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
致西蒙娜·若利维[1](原信)
我来作自我介绍吧,勿谓言之不预也。您责备我既不朴实又不真诚,那么请走着瞧,您会看到此话对我是否合适。
我的本性其实非常怪诞矛盾。
一方面,我野心勃勃。抱何野心?我想象的荣耀,有如一间贵人满堂的舞厅,穿燕尾服的先生们和袒胸露臂的女士们频频向我举杯——完全是老掉牙的景象,但我自幼就热衷这一套。并非受此景象诱惑,而是个中荣耀让我心动。我想凌驾于他人之上,因为我藐视众生。特别是,我立志创造,非要创建点什么不可,创建什么不管,反正要有所创建;从哲学体系(当然是些狗屁体系,那时才十六岁嘛)到交响乐,我什么都尝试过。我八岁就写了第一部小说。我不能看到一张白纸而不想在上面涂抹点什么。某些作品只要接触一下就产生这种怪怪的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因为我设想自己可以重新写,由我来写。今天给您写信,是因为刚读到一篇作品,立刻感到需要创建点什么:于是有了这封信。不过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喜欢,这么跟您说吧,我没有写出自己的路子,老在不停地变换风格,弄得自己挺扫兴。况且在这点上我不大招人喜欢。这些都毫无意思,却不幸嫁接在我的本性上,而且此中还带有老小姐的特点,您或许料想不到,我的天性和我的外貌很匹配:发疯似的、愚不可及的爱动感情,胆小软弱。多愁善感到动不动就潸然泪下。我看戏看电影看小说曾号啕大哭。我曾因毫无道理的、荒谬可笑的怜悯而冲动,因怯懦或性格弱点而不能自持,这些失控使我一度被亲友列为碌碌无为之辈的末流。
这就是我的两种基本倾向。首要的倾向是野心。我很快就厌恶自己了,我最早的真正创建就是确定自己的性格。我双管齐下:致力于给自己注入意志,同时抑制自己深感羞愧的第二种倾向。为给自己注入意志,我曾采用无动机的行为方式,即没来由地做些使自己非常不愉快的事情。给您举个例子,我的第一个无动机举动是把一顶帽子扔到拉罗歇尔有轨电车的滚轮下,而这顶帽子是我企盼了两周,母亲好不容易刚给我买的。我当时十四岁,很愚蠢。为此我挨了母亲给我的最后两记耳光。为了战胜自己的性格,我竭力掩饰它。先前,我是非常外向的,一则我在拉罗歇尔生活是被迫的,这已给您讲过,再则我那洗心革面的坚定决心,使我变得内向了。坦诚对您说吧,七年来我第一次如此详抒胸臆,因为现在我对自己有把握了。但别以为我把内心的古怪倾向统统遏制住了,它们都还在呢。我以前怯懦和软弱,现在依旧:一条狗在我身旁猛一叫,我没准会吓一跳。不过我相信,当我毅然决定一件事情,任何恐惧都不能让我后退。由此导致两个结果:
其一,这些倾向每时每刻都企图再次冒头,我抑制它们的同时,得到的则是受您指责的那种装腔作势。我永远真实不了,因为我总是千方百计要改变,要再创造:我永远享受不到怎么想便怎么做的幸福(?)。
其二,当我感觉到一种真情,一种我认为可以表达出的感觉,我却绝对力不从心,或者结结巴巴,或者把意思正好说反了,抑或表达此类感情时,用了过分审慎的语句,等于什么也没说,更常见的是,干脆什么也不说,回避一切表示,这是最明智的。当然,我现在变得更加内向,要让我动情是更加困难了。
我几乎向您倾吐了一切,补充一句,我要达到某种理想性格,一种健康心态,即完美的平衡心态,还差得远哩。不过,我已经做到永远不让欲念形之于色。我言过其实了。若说大部分时间如此,那绝对是由衷之言。
写这篇急就分析,我并不认为我的小结有多精彩,真想这儿那儿修饰一番,但我不肯这么做,因为直抒胸臆更可取,既然我已开始谈及自己。然而我知道会招致什么:您会觉得我根本不像埃贝克·冯·斯特罗汉[2]了,抑或根本不像您所认为的“硬汉”了。这是肯定的,我天生没有好性格,仅仅还有些头脑。至于其他方面就更差劲了。总之,我是自作自受,我已经是这样了。我又一次看清自己面临“淘汰”的危险,因为您太浪漫,对上述一切不会喜欢的,但如不冒此险,我想我会为自己描绘一幅虚幻的画像。那实质上还是一个非理性行为。至于您,之所以比我淳朴,是因为您天生的性格比我优秀得多。因此,您表现出优秀的性格是很自然的。但您责难构成我优点的东西——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是不公平的。
四月前
亲爱的小妞:
您不应当厌倦,而应当保持极大的耐心。我已准备好来看您,但意外受阻,由于我一位合作者的愚蠢,没能把译稿交给出版人,没拿到稿酬,旅费落空了。我只好四月十日左右来图卢兹看您了。今年各方面都不顺心,尤其手头拮据。我梦想一九二六至二七年度手头能稍宽裕点,让我每月都能去一趟图卢兹,如同德·诺布瓦先生常去见女友德·维尔帕里济夫人[3]那样。眼下高师特别沉闷。我们刚演完《年度活报剧》,相当成功。(您会从上星期天的《作品》上看到简报,从星期一的《作品》上看到我扮演朗松[4]的照片。)热闹一阵过后我们个个晕头转向,舌头发硬,脑子发麻。我特别为复活节的到来而发愁。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巴黎,好在我熟悉节假日的消遣方式:逛大街不用花钱,省下钱可以去看您,还可以一周奢侈两次,花三个法郎看电影。我刚经历一连串考试,一如既往很成功。可现在一坐到书桌前就发呆,什么也干不了。书也读不进。哦,倒是看了《日报》上亨利·德·蒙泰朗[5]的连载小说《动物寓言》,相当精彩,不妨一读。您会在小伙子阿尔邦身上发现我所喜欢的爱情观,即咱们曾谈过的那种戴护手甲骑士的爱情观。那是您所珍爱的西班牙的产物。
您喜欢我的同学吗?更喜欢哪个?眼下他们漫无目标,净说傻话。他们互相串门,默默地嚼糖块,赖着不肯走。他们胸无城府,嘴无遮拦,足见思维之紊乱。他们很愿意说出自己的性格,可一说出来就走样,人们处在这种状态时都是这样。只有我在场才能阻止他们,因为我讨厌软弱,讨厌随口谈论无聊的隐私。但凡我不在,他们定会像老太婆似的闲扯。今天,冈吉仑对我说:“我很同情您,因为您实质上非常忧郁,您喜欢开些愚蠢的玩笑,甚至殴打拉罗蒂,这不过是为了散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很中听。然而您知道我讨厌这类伤感。关于这个问题,一位哲学家的看法十分精彩,待我们见面聊时我会给您介绍的。此人就是阿兰[6],他说:“黑格尔说,直白的或曰自然的心灵总是裹着忧郁和沮丧。我觉得这话很深刻。若反思不能使我们振作,一味反思就不妙了。反躬自省的人总得不到好的回答。仅仅关注自我的思想,只能徒增烦恼或忧伤。您不妨试试问自己:‘为消磨时光我读点什么好呢?’这时您已经在打呵欠了。欲望如不变成意志,必定会减退。心理学家要每个人像研究杂草、贝壳般研究自己的思想,这种看法是否有道理,依据上述意见足以作出判断。然而,思想即意志。”(《论幸福》)
我很少想事。两年前我涂写的札记叫我脸红: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记了。如今我觉得自己在慢慢走向专业化。这些日子我倾注全部热情和精力解决一个纯心理学的问题,一个细节问题。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我很少去想准备为您写的那部优美的小说。但它仍在我心里,而且相信它会讨您喜欢。眼下别人对我的赞赏有点儿太过分了。
我的小妞,目前您采取什么美妙的方式来爱我呢?还剩下一点柔情吗?我特别珍惜您的柔情。我成天泡在脑力活动中,对精神恋爱厌烦了。很需要一种傻乎乎的似水柔情,就像我现在对您的那种柔情。我一味想吻您,对您说些动情的傻话。测试一下您的情爱,倘若我在图卢兹只干此事,您顶得住吗?写下来寄给我。
您可以读一读安德烈·莫洛亚[7]的《阿里埃尔或雪莱的生活》。此书写得不很深刻也不太好,但这是一位英国天才诗人的小说化传记。您会乐意看的。我不再只对这类伟大人物的生活记述感兴趣了。我千方百计想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预卜。不幸,伟人们的纯洁和热忱在我这个年龄还从未有过。他们在树林或小溪旁,一个个起誓发愿为这为那献出一生。我才不乐意呢,任何情况下我都唯恐在自己眼里显得滑稽可笑。作为我未来价值的保证,我唯有漫无边际的自尊,也有对自己一生隐隐约约的感觉。您大概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唯有感到自己活着才是我的保证。我想借您的小说主人公的嘴说:“我是一个天才,既然我活着。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间接地活着,也许你们使我想出一些了不起的主意,根据你们给我的建议,我来评判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而我,见鬼,哼,我希望人家如我自己感受到的那样感受到我的生命,蔚为大观,精彩纷呈,所到之处都竖起里程碑。到处都有我的生命。要是我能把它表达出来,让它从我的内心脱颖而出该多好哇。那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才了。只有一个人为我而活,那就是我自己。若说恰恰是我自己未免玄乎,可我不能想象我将消亡。”您喜欢吗?很不幸,我家里自尊自负的人太多,有时我真担心我的自尊自负只不过是一种遗传污渍。
总之,读一下《阿里埃尔》,然后告诉我您是否喜欢让-保尔·萨特胜过佩尔西-拜什·雪莱,女人们可喜欢雪莱啦,抑或您更喜欢雪莱。他英俊出众哪。
我爱您,您希望我以什么方式爱您都行。
附寄我的照片一张,它曾刊登在名曰《在半老徐娘身旁》的杂志上。照片上我扮演朗松先生,接受一个记者(由佩隆[8]扮演)的采访。杂志里还有裸体的我与半裸的尼赞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