的孩子都要抱来哄哄。后来总算开始生了,又先后生下两个闺女,让盼孙子盼红了眼的王老太太整天不住地摇头叹息。生大女儿时已经快要初秋了,家里种了许多南瓜,长得又多又壮,张流苏经常梦见南瓜,满山满坡满峪的南瓜,一个个特大特圆特亮,老太太说:“干脆就叫南瓜吧,南瓜先开花后结果,下一胎肯定会生个大胖小子。”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张流苏也盼着生个儿子让老太太高兴高兴,可是天不遂人愿,第二胎还是闺女。当时,国家已经倡导“一对夫妇一个孩”,眼看着生儿子的希望破灭了,老太太的脸阴沉了几天,说:“儿子一个就够,偏偏就来了俩丫头,叫多儿吧。”后来,不知道老太太怎么茅塞顿开,把女儿王石榴的大儿子金贵过继给了媳妇张流苏。张流苏心里虽然不怎么痛快,却也不愿让老太太作难,又加上丈夫王拴住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好好先生,也就听之任之了。
想起这段往事,老太太是要多不快乐就有多不快乐。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们怎会知道自己无意中戳到了老太太的痛处了呢?好在跟这么大的泼天喜事相比,这点不快乐实在不足以影响老太太的好心情。所以,一眨巴眼的工夫,老太太就又眉飞色舞了,尤其是面对张流苏,更是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成就感:“拴住屋里的,”她总是这样称呼张流苏,“你总算熬出头喽!”
家有喜事,张流苏应该也很高兴,只是她太忙了,忙得有些顾不上。在油根子峪,张流苏是最忙的人:王拴住是医生,几乎天天不着家;她一个人耕种着五口人的土地,又有培植桂花的手艺;还要照顾婆婆和生病的兄弟媳妇。说来话长,不知道从什么年代起,这一代山区的先人学会了用油根子嫁接桂花,树形好,花的香味格外足,花期也长。所以,多少年了,种植桂花、在女儿出嫁的时候陪嫁桂花树,早已成为附近十里八乡的风俗。早先的时候,油根子峪漫山遍野都是油根子,大家你一棵我一棵忙不迭地往家里移栽,然后请人嫁接上桂花……时日久了,油根子花已经变得比桂花还金贵,于是,张流苏这位嫁接高手,又忙着培植油根子树……总之,她一年到头忙活着,什么样的天气都有属于她的工作。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块又一块的土地等着她耕耘、播种,早先种下的油根子树苗还等着她翻土、上肥。自从媳妇生下孙子,她又去县城看了两趟,就更忙不过来了,常常是顾了这头、落了那头。
“拴住屋里的,悠着点吧,这地里的活,没个干完。”每次她下地的时候,婆婆都这样说。她嘴上答应着,但是一到了地里,就又忘了。她从去年秋天就下决心今春要多种棉花。为了等时令种棉花,原本可以种小麦的土地都闲置着,整整一面山坡的八九块梯田至今光秃秃的。这些年,粮食价格低,每年节余的那点粮食除去种子、农药的投资,几乎赚不到几个钱。看到左邻右舍种棉花效益好,她也曾动过心思。可是,棉花费工多,她上有八十多岁的婆婆,中间还有一个常年有病的兄弟媳妇,丈夫也帮不上手,思前想后,只得作罢。没承想,家里花销实在是捉襟见肘。王拴住虽然行医,但是被人称作“冷面菩萨”的他也很少正儿八经地给家里拿过钱。又赶上孩子们上学、娶亲,接二连三而来的饥荒竟是有增无减。眼看着老太太预想的喜期临近,办一场生日酒按十桌计算少说也得上千元钱。于是她横下心要把所有的空地都种上棉花,为了这个愿望,她忙得不可开交。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溜了过去,眼看过完了三月,进入四月,距离老太太扳着指头数算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可是看着儿子媳妇各忙各的,怎么也看不出办喜事的动静,老太太再也沉不住气了。这天中午,张流苏刚从坡地回来,老太太已经在大门前的油根子树下晾上一碗开水等她了。
“这么晚了,才回来。”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两手扶着拐棍说,“这几年,打从留住没了,留住屋里的又这样……”老太太指指不远处的高虹,稍微顿了顿,“你是吃苦了。”
“我年纪轻轻的,干点庄稼活,有啥?”张流苏赶忙说,“你想吃点啥,我先做饭?”
