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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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父之子,迂夫本色

01 家世背景与祖先记忆

家庭出身与个人成就的关系,是现代历史学中一个老生常谈的有趣话题。秦末农民大起义领袖陈胜喊出的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有石破天惊的觉悟。而最终以平民之子登顶权力巅峰的,却是汉高祖刘邦。从东汉末年到唐代前期,家庭出身一度是压倒一切的决定性因素,能不能受教育、当官,当又累又危险的官还是当又轻松又升得快的官,能够跟谁结婚,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跟谁在一起吃饭聊天,都是家庭出身说了算。相比之下,宋代的人有了更多自由,更多地摆脱了家庭出身的束缚,可以靠个人奋斗求取功名。尽管如此,家庭背景在个人成长中的作用仍然是至关重要的。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成年人身上任何的善与恶、喜悦与悲伤,都可以在童年找到根源。家庭就像是无形的模子,在每个人走向社会之前就已经赋予了我们大致的形状。走向社会之后,家庭的影响仍然时隐时现,几乎无处不在。古人其实也不例外。

图五 ⊙ 《司马温公书仪》书影

司马光所撰《书仪》讨论家族内部的礼仪制度。

宋朝士大夫特别重视家族的建设和维护,司马光尤其如此。他有一部礼学著作《书仪》,专门讨论各种家族内部的礼仪制度,受到南宋儒学大师朱熹的高度赞誉。这部《书仪》吸收了古礼,以宋代的标准衡量,又极为实用,有书信礼仪、冠礼(成年礼)、婚礼、丧礼等等,对于“新媳妇见公婆”“女婿见岳父母”等等,都有相当具体的指导,对于怎样当家长、怎样当晚辈,也有原则性的意见。司马光对家族的重视,与司马家族有着莫大的关系,而司马家族本身也是他成长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没有那样的司马家,就不会有那样的司马光。

现代版的司马光简介,通常会说他是宋代的陕州夏县,也就是现在的山西夏县人,但是,宋元时代的人在谈到司马光家世的时候,却有三种不同说法。

第一种是大跳跃式的,首先把司马家的源头一直追溯到遥远古代的高贵皇族,然后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跳到了司马光无官无爵的高祖或者曾祖。比如,司马光死后,苏轼代表宋朝官方所作的《司马温公神道碑》[1],就是这样写的:

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曾祖讳政,以五代衰乱不仕……

这段文字一共三句,每一句的内容都可以独立成篇。第一句:“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河内,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沁阳。晋安平献王司马孚,是西晋奠基人司马懿的亲弟弟,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的叔祖父,《晋书》有传。[2]这样说来,司马光的家世实在是很了不起的。

第二句:“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这说的是司马氏这一支定居夏县的原因。司马孚的孙子司马阳,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征东大将军”,后来(不知何时何故)葬在了陕州夏县涑水乡的高堠里(今夏县坡底村一带),他的子孙就在那儿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成了陕州夏县涑水乡人氏。

第三句:“曾祖讳政,以五代衰乱不仕……”这说的是司马光的曾祖父司马政没有出来做官的原因。五代是唐朝之后、宋朝之前的一段分裂过渡时期,一共只有五十三年,却换了五个朝代、十三个皇帝,的确是个乱世。因为乱,所以司马政没有做官,只是个平头老百姓。其实,不只司马光的曾祖父、高祖父是平民,再往上捯,司马家族自唐代起就“仕宦陵夷,降在畎亩”,几百年没出过什么像样人物了。

三句连起来形成了强烈的跳跃感:从西晋的皇族、大将军“噌”的一下就跳到了唐五代的一介平民,六七百年的时光一跃而过。不仅跳跃,而且虎头蛇尾。皇族后裔、大将军子孙,是何等显赫威风,怎么几经跳跃就成普通百姓了呢?这中间没有任何交代,让人觉得那遥远的光荣简直就像是虚构的传说。这是宋朝人有关司马光家世的第一种说法。

宋朝人对司马光家世的第二种说法,是根本不提晋安平献王司马孚,抛开像传说一样辉煌的远祖,避虚就实,直奔主题。南宋人王称所作的《东都事略》中的《司马光传》就是这个路数,直接上来就是姓名、表字、籍贯,然后干脆利落地介绍本人事迹。这篇传记的开头是:“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这样写,是不承认或者至少不重视司马光跟西晋皇族的关系。

