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应链攻防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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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汇:回归中国制造

中国供应链正在主动迁移而非自然溢出,东南亚和印度都是自然承接之地,北美的墨西哥、欧洲的匈牙利也都是受益者。中美之间直接的贸易量开始缩减,曲线供应链的方式正在形成新的连接。全球化正在呈现新的方式,中国工厂集群开始扩散,很多指向中国的物流,被分散到新的地盘。而这些新基地,依然跟中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中间环节在不断增加,越南成为一个重要的承接地。透视越南的工业结构,可以更好地理解其中发生的变化。越南的进出口贸易快速发展。2022年越南对美国的出口增长了13.6%,总额达到1 094亿美元,贸易顺差扩大至949亿美元,打破了以往最高水平。对比2021年,越南对中国的贸易逆差达到546亿美元。对中国进口多、出口少,正是中国制造的大量半成品借道“越南组装”再次出口的写照。越南像是一个四处收粮食的米商,再统一运送到美国。它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大幅度增加,但由于需要大量进口原材料和半成品,越南对中国、韩国、日本等国家的贸易逆差也同步大增。

纺织服装行业在国内市场的地位,因为被贴上传统行业的标签而被严重低估。实际上,人们应该对这个行业保持足够的敬重,因为在2020年以前,就国际化出口赚外汇而言,它一直是中国在全球化市场上最赚钱的行业。从2001年到2018年的17年间,纺织服装行业创造了中国外汇净收益的75%。2018年,它创造了贸易顺差,占比达到71%。尽管到2021年,纺织服装行业贸易顺差下降到贸易顺差总额的44%,这个“奶牛之王”的整体产出依然在增长。作为一颗耀眼的明星,“传统”的纺织服装行业是值得守卫的。

纺织业是全球工业化最早的产业,也推动了“中国制造”在世界的第一轮崛起。纺织业在亚洲的迁移路径非常清晰和果断,展现了制造业犹如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徙的特性。迁移路径起初从日本开始,然后是韩国、中国台湾,此后进入中国大陆。之后,它就像河水涨满一样,继续沿着中国城市蔓延。上海纺织业敲响“砸锭”第一锤后,江浙一带成为承接地。随着太湖流域水环境治理的严厉措施的施行,纺织业开始向新疆等西部地带延伸。其间,纺织业向东南亚的转移也非常明显,越南、孟加拉国都开始成为纺织服装出口大国。如果说越南纺织服装行业的出口贸易是龙头,那么其供应链的腰部和更长的尾部,基本盘踞在中国。

美国正着力于减少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2017年,中国占美国贸易总额为16%,到2022年下降至13%。作为曾经最大的贸易伙伴,2023年上半年,中国降为美国的第三大贸易进口国,墨西哥和加拿大分别排在第一和第二。

尽管中国制造的优势看起来有所下降,但是中国的纺织服装出口总额是越南和印度的数倍。中国纺织服装出口额在全球占比超过1/3,美国进口的纺织服装有1/3来自中国。正因为如此,在反对美国政府提高进口关税中,纺织服装行业的商会组织也起到很大的作用。然而这种缓冲作用会随着更多替代国家的崛起,变得越来越微弱。

2022年越南纺织服装出口额达到440亿美元,位居全球第二,而位居第一的中国出口额达到3 233亿美元。体量差距大只是一方面,越南的服装产业升级还受到供应链不完整的影响。如果只讨论纺织服装行业的出口总额,就会掩盖其中很多重要的细节。只有从供应链的角度,才能看清楚国家之间贸易数字背后的财富导图。纺织服装行业大致涉及纺纱、编织、印染、缝合等环节,其中仅印染就包含八大类产品。供应链的各个环节难易程度各不相同,受到重化工、机械装备等多个交叉行业的影响,而越南完全无法独自搞定供应链的所有环节。该国纺纱、制衣能力较强,但在织造、染整能力等关键增值环节则有较大欠缺,因此仍然需要借助中国的供应链来实现。

这也促使中国企业加大在越南的直接投资。供应链跨越国境,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越南的纱线被运往中国进行纺织和印染,织好的布料被运回越南国内的服装厂缝制。越南纺织业55% ~ 60%的辅材供应均来自中国,特别是服装原材料、纱线、布料等。这也使得2022年中国纺织面料、化纤等产业链配套产品出口成为重要的增长点,物流自然是去往东南亚。

很显然,如果只是看出口数据,而忽略产业形态的构成,就容易产生认知错觉。孟加拉国也是全球重要的纺织服装出口国。纺织产业是孟加拉国主要的产业之一,产值占总GDP(国内生产总值)的13%,而出口占比达到了惊人的85%。虽然孟加拉国拥有2 000多家纺织厂和6 000多家成衣加工厂,但整个供应链却是支离破碎的。它的棉花严重依赖进口,作为全球第二大棉花进口国,国内棉花产量仅能满足需求的1%。从整个链条看,孟加拉国的纺织环节较为完善,但是在纺纱、织造、印染等环节则有较大的缺口。

印度是全球第二大纺织服装生产国,纺织服装行业对印度GDP的贡献率为2.3%。原料丰足,纺纱业发达。整个产业高度多元化,供应链相对完整。这是一个基础比较健全的国家。纺纱设备已基本实现本土化,但在纺织机械设备领域非常依赖进口。机电设备一直是印度的弱项。就轻工业与装备制造的平衡度而言,印度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弥补差距。