“不忙,你先喘口气歇歇。”
张流苏拄着锄头坐在油根子树下。在坡里不觉得怎样,一坐下,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叫唤,嗓子也觉得渴了。她端过老太太为她准备的凉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这才喘了口气。
“坡地里的那些农活没有做完的时候,你也真是的,这些个农活,还不够你忙活的?还要养什么油根子树?树有树命,人有人运,就是因为你好养油根子,漫山遍野哪里有棵油根子苗、哪里有棵油根子树你都知道,哪棵油根子落下几个果子也能找到,咱家你移栽过来的这棵大油根子树才不开花不结果,要不,这么大的树一年能收多少种子啊。听妈的话,悠着点吧,啊?”过了一小会儿,老太太慢悠悠地说。
“我从小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累不着……”张流苏说。
“流苏姐,你干吗每次上坡都偷偷地去?总也不带我!怕我帮倒忙不是?留住都说我能干得很,坡里的庄稼活我早都学会了。真是小看人!”高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你看院子里那些油根子树,一大缸一大缸的多沉啊,是谁给你搬出来的?还不是我!要不是我,它们恐怕还躲在屋里见不到太阳呢!”
油根子长得慢,四五年的时间才能长成树形,为了多收获一些种子,张流苏就在自己家养了几盆。近年来,油根子渐渐长大了,花盆里长不开,就把它们移到了土缸里。冬天怕冻坏了它们,就搬到房间里;春天天气转暖,再把它们搬出来。张流苏做这些事的时候,高虹总是乐于帮忙。
“我和你嫂子说正事呢,啥事都有你打岔的份儿。”老太太不高兴了。
“不是不带你,咱妈这么大岁数了,总是需要人照顾。你不愿意在家陪妈?”张流苏哄她。
高虹没说话,伸伸舌头到一边去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婆媳了,张流苏理解老太太的心思,她端着喝光了水的那只大碗,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老太太说:“我刚才在路上还琢磨呢,耀宗的喜酒也该着手办了,只是这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的,买些鸡鸭鱼肉的,买得早了怕坏,就是不坏也不新鲜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找马厨子,和他商量商量,让他给咱列个单子,办起来也好心中有个数。”说完了,温存地看着老太太。
“妈知道你心里有数,这么多年,啥事你都做得有板有眼的。只是看你忙得紧,提醒你一声。到时候咱也雇个戏匣子可好?”这几年,村里也有了VCD(激光压缩视盘)了,谁家办喜事,搬回家,再在屋顶接上几只大喇叭一唱,全村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
“正是呢,那样更喜相。”张流苏附和。但是说完了,她的心里却觉得虚空,再租个戏匣子,最少也得再加二百块钱。
“好!租戏匣子好,我从高雁那里借片子,不知王长海从哪儿倒腾的,净好片子,可好听了。”一说戏匣子,高虹就想起了妹妹,说着立马就想去。
张流苏站起来拦住了她:“我饿了,咱先做饭,吃完饭你带我一块去,行吧?”一边说着,一边搂过她的肩膀哄着她进屋去了。
转眼就是四月初十。为了让儿媳妇高兴,头一天张流苏还专门到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花,插到水瓶里,顿时满屋里都是香气。
真是不遂人意得很,这天早晨起来,天就阴沉着脸,还七零八落地下了几个雨点,狂风卷着沙尘袭击着树木、房屋,发出呜呜的声响,还不时夹杂着一两个闷雷,让人惊惧不安。
这样的天气,王老太太尤其感到心烦意乱,她一遍又一遍地挪动小脚出去看天,心里怅怅的,嘴里也不住地嘟囔:“天怎么会是这样?怎么碰上一个这样的天?”然后埋怨几句,“金贵也是,怎么就不能早一天回来?”
