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了声声
海佛
1
繁忙的中午过后,太阳火辣地炙烤着街道,把人们都赶跑了,繁闹的菜市场变得哑静了。
在菜市场的入口处,一个做小菜的摊主和一个磨香油的摊主,也闲了下来,在进入小区后门的路口边的一棵大梧桐树下,摆起了小桌子,做小菜的拿小菜,磨香油的买啤酒,拼伙吃饭。菜不多,就两盘,一盘是豆角拌芝麻酱,另一盘是荤素拼盘。
像云朵一样的绿色梧桐树叶挡住了上面直射下来的阳光,却没有挡住地下腐烂气味的蔓延滋长。知了很忙,在炎热的天气里,总是没日没夜地歌唱。
两个男人举起酒瓶,碰响了,仰头干一口。做小菜的年龄较大,是个中年人,裸着上身,乌黑的短发。脸跟身子一样,都是黑油锃亮,脸上的横肉多,眼睛小,嬉笑的时候眼珠子像老鼠眼睛一样灵活狡猾。
做小磨香油的年龄较小,也结婚生子了,大概有三十岁吧。小伙子比那个做小菜的中年人还黑,但没中年人胖。眼睛很大,说话爱笑,满口的黄牙,带着浓重的鲁南口音。
又碰完了酒瓶,干了一大口啤酒,两人开心地说起了笑话。
小伙子先说,他嘿嘿笑着,露出了两排黄牙:
“大哥,我最近有了发现!”
中年人总喜欢在小伙子跟前装老大,他板着高古的面容听着,左手抓住酒瓶,望着他的黄牙,问:
“什么发现?”
小伙子得意地说:
“菜市场卖肉的那些娘们儿太不像话,不是卖猪肉,是卖人肉!”
中年人已经猜到了他的黄牙要吐的词儿,还是装不懂,他冷笑道:
“兄弟,你说详细点儿,我耳背。”
小伙子又举起了酒瓶,中年人跟着应和,在空中碰了一下,喝了口啤酒。小伙子双手抱住酒瓶,开始汇报:
“最近天热,我早上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两大排卖猪肉的摊子全是些老娘们儿,没有一个是大老爷们儿。那些老娘们儿太不像话了。卖肉就好好卖肉呗,干吗还要穿着露胸的衣服呢?看谁穿的鲜艳吧,看谁穿的裸露吧。哎哟哟,大哥,不是一家,整个肉摊子卖肉的女人都是这样,我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她们跟拉客一样那么热情,硬喊你过来。咱心软,脸皮薄,咱不知道该买谁的肉?”
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个中年人也跟着嘿嘿地冷笑。他们动起了筷子,夹了菜,放在嘴巴里,嚼烂,咽下去,继续说话。
中年人说:“猪肉摊子都是男人半夜进货,天亮了女人来卖,女人也想拉大客户,也想尽快卖完。大热天的卖不完,猪肉就坏了,坏的就是钱,谁还跟钱过不去?现在的世道,现在的人啊,别说卖猪肉的,就是卖保险的也是这个熊样。那天就来了一个卖保险的女人,丑得很,要不化妆就像个鬼,她非得动员我买保险,我在操作室里拌凉菜,她动员我二十分钟,她的口才能让人起死回生。嘴在说话,手却不停地拿菜吃,都是好菜,牛肉、猪腿肉,现在的人啊,真不像话。”
小伙子高兴了,问:
“大哥,你咋不办了她?”
中年人的小眼睛眯得更细小了,装了起来,说:
“咱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你嫂子去进货了,我哪有空闲?”
小伙子听了,诡秘地笑了。
寂静的阳光下,寂静的舞台。二人的欢笑似乎在为梧桐树上知了的乐声作词。
他们的啤酒喝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从小菜摊子前传来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
“人哪儿去了,人呢?买菜啦买菜啦!”
卖小菜的中年人以为自己的媳妇在铁屋子里呢,听了女人的呼唤,知道自己的女人不在,就站了起来,用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几步跑到了摊子前。对着铁屋里喊了一声女人的名字,没人应。他就忙着应付女顾客。
他的小菜摊子和铁屋子都被遮阳的黑网子罩住了。美丽的女顾客烫着头发,头发上戴着墨绿色的花布罩,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裙子,手里提着坤包,口罩挂在耳朵上,见到了卖菜的人来了,用埋怨的口吻说:
“快点儿快点儿,给我装菜。热死啦。”
中年男人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齉着鼻子闻到了她头发上传来的刺鼻的药水味,说:
“你要哪个菜,要几块钱的?”
