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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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楼梦》的打开方式

《红楼梦》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书之一,我当时几乎向曹雪芹贡献了一个青春少女的全部追星热情。转眼间,我也从林黛玉的年纪,长到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年纪了。现在我写这本书的动机,无非是向当年的我喊话:这本书是值得爱的,我现在还爱着,并且可以用我爱了十几年的经验,陪你一起爱。

听说,现在的很多中学生不喜欢《红楼梦》了。其实,在看《红楼梦》之前,我也不喜欢《红楼梦》,《红楼梦》是四大名著里我最后阅读的一本。因为当时我听到的种种对《红楼梦》的描述,都让我觉得,这本书很不适合我。我就像见到贾宝玉之前的林黛玉一样,寻思这“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但是,作为一个文学好少年,我总得把四大名著读齐了,所以我就勉为其难翻开了这本书。结果就像林黛玉见了贾宝玉一样,大吃一惊,觉得这书“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再后来嘛,当然就“真香”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想翻开这本书,或者翻开了这本书看不下去,很可能是你的打开方式不对。打开方式不对,可能是你之前误听了关于这本书的种种传言。

对于还没有翻开《红楼梦》,或者看不下去《红楼梦》的朋友,现在我向你推荐我的打开方式,首先就要告诉你,《红楼梦》不是什么。

它不是一本政治斗争教科书。《红楼梦》讲一个古代盛世中的贵族之家,里面涉及的人物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基本上属于同一个生活圈子。这些人之间,差异是存在的,矛盾是存在的,但是谈不上什么生存竞争。作者对人世间的美好始终存有温情和善意。如果你害怕看见大善大恶的对决,那么你可以放心地打开这本书。如果你已经辛苦地在这本书里找了半天大善大恶,那么恭喜你,不用再找了。

它不是一本宫斗小说。虽然时下流行的宫斗文难免会有《红楼梦》的影子,但是宫斗文中那些令人厌倦的元素,《红楼梦》是没有的。在《红楼梦》中,每个人的行为都有足够的理由,没有不切实际的想象,没有不近人情的恶毒,更没有看似阴险实则幼稚的权谋。《红楼梦》最大的长处,在于对人情细致入微的体察。宫斗文给人以单薄和不真实的感觉,恰恰是因为缺乏这样的体察。

它不是一本恋爱过程流水账。有人说《红楼梦》就是哥哥妹妹谈恋爱,好像宝哥哥就知道跟女孩子玩玩闹闹,林妹妹就知道一个宝哥哥,都很没出息的样子。实际上,《红楼梦》传授的,远不限于恋爱经验,更多的是一个成年人在自我与外界的交流中逐渐形成的思考。《红楼梦》里的恋爱关系,和里面的其他人际关系一样,都可以看作个体与世界互动方式的隐喻。《红楼梦》是在用谈恋爱打比方,教你怎么在世界上生活,怎么去追求和守护你所热爱的一切。如果你有一个执着的性情,有特别想去追求或守护的东西,那么这本书很适合你。

更关键的是,它不是一本“正经书”。至今为止,肯定有很多老师、长辈向你推荐过《红楼梦》了。人都有一个心理,就是会觉得老师、长辈推荐的书是“正经书”,既然是“正经书”,就不想看。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凡是真心实意向你推荐《红楼梦》的,都不是喜欢看“正经书”的。

《红楼梦》从一问世就不是“正经书”。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出于自娱自乐的,然后他周围的一圈好友也看得开心,于是就借来借去,抄来抄去。那个盛况,就跟我们今天读Priest的网文一样。只不过,曹雪芹的这些好友,都是有文化、有地位,也有趣的人,他们喜欢的“网文”,就显得更风雅一点。后来,清廷禁过《红楼梦》,但是这些文人士大夫哪是禁得住的,反而越读越起劲了。那些羡慕风雅的人,也渐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红楼梦》越传越广,不再是小圈子的读物了。再后来,大家舍不得让这么好的“帖子”沉了,就不断向比自己年轻的人推荐。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红楼梦》就成了名著。