“这可怎么好啊?许多亲戚朋友住得远,还得翻山越岭的,还能来吧?”张流苏也很焦虑。
“没事儿。”马厨子带着他的徒弟天一亮就过来了,他坐在院子里一边听徒弟梆梆梆地切菜,一边胸有成竹地说,“没听人说‘早上下雨一天晴’吗?一会儿就好。”
还真叫他说着了。渐渐地,风停了,灰暗的天空慢慢地亮了起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就隐约可以看见太阳的影子了。
“拴住屋里的,放喇叭吧,天晴了!”老太太脸上的明媚如三月的阳光。
喇叭放在大门的门楼上面,VCD却在屋里,曲曲折折串了一院子的线。张流苏拿了一盘磁带放进去,不一会儿,喇叭里响起了高亢的抒情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高虹兴奋地随着乐曲扭动身子,摆来摆去。
“就不能分个忙闲?”老太太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可是高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妹子,帮我洗洗抹布。”张流苏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
“这首歌我会唱,真的,真的,那时候我们都唱。”高虹说完,开始小声哼哼。
一曲终了,高虹刚要安静下来,喇叭里又响起了《敖包相会》。
“你知道吗?这首歌留住唱得最好了。流苏姐,你听过留住唱歌吗?”
高虹兴奋地朝张流苏走去,正好撞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站不稳,幸亏张流苏眼尖,赶快过来搀扶,才没有摔在地上,怀里抱着的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却被高虹带出去老远。
“真是我的克星,这个丧门媳妇。”老太太指着高虹的手都要发抖了。一扭脸,看见高虹一边拾起小衣服一件件在身上比画着,一边随着乐曲摇摆。老太太气得直哆嗦,“快,快,快把喇叭关上,看把这个疯老婆兴奋的。”
“拧小一点吧?!花钱雇喇叭,不就是图个热闹吗?”张流苏跟老太太商量,“石榴该来了,金贵家三口人也该来了,亲戚都快来了,你到大门口等人吧,家里这些小事情我来做就行。”
“谁说我没来?戏匣子这么响,想不来在家也沉不住气。”说话的工夫石榴进了院子,还没进屋,就一眼看见了张流苏,忍不住叫道,“穿得那么时髦,谁还认得出你?!”
张流苏总是觉得家里不富裕,舍不得买衣服,就习惯了穿女儿不穿的衣服,常常不管红的绿的,摸着啥样的就顺手穿到身上。今天家里有喜事,老太太又一再叮嘱她打扮得喜相点,她穿的不知哪个女儿搁家里的红色腈纶毛衣,领口处还用黄绒线提着几朵野菊花,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旧旅游鞋,一看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产品。听见石榴揶揄她,自己打量打量也有些不像话,不禁自我解嘲道:“四十多岁了还有孬好?孩子们留在家里的破衣裳,赶明儿你也穿一件?”
“我拿啥跟你比呀?你是有福之人不在憨傻。你又有福又有人缘,自己不会生儿子,可年纪轻轻的还就抱上了孙子,还哄得一家老小都高兴。”石榴酸溜溜地说。
“你家金宝媳妇不是也快了?别羡慕别人,这头前脚后的,你也就抱孙子了。”老太太觉得石榴说话难听,忙在女儿和媳妇之间打哈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她那个大肚子,我就怄得吃不下饭。”王石榴说。
“算算也到时候了。”张流苏也想起了这回事,可是她还是没有明白过来,“生小孩是好事啊,你怎么还吃不下饭呢?”
“她那个大肚子笨得简直像个鸭子,难道没晃到过你眼前来?”王石榴反问张流苏。
“我见过她,不过三五天前吧,早上我去种棉花,正遇见她到街上换豆腐,她还问用不用金宝给我帮忙来着。她的肚子……”张流苏有些摸不着头脑,“快生的人谁的肚子不是像鸭子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王石榴斩钉截铁地说,“生男孩的人,肚子再大她也轻巧,生闺女的……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怀孕那会子的肚子?每次都一样,笨拙得简直像狗熊,咱妈还不让说。一看你那肚子,心里就知道完了,又是个劈叉妮子!那个准啊。”王石榴大发感慨。
张流苏不言语了。听石榴这样说,她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转念一想,她又说道:“现在不同于咱那个时候了。生下男孩只能要一个,要是生个女孩就可以再要一个,计划生育了孩子那么金贵,先头生个姑娘也不错啊!”
“你就好像不生活在这个地球上,难道金宝媳妇没告诉你这一胎她怀了俩?”