女顾客指着用网罩罩住不让进苍蝇的菜盆,点了几个小菜。分别是豆角、菠菜、腊皮、腐竹,还有猪耳朵。
中年人按照女顾客的要求,往菜盆装菜,然后放在秤上称,称好了,再用调料搅拌。女顾客嘴里叫着热死了,埋怨中年人的动作太慢。她将身体挪动到了遮阳网的下面,太阳的影子已经西斜了。她的后背没有被太阳照射,但是还在叫着热。
夏天就像一个大火炉,除非在空调下才能避暑,除非在河水里才能凉透。
中年人搅拌好凉菜,给装进了塑料袋子里,女人用手机扫了微信,付了钱。一桩买卖做成了,中年人听到了收款声音,放心了,走到梧桐树下继续喝酒。
没想到女人很奇怪,拎着小菜,往小区里走,到了门口,回头瞟了一眼树下坐着吃菜的小伙子,就站住了,对着他哎哎地叫道:
“你是才开业的吧,哎,给我拿瓶芝麻酱。”
生意大于一切。卖香油的小伙子很听话,就放下筷子,放下酒瓶,麻利地往自己的摊子走去。女人拎着小菜,又往回走,走进了遮阳网下,站在小磨香油的摊子前。
小磨香油摊子也用遮阳网罩住了,但是罩不住香油的香味。
女顾客用鼻子嗅了嗅,看着躺在地下的咣香油的大铁锅。她想起了前几天路过这里去市场,看见过小伙子开业时做香油的情景。
那天是小伙子刚开业。小伙子和她的媳妇租下了这个门面,就开始做小磨香油。先是小夫妻俩在门口炒芝麻,炒锅下劈柴熊熊地燃烧着。把芝麻炒得香味四处弥漫。炒芝麻是用小铁锅翻炒,小铁锹炒起芝麻,像翻滚的波浪,一浪又一浪,多么诱人。炒芝麻的时候,就吸引了好多老年人,他们大都是退休在家的有养老金的,也有从乡下来跟着孩子一起过的。总之,他们都有着怀旧的乡村情结。他们吃腻了城市的现代食品,非常怀念过去在乡下的吃食。如今在小区门前能亲眼看到小磨香油的原始做法,感觉非常亲近,就像看戏一样来看小磨香油的制作。那是过去记忆的重现。
小媳妇负责烧火,一股青烟盘旋而上,升入空中。小伙子拿着小铁锹继续翻炒。锅里那金黄的芝麻炸着响声,飘出的香味沁人心脾。
做小菜的中年人也会过来站一站,捧场,帮腔几句算是宣传了:“小磨香油肯定比机器磨的香油香醇。”
他的话没人反驳。他做的小菜味道,得到了认可。听说他老家是山东枣庄。山东人实在嘛。
金黄的芝麻出锅了,就开始用小磨磨起了熟芝麻。看着小小的石磨,围观的人们,想起了过去在老家乡下推磨时的情景,也想起了毛驴眼上蒙了布拉磨,一圈圈地转个不停。
炒好了芝麻,小伙子从机动三轮车厢里端下来大铁锅,放在小磨的磨嘴子下,盛放磨出的芝麻酱。
磨芝麻是很累人的活,也是艺术性很强的表演。他们夫妻轮换推转小磨,芝麻从磨眼里往下漏着,黏糊糊的芝麻酱就磨了出来。小伙子推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他媳妇接替他,接着推转,很快也是满脸汗水。就这么替换推着,芝麻酱就缓慢地顺着磨槽往下流,像火山熔岩,缓慢地流进了大铁锅里。小磨四周弥漫着香气。
芝麻磨完了,就开始咣香油了。他媳妇提着滚开的热水,由他来冲调。
“哎哟哟,看人家咣香油的葫芦,是庄稼地里种出来的葫芦,不是用铁皮做成的葫芦。真正的葫芦啊!还有那香油端子,不是白铁皮做的,是木头做的,真好啊,哎哟哟。”
而小伙子呢,在一片赞美声中悠然地坐在凳子上,右手拿着香油葫芦,像个艺术家开始慢慢地咣香油了。香油葫芦有意把大铁锅边缘撞得咣咣响,他的另一只大手抓住大铁锅边沿摇晃着,颠簸着,里面的香油像在波涛汹涌的风浪里。香油从底下被咣了出来。纯正的香油味道弥漫在大铁锅周围。香油的味道像飘荡的纱布,缠绕住了这些看热闹的人们。
小磨香油,现炒现做的小磨香油,快来买啊!这小伙子老家是山东,山东人实在,他的小磨香油比市场里的那些香油纯。
2
女顾客带着明晰的记忆,又走到了小磨香油摊子前,找回那天跟着当看客的感觉。卖香油的柜子就靠在市场的路口。玻璃柜上层放着小磨香油,有半斤瓶的,有一斤瓶的,下层放着的是芝麻酱,都是半斤装的。
女顾客从后面撩起了遮挡的白布,拿出了一瓶芝麻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喷香的。问道:
“几天了?”