关于司马光家世,还有第三种说法。在元人所修的《宋史》当中,司马光和他的父亲司马池都有独立的传。按照古人修史的一般做法,父子都有传的,有关家世背景的介绍要放在父亲的传里,儿子的传只要说明他爸爸是谁就可以了。《宋史·司马池传》这样介绍家世:“司马池,字和中,自言晋安平献王孚后……”元朝人修《宋史》,很多内容都是从宋朝人自己编的“国史”中直接抄过来的,所以,这种说法多半是宋朝国史的记载,它反映了宋朝一部分人对司马光家世的看法。“自言”者,“自称”也。“司马池自己说他是西晋皇族的后裔”,年代那么久远,谁知道呢。这第三种说法大有弦外之音,对司马光与西晋皇族的关系,采取了一种有欠厚道的怀疑态度。

那么,说司马家是西晋皇族后裔、安平献王司马孚的后人,究竟是攀附还是历史事实?那遥远得像传说一样的辉煌祖先,在司马光的人生中是无足轻重还是意义非凡?不管答案是哪种,司马孚跟司马光的实际生活肯定是没关系的。所以,我们可以把他那辉煌的远祖暂时放在一边,先从他那“入宋以前皆平民”的近世祖先谈起。

司马光的高祖司马林、曾祖司马政都没当过官,“以五代衰乱不仕”。孔子曾经说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3]大意是,如果现政权有道,那么,有操守的人就应该当官,进入政府以实现理想、服务大众;如果现政权无道,那么,有操守的人就应该不参与政治,韬光养晦、保全自我。五代衰乱,政权短命而“无道”,所以,司马光的祖先选择了“卷而怀之”,不愿意出来当官。这是一种很高尚的形象,它属于司马家族的祖先记忆。

人们记忆中的祖先往往带着高尚美好的光环,而历史学者常常会做的事就是打破光环,告知真相。当然,真相不一定都糟糕,只是没有那么辉煌。关于司马光先祖的“不仕乱世”,可以补充两点。第一,五代时期,想“仕”也不易。五代,“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4],各政权提供给读书人的工作机会非常少。虽然科举年年举行,但一年就录取那么几个人;就算考上了,巴结不上有权有势的,也很难获得提升;就算是靠上大树、抱住粗腿了,也不知道这棵大树能撑多久,这条粗腿何时会断。“徒见以乱易乱,若覆杯水。不如田家树一本疏木,尚得庇身荫族,积久存也。”[5]所以,一般来说,当官不如种田。第二,司马家“自唐以来,仕宦陵夷,降在畎亩”[6],财产和势力有限,所以,没有军人会强拉他们入伙,可以“不仕”。

大致而言,在进入宋朝以前,司马家族在陕州夏县涑水乡本乡本土的小范围内享有崇高声誉,属于“本乡贤达”。那么,这样一个平民家族为什么能为大宋培养、贡献司马光这样的名臣呢?司马光的成功是横空出世,还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虽然司马家入宋以前皆平民,但是,司马光绝不是那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7]、一步登天、横空出世的草根宰相。相反,如果我们把司马光的祖父司马炫、父亲司马池和司马光三代人的经历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一下,就会发现一条不断向上的爬升曲线。

第一代是司马光的祖父司马炫,此人是司马家第一个中进士做官的人,可能是因为去世得早,官位并不高,只做到耀州富平县(今陕西富平)的县令,属于下层官员。祖父算是为司马家开了个头,但谈不上有多大的社会影响力。

图六 ⊙ 明 仇英《观榜图》(局部)

绢卷设色,34.4厘米×638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观榜者中有急切地寻找自己排名的人,有得知高中后高兴地登马而去的人,也有名落孙山满脸沮丧被旁边人搀扶而出的人,还有纯来看热闹的路人。此画将应考文人渴望中举的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第二代是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同样是进士出身,踏踏实实从底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升,在地方、中央的许多重要职位上都干过,最终进入了高级官员行列,开始享有荫子特权,死后在宋朝官修国史中拥有自己的传。司马炫能够在正史上留下一笔,纯粹是因为有“孝子”司马池和“贤孙”司马光,而司马池能够名列史册,却并不依靠自己与司马光的关系。没有司马光,司马池也会留名青史,只不过可能会跟正史中大多数有传的人一样,只是作为一个名字悄无声息地躺在纸上。司马池本人成就已高,只是到今天还有人谈起他,显然是因为司马光。

第三代就是司马光,进士出身,官至宰相,生前声闻朝野,耸动四方。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在包括宋、辽、西夏在内的大中国范围内享有崇高声誉;作为一个史学家,他的《资治通鉴》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巅峰之作。