自从老太太做主把王石榴的大儿子金贵过继给了张流苏,本来就有些任性的王石榴面对张流苏常常一副居高临下的语气,俨然救世主的姿态。张流苏不说话,悄无声息地出了屋。高虹没有注意到张流苏的情绪变化,这个话题带给她很高的兴致:“笨拙得像狗熊?我怎么没在意?”她嘟囔着,想重新打量打量嫂子,这才发现嫂子已经出去了。她赶紧去找嫂子,嘴里还反复重复着自己的疑问。到了她和嫂子共住的屋里,她看见嫂子又要换上那身常年不变的藏蓝色土布对襟褂子,赶紧抓住她,“流苏姐,那身衣服好看啊,红的好看,怎么又换了呢?怕咱妈不高兴?没事儿,石榴姐说得不对,咱妈又没嫌你!”高虹是个性情爽快的人,病了以后更是口无遮拦。张流苏见她又上了脾气,也就听话不换了:“行,听你的,不换就不换吧,我听你的。不过今天家里待客,你可要好好地帮我啊!”说完,她就带着高虹到院里刷刷碗、洗洗碟地忙这忙那了。
“五十岁了,说话总是欠思量。”过道里只剩了王石榴和她的母亲,王老太太忍不住说。
“我就喜欢说实话,实话都不好听。想听好听的不如听戏哩,打开电视就有,想听多久就唱多久。”王石榴不服气,指指张流苏租来的VCD,“买个这样的戏匣子也行。”
对于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七十八岁的王老太太来说,她的见闻和经历足以写一本厚重的书了,可是近年来却越过越糊涂了,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媳妇张流苏和女儿王石榴这笔账该怎么算清楚。女儿自不必说肯定不是坏人,媳妇张流苏也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贤德人,如今四十好几的年纪了,在油根子峪这样的纯山区村庄,一个人种着七八亩责任田,又要侍候老的,又要照顾病的,都说这要是一个壮劳力都得累趴下,可她从来没有着过急、发过火。老太太经常纳闷地想:这么个好人怎么就不能生个儿子呢?在油根子峪,老人们自古就说做了坏事的女人才断子绝孙呢。幸好早年自己当机立断,把女儿王石榴的儿子过继给了媳妇,为此,女儿常常居功,而媳妇呢,却似乎并没有感恩戴德。不管怎么说,现在,过继的儿子也早已生儿子了,按说老太太应该没有什么心事了,可是,女儿的儿子又要生产了,还是双胞胎,万一要是两个姑娘……这个问题在老太太的心里同样是一桩心事。可是看着女儿满脸心事的样子,又忍不住安慰她:“身子笨重的生丫头是不假,在咱油根子峪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可是金宝媳妇不一样,她怀了俩,别管丫头小子,她的身子不都得格外笨?”
王石榴没有说话,老太太的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的心里太怕了,越怕越觉得儿媳妇的体型状态与兄弟媳妇当年极其相似,越是觉得相似,心里就越懊恼。母亲的话让她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她怔了怔,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紧跟着到院子里和张流苏一起忙了起来。但是她心头的阴影仍然围绕着她,也困扰着她,使她不时地叹口气。
“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家人忙不迭地赶到大门口,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门口,果然是主角来了。金贵媳妇抱着裹了厚厚棉被的孩子,下了车,就被高虹抢过来了,吓得老太太紧张地喊:“拴住屋里的,你快抢过来呀,她脑筋不灵醒,要再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张流苏和王石榴簇拥着抱着孩子的高虹进去了。金贵媳妇搀扶着老太太。老太太不拄拐杖了,赶紧将右手中的拐杖递到左手里,用自己苍老的右手掌去拉金贵媳妇的手:“好孩子,想死奶奶了,可别走了,啊?”
汽车喇叭又响了两声,眼看着汽车要从胡同里倒回去了,金贵媳妇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跑过去,从车窗里伸进头去说:“师傅,王金贵跟你说好了没有?下午三点钟你还来这里接我。”
不知司机说了什么,金贵媳妇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了。
“你们今天还要走?耀宗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立马就走?金贵呢?他为什么没来?”
“他呀,厂里又接了一批新活儿,白天晚上的加班呢。厂里有了活儿干,我也要上岗了,下午就回去吧!”金贵媳妇又搀起老太太的胳膊。
“你也要上岗?耀宗怎么办呢?”得知孙子媳妇很快就要回去,老太太喜庆的脸上飘过几缕失望。
“厂里只要发工资,孩子还不好说?送厂里托儿所也行,请个保姆也行。”金贵媳妇顺口答道。说完似乎也注意到老太太的失望,她又补充说,“奶奶,金贵想你得很,我也想你,你跟我一块去城里住几天吧?”