曹雪芹自己就是个不喜欢读“正经书”的人。主人公贾宝玉也是整天“杂学旁收的”,而且专门诋毁“正经书”。《红楼梦》能流传下来,也是依靠广大不爱读“正经书”的读者。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正经书”,说不定你正是《红楼梦》的受众呢。也许,等你读完了《红楼梦》,那个向你推荐《红楼梦》的、看起来很严肃的老师,会像书里的宝姐姐一样,笑眯眯地跟你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不爱看‘正经书’的。”

对于已经喜欢上《红楼梦》的朋友,我同样想提醒你,《红楼梦》也不是什么。

它不是供你做填字游戏的笨谜语。曹雪芹最初把《红楼梦》设计为小说,写的时候心态是很轻松的。曹雪芹爱玩梗,爱用文字技巧跟我们开玩笑,他的细节也处理得很精致,可以互相呼应,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过度神化《红楼梦》里的文字,搞得每一个字都是伏笔。我们也没有必要认为,《红楼梦》有多么精妙的结构,有什么数学上的隐喻,因为这毕竟是一部小说。更有甚者,有人认为《红楼梦》里的每一件事都对应一个特别具体的历史事件,那就更没有必要。曹雪芹没有动机辛辛苦苦编一部密码书出来,更没有动机写一部一点也不好玩的纯密码书出来。把《红楼梦》看成谜语和密码,其实是不符合小说创作的规律的。我们读《红楼梦》,顺着作者的思路去读就足够了。

它不是雍乾政治生活的日记。如果不把《红楼梦》看成密码,可不可以把它看成当时政治生活的真实记录呢?也不可以。曹雪芹是个文人,不是什么高官,他讨论起当时的政治时局来,实在没有讨论诗词在行。《红楼梦》是虚构的,而且是个架空文。小说家写小说,其实是像做梦一样的,就是把潜意识的闸门松开一点儿,让小说自己“流”出来。“流”出来的小说里,可能会混杂一点儿作者在现实中的经验,就像白天的经历会对晚上的梦有影响一样。但是从现实生活进入梦境或者文学作品,作者是以感受的形式,不是以事实的形式。一个好的小说家,一定会把现实经验打碎,改头换面,重新组合。在《红楼梦》里,你可以读出作者生活的时代带给他的感受,但不会看见他的时代发生的大事。

它不是至高无上的圣典。《红楼梦》是一部简单而丰富的书。它贴近人情,门槛不高,但是又能告诉我们很多有用的东西——关于我们民族的文化,关于人类的爱与美。所以,《红楼梦》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启蒙读物,成为很多中国人精神上的母亲。这些成年人在回望青春的时候,会特别感念这位母亲,向她献上至高的赞美。年轻一代看到这本书被尊敬的前辈极力推荐,就会以为这本书是什么无上秘籍,带着一种特别虔诚的心情去阅读。其实,《红楼梦》只是一部小说,小说就应该当小说读。母亲不是神像,不是供我们膜拜的,而是来哺育我们的。在接受了母亲的哺育之后,我们还要以母亲的怀抱为起点,再走出去,走到很远的地方。曹雪芹自己也不断跟我们说,他的小说是“满纸荒唐言”,是供人“破愁醒闷”的,他自己在小说里就不断自我“吐槽”。如果我们把《红楼梦》看得太神圣,神圣本来就不符合《红楼梦》的精神,也会影响阅读体验。

那么,《红楼梦》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它是一部小说,而且是一部通俗小说。我们没必要轻视通俗小说,越是通俗的小说,越可能承载一个民族的文化。某种程度上说,通俗小说比典雅的文学更能真实全面地反映一个民族的文化。既然《红楼梦》只是一部通俗小说,那就要抱着轻松的心态去阅读。

第二,《红楼梦》是一本架空的小说。它写的不是清朝的事,而是整个中国文化给曹雪芹留下的一个印象。清朝人看《红楼梦》,就跟我们看《琅琊榜》一样,认为说的是古代的事。我们与其在《红楼梦》里寻找明清,还不如在《红楼梦》里寻找六朝和唐宋。当然,最好还是寻找整个中国,寻找中国的灵魂,而不是某个纤小的规矩。