小伙子切着黄牙说:
“嗨,几天了,我的芝麻酱包你吃得好,吃到底,要是有一点变味,你拿来,我再送你一瓶新的芝麻酱。”
如此保证,让女顾客放心了。待小伙子用塑料袋装上一瓶芝麻酱交给她拎着。她用微信付了钱后,还没走,用转动的两只大眼睛看了柜子,又瞟了一眼咣香油的大铁锅,最后还是被大铁锅里浮在上面的香油给迷住了。
她问:“听说你的香油不错,多少钱一斤?”
小伙子憨厚地说:
“我的香油比市场里的那几家贵。”
他一边对女顾客说着,一边比画着手指头。但一堆手指掰来掰去,让人看不出来表示的是多少。
女顾客乐了,亲热地说:
“小兄弟,是八块还是九块?”
小伙子说:“八块九块肯定是假的。我的贵,十三块钱半斤。”
女顾客叹了一口气,说:
“真贵!”
对面卖熟菜的中年人正站在对面等着小伙子喝酒呢,看到了这个女顾客很啰唆,就走过来,成了小伙子的帮闲。
中年人对女顾客说:
“他的香油都是进超市的,就这半斤的,贴上了标签,进超市就是二十块钱。”
女人没有理睬他,白了他一眼,继续对小伙子说:
“给我拿瓶半斤的吧。”
小伙子很听话,就伸手从里面拿出了半斤瓶装的香油,递给了女顾客。女顾客接过,闻了闻气味,看了看颜色,问:
“几天了?”
小伙子似乎很冤屈,伸着双手解释说:
“哎哟,我的大姐,还几天?这是昨天磨的。香油又不是菜,你搁上一年半年的没问题。”
中年人继续跟着帮闲:
“我给你做证,他的香油是昨天磨的。我调菜都用他的香油。”
女人对帮闲的话没有反感,也没有反应,就把手里的半斤瓶装的香油放进了柜子里。对小伙子说:
“我要大锅里的香油,给我装半斤。”
小伙子瞟了中年人一眼,对女顾客说:
“你得加钱。”
“加多少钱?”
“加五块钱。”
“不就是动动手吗,加三块吧。”
“不行,你到市场里面买去吧。”
“快点儿,快给我装香油。”
女顾客同意了小伙子的加价,就从柜子下面拿出空瓶子。小伙子知道这个女顾客很难缠,她非得坚持自己装香油,不让自己动手。
她把买的小菜和芝麻酱放在香油柜子里,就蹲在大铁锅边,坤包放在大腿上,自己动手拿起了香油端子撇香油锅里最上面的一层青油。那是香油的精华。
“大姐,都像你这样买香油,我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
“这不是没人吗?我又没耽误你做生意!”
女人在专心地撇香油,两个男人站在她的对过。他们相互使了个鬼脸,就把目光投射到了女人身上。
蹲在地上的女人,被薄薄的蓝裙子裹着,更增加了诱惑力。女人的手指很细嫩,也很白,十个手指甲涂上了紫色,右手指的中指上戴着镶嵌宝石的戒指,小拇指上戴着没有镶嵌宝石的戒指。女人的胳膊很嫩白,白得让饥渴的男人想咬一口,女人的脖子细白,脖子下是神秘的胸口。胸口里的乳房,被白色的乳罩护住。乳罩是那种小巧型的,只能护住乳头的那种。巨大的乳轮如雪山一样从云雾里显现出来,散发着魔力,让贪婪的男人战栗。
多么美丽的肉体啊!