“去城里?打从你妈嫁到咱家,我们娘俩就没分开过,只有和她住一块,我心里才踏实。我老了,哪儿也不去了。”老太太幽幽地说。
说话的工夫,娘俩进了家。张流苏刚把耀宗从高虹手里哄过来,孩子看着她身上的花衣裳好玩,伸出小手就要抓她领口上的小黄花,抓几下抓不住就咯咯地笑。石榴也想抱抱孩子,可是孩子看着她毫无色泽的灰布大襟褂子和严肃的脸竟然哭了,紧拽着张流苏的毛衣不肯过来。王石榴的心里酸溜溜的懊恼极了:“不抱了,让我抱也懒得抱了。”
“你看这孩子,天庭饱满多么富贵;大头大脸多么厚成!”老太太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可是孩子摇摆着小脑袋不让摸。
“真是个小毒种,除了他奶奶,六亲不认!”王石榴非常不满,把奶奶两个字格外加重了语气。
“别这样说,你不也是他奶奶?现在不会喊,长大了,自然喊你奶奶!”老太太安慰王石榴。
“奶奶和奶奶可不一样,流苏是真奶奶,我这个亲奶奶倒成了假奶奶了。”王石榴语气冷冷地说,“金贵这个王八羔子也是吃了黑豆变了心了,心里只有她这个好妈,哪里还有我?”金贵虽然是石榴生的,但是年纪不大就跟张流苏一起生活,感情上自然跟张流苏亲近些。一想起这些事,王石榴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然,她的心里是怨媳妇的,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总觉得儿子没有问题,往往都是被媳妇教唆坏了。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直盯着金贵媳妇。金贵媳妇也觉察到了,红了一下脸,溜一边去了。
“你也别多心,孩子心里有谁没有谁还能写在脸上?”张流苏安慰她说,见她没吱声就又补充道,“孩子们都忙,金贵工作的那个单位又不好,整天加班加点地忙活还挣不了几个钱,不过是蛤蟆逮苍蝇——刚供嘴,就是有孝顺的心,也没有那个力啊。别想歪了,想歪了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只要咱心里有他们就行了。”
说话的工夫,客人陆陆续续来了。第一个来的是高虹的妹妹高雁,还领着她的儿子小宝。紧接着,王大伟的媳妇王迎春领着她的小女儿胜男来了,王石榴的儿媳妇高淑芳也挺着大肚子来了。一看到她,高虹想起了刚才那句话,一个劲地抚摸着她的大肚子问:“你妈说你的肚子笨得像狗熊,我咋看不出来?”羞得高淑芳恨不能钻到地缝里。高雁见情形不妙,把高虹拉到一旁假装问长问短地打掩护。时间不长,一个又一个的农村妇女穿着过节才穿的衣服,挎着竹篮来了,竹篮里盛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或各式各样的花布。许多人还领着孩子,孩子也穿得格外整齐,一个个羞答答地扯着大人的衣角,低着头,眼睛却不时地瞟着桌上的糖果瓜子。
张流苏的母亲也从十几里地以外的桂花峪赶来了,亲戚见面,自然免不了嘘寒问暖。张流苏觉得母亲赶路赶累了,趁着还没开席的工夫,扶她到房间里躺一会儿。张流苏说:“妈,你这么大岁数了,干什么还跑这么远的路赶来啊,真不知道心疼自己。”母亲说:“流苏啊,你看你忙得连回娘家的空都没有了。我不到油根子峪来,啥时候能见到你?”张流苏说:“快了,等多儿念完了大学,就不用忙了,我把妈接过来,天天陪着。”母亲摇摇头:“你呀,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不用忙的时候了。”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说,“你还记得关东吗?他回来了。”“关东?咋会不记得。他还好吗?”母亲说:“好,发达了,在杏花峪水库附近盖了一山的房子……这孩子,还挺有良心的,一到桂花峪就去家里看我,还问你来着。”母亲的絮絮叨叨让张流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桂花峪同住一条街上的一位兄弟,曾经同张流苏一起念书,一起漫山遍野找油根子树,张流苏家门前这棵大油根子树就是他从自家土屋顶上移下来的。记得移树的时候,他还反复叮嘱张流苏要好好照料,好让它早一天开出美丽的花……