从司马炫到司马池再到司马光,只用了三代人,司马家族就已经成为宋朝最显赫的文官家族之一。司马家的上升历程,非常正面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属于宋朝的成功故事,故事的主题是“科举改变命运”。在宋朝,科举考试相对公平,任何一个有志男青年都可以通过“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最终“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科举改变命运”是司马家崛起故事的一个方面,没有这面是万万不行的,只有这面却是远远不够的。在宋朝,对家族地位的提升来说,除了勤学苦读好儿郎之外,还需要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个真实的故事。

有一位苏先生,祖上三代都没有读书做官的人,家境也还算殷实,到了他这儿,自幼“慷慨有远志”,志向远大,“自力读书,不治家事”,一心读书,家里的事儿、地里的活儿全都(丢给仆人)不管了。结果,这位有志青年遭到了全体族人的一致耻笑怒骂。骂他的人说:“你家祖祖辈辈都是普通农家,勤勤恳恳地种地、老老实实地种桑养蚕,这才衣食无忧。你倒好,想起什么来了,心血来潮丢下祖业,也学人家当书生?你呀你,过不了多久你就得穷死饿死!”[8]

读书做官,固然志向恢宏、前程远大,可是能不能实现,不好说。

宋代的科举考试可以说是一桩高风险、高回报的买卖。“高回报”好理解,用宋朝第三个皇帝宋真宗的话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有女颜如玉。一朝金榜题名,名誉、地位、财富、美女都会随之而来。高风险,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方面是考的人多,录取率低,考中不容易;另一方面是准备周期长,能够少年得志、一举得中的毕竟是少数,很多进士在考中之前,怎么着也得考个两三榜,耗上个十来年。一榜考试,从通常在州城举行、由地方政府主持的资格考试——“解试”开始,取得进京资格后还要赶往首都开封参加由中央政府举行的“省试”,最后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这样一级一级地考下来,怎么着也得折腾一年多。这一年多,吃饭穿衣、旅行住宿、纸墨笔砚,再加上必要的社交活动,开销绝非小数。万一考不中,下次开科,还得重来一遍。所以,宋朝科举虽然说基本不设门槛,向一切有志青年开放,但绝不是穷人家的孩子玩得起的。像苏先生这样的普通殷实人家,搞不好就考“穷”了,自己也得挨饿受穷。族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为什么苏先生非得挨饿受穷呢?他自己不能一边念书,一边经营家业吗?不能!不仅他不能,大多数古代读书人都做不到一边专心念书,一边经营家产。所以,如果没有雄厚的财力做后盾,书生们在金榜题名之前基本上就只能过相对清苦的穷日子。小说戏曲里赶考的多半是“穷书生”,就是这个缘故。

提升家族地位需要有人去读书应举,而苏先生的故事却告诉我们,读书应举与经营家产不能两全。因此,在宋朝,对家族地位的提升来说,除了“勤学苦读好儿郎”之外,还必须有善于经营家产、能够为读书郎提供物质保障的人。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整个家族分工合作,会念书的专心念书,擅长经营的经营家产,提供物质保障。司马家崛起故事的另一面,就是和谐的家族关系、团结协作的家族精神。

按照司马光的记载,司马家“同居累世,宗族甚大”[9],几代人都住在一起,没有分家,是个大家族。这个大家族之中,除了会念书能考试的好儿郎,总还有一位能干又顾全大局的当家人。司马光的笔下一共有三位当家人。两位是他的伯父,一位是他的堂兄。

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这一辈,族中男丁除了司马池以外,还有他的两位堂兄司马沂和司马浩。这三兄弟当中,老大司马浩、老三司马池都选择了读书应举,当起了“撒手掌柜”,不问家事,一心读书。管家的重担落到了排行老二的司马沂身上。这位二伯父司马沂,是司马光所记录的第一位当家人。