第三,《红楼梦》是一本现实主义的小说。现实主义和架空并不矛盾。所谓现实主义,并不是指一定要写现实中发生的真事,而是指要写真实的感受,调动自己最熟悉的经验,用自己对人生的真实理解去诠释小说的设定;与之相对的浪漫主义,写的也不一定是没有发生过的事,而是要充分调动想象力,去写自己“够不着”的事。比方说,明星跟你说了一句话,你就想象自己和他谈了一场恋爱,这就是浪漫主义;你看见两个明星谈恋爱,就想象他们也像你一样传小纸条,这就是现实主义。所以,即使是写架空文,也可以是现实主义的,曹雪芹就是这样。

曹雪芹的时代,有很多人写关于才子佳人的小说,但是大多是偏浪漫主义的,而且有点太“浪漫”了,作者都没见过才子佳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终于有一天,曹雪芹觉得不能忍了,说我见过才子佳人,哪是你们写的那样,来,我告诉你们,才子佳人是什么样的,于是他亲自“下场”写了部《红楼梦》。他这种精神,就是现实主义的精神。《红楼梦》的长处,也正在于能向我们展示现实真正是什么样子的,而且,这种展示达到了极高的精度,越是细微的心理,越是写得真实而复杂。作者在这些地方的苦心经营,正是需要我们仔细欣赏的。

第四,《红楼梦》是一本追忆的小说。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相当于今天中学生的年纪,刻画的也都是少年人的心态,写的都是家庭琐事。但是,作者写小说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是在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后,回望少年人的世界。很多少年时代刻骨铭心的感受,到这时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书里的故事,少年人完全可以代入,但是作者可以帮你讲得更清楚。作者的心还是透明的,但眼神已经是忧郁的。那份透明的忧郁,少年人完全可以看懂,但是在多少年后,或许还可以更懂。

《红楼梦》里写到的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呢?

曹雪芹所处的雍乾时代,是中国帝制时代的最后一个盛世。这个时代相对安定富足、文化繁荣。这个时代不是没有不平和痛苦,但确实是一个高度文明的时代,存在着一些美好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时代的人,过着帝制时代最好的日子。这个时代,自然也折射进《红楼梦》。

在清朝中叶的盛世衰落后,中国人民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艰苦岁月。在这段艰苦的日子里,中国人民面对着饥寒交迫、生离死别,也承担着救亡图存、筚路蓝缕。在这段并不《红楼梦》的日子里,人们仍然喜爱着《红楼梦》,眷恋着其中的优雅与温情,即使有的地方读不懂了,也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红楼梦》。这段红学史,是异常令人感动的。

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历史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得以衣食无忧地长大,从容地学习琴棋书画,体会青春感伤,直到三十多岁,还能有一张平静的书桌写作。数百年来,我们恐怕还是第一代人。更幸运的是,感谢科技的进步,今天的人不用生在大富之家,也能过上和《红楼梦》里差不多的物质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烦恼,但我们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可以有更强的代入感,这也让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有了我们的视角。

《红楼梦》一开始就设定,小说写的是一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是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排除了一切物质匮乏导致的挤压,在这个前提下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书中的人物,都是安富尊荣之人。在当时的社会中,他们是生活水平比较高的一批人,在各自的阶层中,也是比较幸运的个体。做少爷的,生在书香世家,有长辈宠爱;就是做丫鬟的,也是进入了比较宽厚的府第,不会遭受苛待。

这样的一批人,没有体会过生存层面的恐慌,对人生比较有信心,也更容易展现出鲜明的个性。推动他们行为的心理动力,往往不是畏惧,甚至不是功利,而是更高级的精神需求,我们不妨把这种精神需求称为“体面”。“体面”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在弱势者那里,可能表现为怕人笑话;在年轻人那里,可能表现为争取尊重;在老爷太太那里,可能表现为规矩尊严;在少爷小姐那里,甚至可能表现为纯粹的人格审美。这些“体面”,往往决定了人物的行动策略。

在这样的心理机制下,《红楼梦》中的人物表现出一些基本的共性:他们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表达的方式又是委婉的、不过激的,即使发生冲突,也要给对方留足面子。文雅和风趣,是他们的表达习惯。《红楼梦》中人物的言行,要放在这样的语境下,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阅读《红楼梦》呢?