老太太抱着耀宗和亲友说些家长里短,大家都不可避免地逗逗孩子,说一些吉祥的话,幸福的笑容堆在脸上重重叠叠的像花一样灿烂。张流苏则谦和周到地招待着,不时给客人添点茶。“不喝了,不喝了。”许多人一边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光了,一边谦虚道。然后张流苏再抓些瓜子糖果分给孩子,有的孩子干净利落地接过来装进口袋,有的吃上一两粒,等眼睛的余光证实自己确实已经摆脱了张流苏的视线,才一点一点装进口袋。还有的孩子任凭张流苏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张开小手去接,越是把小手藏得坚决,但是口袋却裸露着,张流苏只好将糖果给孩子装进去。过了一会儿,高雁的小脚婆婆,也唱着周姑子小调来了,惹得大家起哄,这个说:“大妈,你唱一段可好?现成的戏匣子!”那个说:“来,让耀宗他妈给你抹抹胭脂。你看耀宗他妈随身带着胭脂包呢!”油根子峪人习惯把时尚女人的化妆包叫作胭脂包。高雁婆婆就说:“也别看不起我,从小就会的戏,要不是老了,还真能唱一出!”大家七嘴八舌的,热闹极了。
接近晌午,厨师做好了饭菜,院子里一溜十来张桌子上摆满了佳肴。“开席喽!”厨师招呼一声,大家都争着让着坐到板凳上。
“这鬼天气,不阴不阳的,还挺热!”大家正要吃饭,院子里闯进一位少女,脸热得红红的,挎着一只编织袋,里面装了满满一篮子书。
“多儿!”高虹一见少女,兴奋得喊出了声。
张流苏赶忙接过女儿的编织袋:“见了大妈大婶、大姑大姨的也不知道打招呼,都十八了,越大越没规矩。”
“想呢,可就是不知道先招呼谁好。”多儿做个鬼脸,坐到婶子高虹和高雁中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吃饭,“可饿死我了,大家一块吃呀。”
“就知道吃,好像上辈子是饿死鬼托生的。”老太太斥责她。多儿做个鬼脸,继续吃。
“你姐姐呢?不是一块来的?”张流苏看见小女儿,想起了大女儿,以为就在后面,来到大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到席上问多儿。
“姐姐怎么会来?她教的毕业班,就要考试了。”多儿嘴里含着饭说。
“毕业班怎么了?”老太太很不满意,嗔怪她,“怎么会不来?今天耀宗过生日,这么大个事,亲戚朋友都来了,她怎能不来?”
“咱乐咱的,他们忙他们的,在外面待长了,对家里这一套不习惯,没的笑话咱们,大伟就常这样说。”说这话的是大伟的媳妇王迎春。
“是呀,咱乐咱的,都别生分,没外人,快吃呀。”张流苏找到了台阶。
“多儿毕业了?”高雁问。
“毕业了。总算念完了。”
“考上了?”
“还没考呢。不过快了。学校给我们放三天假让我们全方位地放松,我本想在学校睡三天觉呢,学校又都让回家。还是回家好呀,回家有好吃的。”多儿又塞一口菜。忽然,一转眼,她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嫂子,接着看到了多时不见的姥姥,赶忙跑过去,“咦,姥姥!嫂子!还有耀宗……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她抢过耀宗转了好几圈。
“多儿肯定能考上。”“多儿就带着那个长出息的样。”……大家纷纷祝福她。
“又是一个女秀才。”高雁赞叹道。
“拴住婶,你真行。我常说,像你这样忍苦受累把孩子一个一个送出去,才是真本事呢。”王迎春说。
“你也送啊,这几年你和大伟可是攒下钱了。送个孩子还不容易?”
“想着了。大妞已经到镇上念书了,胜男今年也该上一年级了,我常给她们讲呢。”王迎春指指坐在身边的孩子。
“哪里来的花香气?”多儿抽抽鼻子使劲闻闻,同时四处张望着。她发现了插在瓶子中的野花,“赤粒子花!我好几年没见了!”说着,扑了过去。
“别动,”张流苏就近抢了过去,“这是给你嫂子的,你想要,到山上去采,满山遍野都是,多得很。”
多儿不高兴地噘起了嘴,王石榴则非常不屑地撇撇嘴。
王迎春说:“看见这些花,我想起一件事来,我看见你家的桂花就羡慕得了不得,你抽空也给我培植一棵,行不行?”