纺织行业的供应链,正在全球扩散。对于急于寻找产业新基地的欧洲而言,土耳其成为极具地理优势的国家。土耳其的纺织服装行业占GDP的5.5%,纺织原料相对完善,但是机械设备严重不足,本土供应链无法支撑。

这些正在充当纺织产业急先锋的国家和地区,除了半成品短缺,机械设备也非常依赖进口。这也正是近两年中国纺织机械设备大量出口的原因。中国纺织机械主要出口至印度、越南、孟加拉国、印度尼西亚、土耳其等国,印度是其中最大的市场。印度纺织机械制造业除纺纱设备外,尚无足够的能力满足本土需求。在越南纺织机械制造业市场,中国制造的设备占比同样可达到42%。

在纺织行业的贸易顺差占比减少的时候,可以看出中国纺织机械也开始发生变化。由于高端设备一直从国外进口,以前纺织机械常常存在贸易逆差。2019年开始,中国纺织机械也开始大量出口,这一年贸易顺差达到4亿美元。随后开始加速,到2022年,纺织机械贸易顺差约23亿美元。中国纺织机械的大量出口支撑了东南亚纺织基地的建设,也为中国的贸易顺差做出了贡献。供应链的痕迹变得更加明显,在贸易统计报表中越发凸显了自己的存在。

这些纺织服装行业的基地,往往面临着无法独自组局的局面:或者原材料短缺,或者机械设备无法自主生产,或者供应链参差不齐。在一段时间内,这些基地就像卫星一样,仍然围绕中国供应链在旋转。但中国纺织服装行业也面临一些问题,比如人工成本上升、环保压力等。纺织服装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中国赚取外汇最多的行业,一定不能被看成是可以自由迁移的低端行业。相反,需要加大投入,继续保持高水坝对低池塘所形成的压强差。只要东南亚、印度和土耳其无法追平供应链的效率,这种以中国纺织基地为中心的“供应链卫星模式”就会一直存在。

值得关注的是,在纺织服装与家具行业的基础上,越南也开始布局电气设备、机械设备等领域,而机电产品恰恰是中国制造极其重要的腰部。2022年,中国机电产品出口额超过13万亿元,占出口总额的57%。这是中国制造的锚。而在越南,出口额超过100亿美元的八类产品中,名列前三的手机、电脑和机械设备都达到了四五百亿美元的规模。越南已经熟练掌握摩托车的阀门配件以及压铸件机加工设备,这些产品是通向机电产品体系的重要关卡。可以说,越南制造的产业增长基础,已经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跨国公司主动寻求供应链的搬迁,也在加速这个进程。

在培育越南产业链方面,中国厂家也是急先锋。它们在中国积累的经验,也会逐渐复制到越南。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即使向海外有所转移,大部分仍是中资企业在承接。全球最大的针织代工巨头浙江宁波申洲服饰,是耐克、阿迪达斯、优衣库和彪马的主力供应商,2022年营收近278亿元。2005年它在柬埔寨设立工厂,开始在东南亚布局,并在2014年投资越南,陆续布局面料厂和成衣厂。2022年,这两个国家的中国员工数量超过3万人,占整体员工数量的30%以上,而产能也大约为整体的30%。未来,这一数字将达到50%。这也正是商场里耐克卫衣的标签从“Made-in-China”变成“Made-in-Vietnam”的原因。然而,这些产品大多由申洲服饰制造,而很多面料和辅材也来自中国。

原材料和人工是服装企业两大重要的成本。沃尔玛曾经提出“美国灯塔”计划,就是为了寻求美国服装和纺织品公司实现回岸制造。但原材料的可获得性和劳动力的高成本,阻碍了这一点。美国盛产棉花,但缺乏纺织品生产所需要的纺纱厂、织布厂和印染厂。虽然其在亚洲低成本国家和地区实现了突破,但中国仍然是最大的布料供应国。供应链虽然发生了迁移,但很多领域就像扔出去的飞镖,飞旋一圈后仍然回到原有的制造商那里,只是地域属性发生了变化。

并非只有纺织服装行业如此,极具供应链优势的中国光伏产业,也在东南亚国家安营扎寨。从2012年欧洲和美国发起旷日持久的反倾销开始,规避反倾销关税的中国光伏厂家就已经陆续迁到越南、泰国等地。这也代表了供应链转移的两种动因:一个是成本驱动,另一个是打破贸易壁垒。近年出现了第三种情况,就是跨国企业为了避险而要求供应商进行强制性迁移。苹果、戴尔等公司明确提出了供应链迁移的计划时间。如果迁移顺利,将能保证更多订单,否则就会减少。这种高高举起的“皮鞭订单”,也使得供应链迁移不再是简单的溢出问题,而是被迫迁移。供应商在海外的生产基地重新汇集,依然是中国制造能力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输出。这种主导地位还可以持续多久,取决于本土供应商的崛起速度。这也意味着中国既有的供应链体系呈现出强大的支撑弹性,使得曲线出口依然在可控范围之内,然而这种弹性缓冲预计只能保持一段时间。在这样的窗口期内,如何设计富有张力的兼顾国内与海外的混合供应链,还需要有更宽广的格局。

要设计面向未来的供应链,就需要思考全球化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以及未来将发生何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