第一,要带着爱去看《红楼梦》。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带着爱写的,我们看《红楼梦》也要带着爱去看,不要批判了这个批判那个。要把每一个人物当成你爱的人,甚至用“粉丝”看“爱豆”的滤镜去看每一个人物,去发现他们的可爱。当然,爱是不能强求的,但是,如果能带着爱看,可以理解得更确切一些。

第二,要善于“翻译”。《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都处在中学生的年纪,其实他们的喜怒哀乐,也跟今天的中学生是差不多的。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也有很多东西跟他们的时代对得上。要善于把他们的处境“翻译”成我们今天的处境。千万不要把《红楼梦》看得高高在上,以为里面的情境跟我们的现实生活是阴阳永隔的。第三,要开着弹幕看。这个弹幕,就是《红楼梦》“脂批”。“脂批”就是以脂砚斋为代表的曹雪芹的亲友们,在最初传抄《红楼梦》的过程中留下的批语,里面有很多对剧情、人物和艺术手法的精当评论,也充满了各种欢乐的“吐槽”,跟我们今天弹幕的功能是一样的。开着弹幕看,总是要更美味一些,何况这是《红楼梦》的第一批读者留下的弹幕,更弥足珍贵。有条件的话,要尽量看带脂批的版本,并且充分尊重脂批的看法。脂批不仅能告诉我们很多有用的信息,更能帮助我们培养读《红楼梦》应有的思维习惯。

第四,不要光看字面。这一点,曹雪芹也反复提示我们了。《红楼梦》里说的话,你千万不能看他字面怎么说,就直通通地怎么信。《红楼梦》里的人都是很傲娇的,他们说话的意思经常是反的。有时候明明很得意,偏偏要“自黑”一下;有时候明明不占理,偏偏要出来“搅”一下。看《红楼梦》,乃至看中国古代的一切书,你千万不要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跟我说:“老师,他明明说了×××啊。”我一定会回你一句经典的——“诗人说话,不可当真”。你一定要体察他说话的语境,该打折扣的一定要打折扣,该反着听的一定要反着听。

第五,一定要始终着眼于人情来读《红楼梦》。正如《曹刿论战》里鲁庄公说的那句:“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红楼梦》里的每一个故事,即使你不了解有关的文化常识,或者暂时看不懂故事的前因后果,那也一定要记住,尽量按照正常的人情去理解。《红楼梦》讲的就是一个“情”字。只要不抛开“情”,你的理解就不会有大的偏差。

对于少年人来说,读《红楼梦》也是一种思维训练。习惯了《红楼梦》的思维模式,你将会拥有一个更加细腻的内心世界,更懂得珍惜生活中的美好,对他人的感受更敏感,还能掌握较为复杂含蓄的汉语表达。我相信,在中华民族文化重建的过程中,《红楼梦》将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

如果我这样说,你还是看不进去《红楼梦》原著,那就听我讲吧。也许,听我讲完你就能看进去了。如果听我讲完你还看不进去,至少你也能知道《红楼梦》大概说的是什么了。不过,你自己总归还是要看书的,我只负责在你糊涂的地方,帮你理理清楚。

我讲《红楼梦》,切入点是人物设定,简称人设。我们欣赏一部小说,首先是吃它的人设,而不是剧情。因为人物塑造才是小说的中心,情节是为人物塑造服务的。你对一部小说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就是对人设的理解。如果你实在懒得看完小说,只要抓住了人设,跟人聊天的时候,哪怕情节不记得了,也不会太尴尬。

一部好的小说,人设是典型的、合理的。所谓典型、合理,就是人物的性格与他的身份是密切相关的。极端一点说,性格的细微差异取决于身份的细微差异。所有的人物都是小说家不同人格的显现,不同的人物代表了小说家不同方面的人生经验。我理解,《红楼梦》就是这样的。曹雪芹如果处在林黛玉的位置上,就会有林黛玉的表现;如果处在贾政的位置上,就会有贾政的表现。所以,我讲《红楼梦》的人设,着重讲他们的身份,讲他们与其他人物的相对关系,身份讲透了,关系讲透了,人设也就出来了。我们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至少在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里是这样的。

关于《红楼梦》的打开方式,就介绍到这里。关于《红楼梦》里多姿多彩的人设,各位看官,且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