司马家主要从事的是农业和畜牧业。自古以来,都是农业最累,农民最辛苦,而且远不如经商利润丰厚。靠农业养家,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吃得了苦、受得起累。司马沂比司马浩小七岁,比司马池大四岁。同为司马家子弟,哥哥在念书,弟弟也在念书,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而自己却要在庄稼地里面朝土、背朝天,忍受风吹日晒,这样的事情放在别人身上,肯定是受不了的。但是,司马沂从小就是一个孝顺听话、顾全大局的好孩子,既然父辈和兄长都让他管家,他也就尽心尽力地承担起了全部家事,“平整土地,修理菜园子,把家里的篱笆院墙、猪圈、厕所、仓库全都修缮一新”。这些活儿当然不是司马沂一个人干的,家里有仆人,有雇工,但是,这些都是司马家的外人。家人不尽心,如何让外人尽力?司马沂管家,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带头苦干。他晚上睡觉,从来不用枕头,就枕着块木板(“侧板而枕之”),为什么枕木板呢?为的就是“寐不至熟辄寤”,醒了就起来干活。[10]靠着司马沂的苦心经营,司马家虽然人口越来越多,地没有增加一分,日子却过得富足安逸。司马沂做到了让家中长辈有酒喝、有肉吃,两位读书的兄弟后顾无忧。而这位当家主事者司马沂本人,不逢年不过节,从来不亲近酒肉。

可惜这位富有牺牲精神和大局意识的司马沂先生,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二年。司马池感叹说,自从司马沂去世,“家遂贫”,家里顿时有了贫穷的感觉。那么,是不是从此司马家就分家单过、各奔前程了呢?没有,大哥司马浩接棒当了新的当家主事人。这是司马光所记录的第二位当家人。

司马浩主持家事,可以说是一种无奈的回归。他本来主修《诗经》,是准备应举当官的,但是考了八次都没有考中,又赶上弟弟去世,没人管家,只好下定决心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专心打理家业。这一管就是十几年,尽心竭力、公平无私。

司马浩最令人称道的事迹有两件。第一件是把司马沂年幼的儿子司马里培养成了进士。他看出这个孩子聪慧非凡,“自幼教督甚严”,后来,这个孩子考中进士,做了官,而且官声很好。悉心照顾弟弟留下的孤儿,在经济上支持,在感情上抚慰,这些凭着一颗善良的心,应该不难做到;难的是真正承担起教养责任,高标准,严要求。就凭这一点,司马浩可以说是一个称职的大家长。第二件是率领同乡修护农田水利,筑坝扬水。传统上,涑水乡人靠修筑水渠引涑水灌溉农田,以提高粮食产量。但是,年深日久,涑水的堤岸受到水流的冲刷下切,越来越深,水位降低,流不到渠里。由于缺乏灌溉,高处的田越来越贫瘠,那一点点收成,眼看着都不够交租了。这时候,是大家长司马浩率领乡人,征得县官同意,在下游筑坝抬高水位,让涑水重新流到了田间。能够做到这一点,司马浩的贡献已经超出了司马家族,惠及乡里。

司马光记录的司马家的第三位当家人是他的堂兄、司马浩的儿子司马宣。司马宣才十六岁,司马浩就把管家大业交给了儿子,自己过上了“优游自适”的退休生活。在司马宣的管理之下,司马氏全族上下衣物饮食分配公平、供应充足,大家都满意,没人说闲话。

这三位当家人,在超过六十年的时间里,以勤劳、公正、高效的组织能力和自我牺牲精神,维持了一个几代同堂、团结和睦的大家族。

司马沂去世五十四年之后,司马光提笔为这位伯父写下“行状”,在行状中,司马光记录了司马池说过的一段话:“自吾兄之亡,而家遂贫,岂所以资生之具减于昔,勤惰不同而已矣。呜呼!使天下之民皆若吾兄之为,虽古治世何以加?惜其无位而才不大施也。”[11]司马池一方面感叹司马沂的勤劳可以为天下百姓的表率,另一方面则为司马沂抱屈,遗憾他终身家居,从未获得更高的地位,没有机会参与到更广阔的“治国、平天下”活动中去。

话虽如此,然而,就司马家族的整体发展来说,这种牺牲却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12]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必须有人承担起家族事务,才能让整个家族衣食无忧、富裕安乐。家族为个人的进步提供后盾,个人为家族的发展提供动力。有时候,个人必须妥协甚至屈服,但是,这种妥协和屈服不是毫无结果的自我牺牲,而是互利双赢的彼此成全。这就是宋代涑水司马家族成功的秘诀。如果把宋代的涑水司马家族比作一幢大楼,那么,那些出去读书做官的子弟就是这幢大楼的地面部分,他们决定了楼的高度,而这些在家乡经营土地、维护宗族的子弟则是这幢高楼的地基,他们决定的是楼的稳固程度。