“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行!”张流苏爽快地答应。
“也给我一棵。”“我也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干脆,你教给我们嫁接的方法,免得大家都找你要。”王迎春想出一个主意。
“我倒是觉得,油根子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往后再想嫁接桂花找不到本也没法子了。所以啊,多培植几棵油根子树是正经事。”张流苏提醒大家。
“算了吧,咱油根子峪自古就是闺女出嫁陪送桂花,不为别的,图个吉祥。你倒是喜欢油根子树,一结婚就在门前栽下这棵大油根子树,”王石榴指着门口的油根子树抢白道,“怎么样,不光不开花不结果,你连个儿子也没生出来!”
大家安静下来,金贵媳妇看了王石榴一眼,撇撇嘴将头扭到一边。
王迎春插话了:“还真不一定,我结婚的时候娘家陪送的大桂花树得两个壮劳力抬,我不也生了两个闺女?!”
高雁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流苏姐,还有一件事,农时节令我总也记不清,都说数九天种蓖麻,今年是耽误了,现在想种还行吗?”
“现在种?现在种还能结蓖麻?白日做梦罢了,这是成心浪费种子?!”高雁婆婆唠叨。
“你别说,说不定还真行。”张流苏看看耀宗,认真地说,“耀宗出生的时候,忙里忙外的,忘了数九天种蓖麻的事了。我一看来不及了,就把种子放在儿子家的冰箱里几天,结果种下不到一个星期,就出苗了,蓖麻长得还挺好。”张流苏看着高雁说,“你家不是有冰箱吗?你也试试吧。”
大家正聊得火热,敲锣打鼓地进来一帮人,为首的是村支书,一进门就亮开了铜钟一样的好嗓子:“老太太,祝贺您了,我代表咱油根子峪村,祝贺您四世同堂。”紧跟着,从他身后闪出两个人,抬着一块匾,匾上包着红绸子,支书亲自揭开,是一块红棕色的木牌子上面刻着金色的隶书:四世同堂。
张流苏赶快招呼:“大伙快坐下喝酒啊。”
“拴住哥没在家?”支书梭巡了一圈。
“他?打从当了医生,我们都当他是卖给卫生室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脸上仍旧带着幸福的笑,“这都几十年的老黄历了,你还不知道他?”
支书径直走到张流苏身边:“大妹妹,我有件事求你,你可千万不要推脱啊。”
一院子人把目光投向张流苏,张流苏也吃惊不小:“我?我能做什么啊?”
“这几年,各级领导都重视‘招商引资’,咱村里缺乏人才也缺乏信息,总是完不成招商任务。前几天我去县上开会,一位领导给我支招,说是开发杏花峪的那个大老板杨关东就是你娘家村里的,我回来一打听,还是你的发小?!”支书拍打着额头,“这下可有指望了,你呀,带我去找找杨老板,让他到咱村里来投个资啥的,我给你记功发奖!”
张流苏看看支书,看看娘家妈,又看看自己的婆婆,没吱声。
王老太太着急了:“拴住屋里的,你还有这么好的亲戚?村里这么大的事,你赶快答应啊!”
“就是啊,咱这个小山村,要是杨老板帮助咱发展好了,谁会忘了你?!”支书进一步敦促。
张流苏沉吟:“他十六七岁就出门了,这么多年不见,说不定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多儿过来了:“那个叔叔是不是叫杨关东?真巧啊,刚才我就是坐他的车来的。”
张流苏:“你?坐他的车?怎么可能?他老早就出门了,连你姐姐都没见过他。”
多儿接着说:“真的,早上我来的时候,坐公共汽车到了镇驻地,正愁这么远的路怎么走到家呢,一位叔叔开着一辆锃亮锃亮的汽车停在我身边,打量着我,问我认识不认识张流苏,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杨关东,是你的同学,正好他要到杏花峪,于是顺路就把我捎过来了。”
支书高兴了:“这下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这回,咱村里可要起大变化喽!”一个起了头,全院的人附和着,宴席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进入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