女人用端子在专心地往瓶子里灌香油,技术不到家,香油从瓶嘴子外流了出来,沿着香油瓶滴落。
小伙子见了,赶快过来帮忙,说:
“别流到大锅外面,这都是钱啊!大姐。”
中年男人咂咂嘴巴的津液,讥笑道:
“都像你这样买东西,我们早就关门了。”
灌满了。女人放下端子,递过去油瓶给小伙子,她听了对过男人的话,仰头看到中年男人的目光斜射下来,就用巴掌堵住自己的胸口,提起坤包站了起来。
小伙子很麻利,给倒出来一些,用电子秤称了一下,半斤!称好了,用毛巾擦油瓶上的香油,埋怨道:
“大姐,下次不能这样了,别人看见也学你这样,我的生意还能做吗?”
女人似乎很高兴,接过香油瓶,又从香油柜子里拎出自己的小菜和芝麻酱,装在一起。然后从坤包里取出手机,问小伙子:
“多少钱?”
小伙子伸出五个手指,说:
“大姐,咱说好的加五块。”
美丽的女人有点生气了,说:
“说好的是加三块。你不同意,我能装香油吗?真是的。”
小伙子很诚恳地说:
“大姐,我不挣你的钱,你也不能让我赔钱吧。”
美丽的女人笑了,嘴里说着好好好,我再给你加一块吧。就用手机扫他玻璃柜上的微信二维码,支付了钱,嘴里说:
“时候不早了,我还没有吃午饭呢,饿死我了。”
拎着塑料包风风火火地就要走。
中年人望着小伙子,瞟着女人的白腿,白腿下是一双红色的皮凉鞋。小伙子瞟着中年人,嘿嘿笑着,露出了黄牙,问道:
“大姐,你做什么工作这么忙,还没吃午饭?”
占便宜的女顾客还是很客气,没有停步,还是回答了他:
“我做美容去了,我睡过饭时了。”
哒哒的皮鞋跟的声音,由重到轻,由清晰到渺茫,最后消失在两个男人的耳朵里。
两个男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送了女人一程,走到了自己的酒桌边。两人似乎还在留恋刚才的一幕,他们对视着开心地笑出了声。
他们坐下,又拿起酒瓶在空中碰了一下,喝下了一大口啤酒。
两人动起了筷子,夹菜往嘴里放,津津有味地嚼着。似乎菜的味道更香了,啤酒也更有味了。
中年人歪着头,苦笑道:
“都想占便宜,现在的人啊。”
小伙子也很得意,说:
“谁不想占便宜?”
中年人说:“那个女人自作聪明,吃到了真香油。”
小伙子嘿嘿笑了一下,张开了大嘴,说:
“她就是我的亲娘二舅奶奶也别想吃到我的真香油。”
中年人跟着追问道:“她要让你吃口奶呢?”
小伙子只笑不答,笑得那个天真灿烂。
中年人歪着头,讽笑道:
“菜市场里面的那家五十斤芝麻磨出了六十斤香油,你五十斤芝麻磨出五十斤香油,你在俺彭城还落个实在的好名声。”
小伙子不笑了,很认真地说:
“大哥,我这人不做缺德的事,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加过一滴地沟油,我加的菜籽油又吃不死人。来大哥,我敬你,要不是你帮忙,我早就被人欺负走了。”
中年人讥笑了一下,点头说:
“现在没有加地沟油的,都是加色拉油,都加,只是加的多少而已。这个社会啊,哪有真的,你加的少,你就是真的。喝酒!”
绿色的啤酒瓶在桌子上空当当地响了两下,梧桐树上的知了听到了响声,在短暂的歇息后,又开始报幕夏天里的闹剧,知了声声,如痴如醉。
忽然,一个拄着拐杖戴着草帽的老人,步履艰难地走到了咣香油的大铁锅前,用拐棍碰响了铁锅的边缘,铁锅边缘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老年人对跑过来卖香油的小伙子说:
“我自己灌一瓶小磨香油,我给你加五块钱!”
(原载《芒种》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