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乞活残兵
在五丈原明星坠落的八十八年之后。
豫州分野上的妖星又高悬了三十三年。
这群征衣残旧、满面风尘的老兵离开了中原一路向西,已经走了一十一个月。
他们的上一位主人被燕国的皇帝慕容儁在遏陉山剁掉了脑袋,刚死没多久。
死就死了。
乱世之中,没什么比主公换的更快了。他们的上上位主人便是叫这继任者给刺杀了的。
只不过这继任者的野心大了点,什么不好干,偏要与世界为敌。他自己嘎嘣死了,却让这群当兵吃粮的不得不承担了这份野心的反噬。
邺城当然不能待了,最好连江北也不要待了。
李桂想着:要想回归我大汉人的正朔,如今怎么看也只有去投靠晋国一条路。
却为什么,眼前这位王先生偏偏让我等掉头?
李桂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身材魁梧,相貌英伟,颌下留着五寸长的黑髯,双眼中光芒湛湛如同一柄利剑,哪里像一个名士,倒像是那百战余生的豪杰更多一些。
但他不敢怠慢,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连那已逝的“明镜”徐统都对此人褒奖有加。他如今能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是有什么理由吧。
李桂谨慎的问道:“如今我军在江北四面楚歌,若是不能尽快回到晋国的土地上,只怕我们这些兄弟都活不了太久了。”
“如今历经艰苦才来到这,先生何以让我们现在掉头呢?”
这位王先生淡然道:“因为李将军现在去子午栈道就是一个死字。”
“何以见得?”李桂问。
“我想先问将军,为何不去投奔驻在灞上的荆州刺史,而偏偏要绕个弯去投奔梁州刺史呢?”王先生反问道。
“哼,”李桂不屑的哼了一鼻子,“桓元子这家伙心思叵测,不可轻信,先主公就是吃了他骗,在冀州与燕奴苦战身死。”
“这家伙非但没有按约派遣援兵,反而诈了我大魏的印玺去。”
“要我们此时去投奔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王先生一番白眼,丝毫不给面子道:“此时桓温才是主帅,那司马勋不过是个偏师,受其节制。”
“你这般谋划岂不是舍本逐末?”
“更何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乱世之中最忌意气用事。”
“你们乞活军四十年前成军之后,已经换了不下十个主公了吧,死个冉棘奴算的了什么?”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莽夫罢了。”
“大胆!”李桂腾的站了起来,单手扶上了腰间的直刀,作色怒斥道:“王先生我敬你是当世名士,对你多有容忍,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再敢出言辱及先主公,小心我手中的宝刀!”
对于李桂的威胁,王先生丝毫不以为意,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只是随意的一拱手道:“王某不过是一介华阴野客,此次下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与将军只是萍水相逢,既然将军无意听劝,那王某也只好告辞了。”
说罢,他向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位童子一招手道:“昭夜,蔷儿,咱们赶紧走。”
“走的晚了,骨头都没人收拾。”
“诶!”那个十二三的男童脆声应道,推着身边的一脸问号的女童,急冲冲就要往营帐外走。瞧这样子倒是比他还急了三分。
臭小子!你真要走啊!
王先生捋着胡子,背对着李桂缓缓向帐外走去,他脸上表情有些尴尬。
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咱们爷仨若是走了出去,才是真的骨头都没人收拾了!
那男童掀起营帘,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他,对他招手道:“先生,赶紧的,咱们还得去收拾行李呢。”
有个屁的行李,簸箕倒是还剩下几个。
王先生不紧不慢的往外走去,心里不住的念叨:拦住我!拦住我!
“先生请留步!”
身后响起了李桂的声音,他不由得轻轻出了一口气。他止住了脚步却不转身,依然装模作样的背对着人。
李桂沉吟半晌,终是服软。
他沉声道:“尚请先生看在我这千余弟兄性命的份上,指点在下一条生路。”
王先生顺势转身,微施一礼道:“将军言重了。你我如今同为乱世陌客,想要在如今秦晋大战的烽烟中生存下去,联手合作才是正途。”
李桂点了点头,郑重道:“愿听先生教诲。”
那王先生一如既往的保持着云淡风轻的风格说道:“我听说这司马勋长着一幅胡人相貌,却自称是什么司马瓘之子。他们司马家何时有过和胡人联姻的传统?”
“我看此人分明是一个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之辈。”
“何况这人残忍嗜杀,暴而无谋,将军当年在赵国领兵,应当了解的比我要多。”
李桂沉默的看着对方。
如今天下哪里不是虎狼之辈,反倒是越心狠手辣的豺狼混的也就越好,这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王先生见他沉默不语,轻易便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
如今人间动荡,礼乐崩坏,妖魔滋生。自己所说的这些个缺点,只怕听在这老兵耳中反倒是成了优点。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连继续往下说的兴趣都消弭于无形。
他略显疲惫的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昭夜,你来说。”
那一对童男童女此时已经站回到了他的身后。
闻听到老师传唤,那名男童向前走了一步,操着一口稚嫩的童音道:“桓温派了司马勋兵出子午谷,看上去是许他一个泼天的大功。”
“其实呢?嘿嘿……”
这叫昭夜的童子嘿嘿一笑,那一脸的天真烂漫之气尽去,反倒露出几分老奸巨猾来。
“……子午栈道,岂是那么好走的?”昭夜笑道。
“昔年魏文长谋划多年,诸葛孔明至死也未允其谋。只因为这条路本就是一条必死之路。”
“如今桓元子派了司马勋兵出子午谷,分明便是不怀好意……”
他说的摇头晃脑,志得意满,冷不丁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子。
昭夜双手捂着脑袋,抬头看去,却见王先生瞪着他斥道:“诸葛孔明也是你叫的么?目无先贤,该打!”
一旁粉嘟嘟的小女童适时对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他无可奈何,抱着头继续道:“这司马勋能够一路畅行无阻,皆因为江陵主力两路并进,连连击破秦国各地守军,为其吸引了主要力量。”
“如今桓元子屯兵灞上,纹丝不动,就是要等着司马勋这里给他相应的回报。”
“别看他现在闹的挺欢,一旦秦国那边腾出手来,几天就能收拾了他。”
“更何况,”昭夜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道:“我听说秦国的姬公旦——东海王苻雄就要到长安了。”
王先生瞧着眼前的小子,心中不由升起一种欣慰的感觉。
他想到了自己。
他只是剧县王氏的一个旁系子弟,寒的不能再寒的寒门。小时候家里贫困之时,他还要自己编织簸箕去市级上售卖,来换取一点米粮。
他也经常问自己的老师外方子,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竟然将一个卖簸箕的穷小子收作了弟子。
每当这时候,老师就会拈着胡子微笑道:“老师我当年就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
如今自己快三十了,遇到了这个小子,才算明白什么叫做“单纯的觉得有趣。”
眼前这个叫做文熠的小子,是他两个月前在路上捡的,实在是个有趣至极的孩子。
他分明不过是个舞勺之年的童子,却表现的像个老气横秋的先生。
问他来自何处他不知,问他今夕何年他也不知。
但问他百多年前汉末的事情却比自己还熟稔三分。
当时自己就动了收徒的心思,刚开始这小子还说什么都不愿意。
直到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声。
华阴孤峰万仞,袖里青蛇三尺,用舍付河图。
他王景略又怎么做不得这小子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