这三位当家人,司马光有幸见过的只有两位,成年之后打过交道的只有一位。因为司马光生得太晚,是司马池四十出头才有的“老来子”。但是,这三位当家人身上所体现的和谐友爱、团结协作的家族精神,毫无疑问对司马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第一位当家人司马沂,他去世十三年之后,司马光才出生。但是,从司马光一生简朴低调的作风当中,却能看到这位伯父的影子。司马光“以圆木为警枕,小睡则枕转而觉,乃起读书”[13]。这“警枕”不就是司马沂睡觉枕着的那块木板吗?累世同居的涑水司马家给了司马光简朴、厚道、平和、沉稳的性格基调。作为涑水司马家的孩子,司马光一生都用温和厚道的态度对待别人,从不走极端。

图七 ⊙ 宋佚名《司马温公家训》

绢卷,立轴,113.8厘米×61.7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司马光记录了这些本家尊长的故事,也继承了这些本家尊长的精神。这是他人生的根基所在。但是,当司马光记录家族历史的时候,也始终没有忘记说上一句,我们是西晋安平献王司马孚的后裔,是征东大将军司马阳的子孙。那么,涑水司马氏与西晋皇室究竟有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他们究竟是一个司马,还是两个司马?是“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糊涂亲戚,还是不绝如缕的血脉传承?要想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只能求助于DNA测试。只是,我本人无意进行这样的研究,也无意主张或者鼓励任何单位或个人开展此类研究。

关于涑水司马氏与西晋皇族的关系,唯一可以肯定的事实是:涑水司马氏坚信他们是司马孚、司马阳的后裔。这是涑水司马氏“祖先记忆”的一部分。它与家族情感有关。

就司马光本人而言,司马孚的身上还有一种隔着数百年与他遥相呼应的精神传统。公元265年,魏元帝禅位于晋(司马炎)。曹魏的政权最终是被司马家夺去了。但是,就在那一刻,司马氏年辈最长的司马孚却拉着魏元帝的手,“流涕歔欷不自胜,曰:‘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也。’”六年多之后,九十三岁的司马孚过世,临终遗令曰:“有魏贞士河内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衣以时服,敛以素棺。”“其家遵孚遗旨”,拒绝了司马氏皇帝所赐予“东园温明秘器”,举行了符合司马孚心意的葬礼。几百年之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记下了上述情节。[14]当写下“孚性忠慎”四个字的时候,司马光的心中又激荡着怎样的思绪啊!

西晋安平献王司马孚给了司马光遥相呼应的精神传统,涑水司马氏给了司马光坚实而厚重的人生基调。但是,司马光的一生之中,真正在涑水度过的时光却是少之又少。

[1]见苏轼撰,芽维编:《苏文忠公全集·东坡集》卷三九,明成化本。

[2]见房玄龄等撰,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晋书》卷三七《安平献王孚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081—1085页。

[3]皇侃撰,高尚榘校点:《论语义疏》卷第八《卫灵公第十五》,中华书局,2013年,第397页。

[4]薛居正等撰,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旧五代史》卷九八《晋书·安重荣传》,中华书局,1976年,1302页。

[5]柳开撰,李可风点校:《柳开集》卷一四《宋故中大夫行监察御史赠秘书少监柳公墓志铭(并序)》,中华书局,2015年,第181页。

[6]司马光在两份文本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家世,一份是在《故处士赠尚书都官郎中司马君(沂)行状》,一份是在《故处士赠尚书都官郎中司马君(沂)墓志铭》,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四部丛刊影宋绍兴本。

[7]语出南宋刘黼《庆元府劝农文》:“一、劝尔农教子读书,力行好事,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古语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非出于农家乎?又云:‘不见公与相,起身自锄犁。’非出于农家乎?人事既尽矣,天理自见。可不勉乎?”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2册卷八一五七,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06页。

[8]见司马光:《苏骐骥墓碣铭序》,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

[9]司马光:《太常少卿司马府君墓志铭》,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七。

[10]见司马光:《故处士赠尚书都官郎中司马君(沂)行状》,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

[11]司马光:《故处士赠尚书都官郎中司马君(沂)行状》,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

[12]第三位当家人司马宣,其实已经获得了做官的资格,但就是因为司马家族离不开他,所以推迟到很晚(六十来岁)才正式参加工作。而这,正是司马光父亲司马池的意思。司马光《尚书驾部员外郎司马府君墓志铭》:“兄用从父太尉府君荫,补郊社斋郎。太尉以家事非兄不能办,未听从宦。后数年,乃调达州通川尉。”

[13]赵善璙撰,程郁整理:《自警编》卷二《操修类·俭约》,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58页。

[14]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七九,第2492、25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