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乡绅特里罗尼,那位领结比剑更骄傲的家伙,还有医术高明得能把断指接成兰花指的利弗西大夫,以及一帮子热衷冒险的先生们,早就怂恿我挥舞鹅毛笔,把宝岛的每一片砂砾、每一颗椰子树乃至每一阵咸腥的海风都给码成字儿,除了那个神秘莫测的经纬度——毕竟,那可是连时光也啃不动的宝藏秘密所在嘛。话说在那个雾气缭绕的公元一七××年,我终于鼓足了劲,决定在羊皮纸上重现那段传奇。
想当年,我老爹经营的“本葆海军上将”旅店还挂着褪色的海军旗,那个时候,一个像刚从加勒比阳光下晒出一身古铜色的壮汉,带着他的宝贝大木箱和一辆吱吱呀呀的双轮马车,就这么戏剧性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这位仁兄身形威猛如棕熊,穿着一件油渍斑驳的蓝外套,像是刚刚从一场激烈的海上风暴中逃脱出来。他的辫子硬得能用来打绳结,颜色深得几乎可以榨出一杯朗姆酒,而他那双手,啧啧,就像是被大海亲自雕刻过一样,疤痕密布不说,指甲还染成了奇特的海洋迷彩,至于脸颊上那道犹如破浪斩波的铅灰色刀疤,更是他勇武经历的最佳注脚。
我还清楚记得,他站在旅店门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宁静的小海湾,就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船长审视未知海域。突然之间,他就像是被海风灌醉了一般,轻快地吹起了口哨,紧接着,一首水手们烂熟于心的老调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蹦跶了出来,这旋律日后几乎成了他的招牌曲目:
“十五个硬汉攀上了骷髅峰——嘿——吼——吼,再来一瓶朗姆酒痛饮一番!”
那犹如老旧风笛与海鸥合奏的嘶哑歌声,简直像是直接从旧式绞盘机的灵魂深处流淌出来,跟大家一起拉动起锚绳时的走调大合唱完美融合。随后,他拿出一根看起来足以撬动沉船的木棍,狠狠地敲击着我们的门面,动静之大,差点没把门框上的蜘蛛吓得跳海游泳去。
当我家老爷子闻声出来后,这位爷们儿直截了当地要求来一杯正宗的郎姆酒,嗓门大得像是在指挥整艘船队。酒端上来后,他慢悠悠地品咂,就像一位资深鉴酒师在审慎评估每滴液体的价值,同时还不忘分神欣赏着周边峭壁的风景,目光锐利地瞄向我们头顶熠熠生辉的“本葆海军上将”招牌。
“这海湾倒是够隐蔽,”他终于开口点评道,仿佛在评估一处战略要塞,“再加上这小旅店的位置,简直是人间仙境啊。我说掌柜的,您这生意可红火不?”面对他如此询问,我老爹只能坦诚相告,直言顾客稀疏,日子过得有些冷清。
“那太棒了,”他竟拍板定案,“这就成了我临时的小窝了。喂,那边推车的兄弟,”他扯开嗓子召唤那个正卖力推着手推车的伙计,“停一边儿去,帮我把这箱子卸下来,我打算在这儿安营扎寨一阵子。”然后,他豪迈地补充道,“我这人不讲究,只要有朗姆酒配咸肉和鸡蛋,就能坐拥海湾,看着船只启航。对了,你们怎么称呼我?随便叫吧,就叫我船长好了。哦,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瞧这个!”说话间,他哗啦一声扔出三四枚亮闪闪的金币在门槛上,“喝完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得像是亲自监督舰船补给的舰队司令。
虽然他外表邋遢,言辞粗犷,但举手投足间却没有半点寻常水手在甲板上忙活的气息,反而更像是个习惯了挥手指挥、运筹帷幄的大副或者船长。那个推手推车的伙计后来透露,这家伙当天早上是由邮车送到了“乔治王”旅店门口,之后便四处打听海岸线上的小旅馆。估计是有人跟他吹嘘过我们这家旅店的好处,说是安静得能听见海螺的心跳,加上绝佳的地理位置,让他一眼相中了我们这片风水宝地。关于这位神秘房客的背景,我们也就了解到这么多皮毛而已。
照常理讲,这位仁兄可是个顶呱呱的沉默寡言型人物。他整天手里紧握着一只黄铜打造的老古董望远镜,在那片小海湾溜达,或者是在峭壁上晃荡,就像只领地巡逻的鹰。夜幕降临,他就稳稳当当地坐在客房火炉边的旮旯里,好似要把郎姆酒和水当成晚餐一样豪饮不停。大部分时间,他人话未尽,他早已抬眼一瞪,发出类似蒸汽火车头喷气的鼻音回应,仿佛在说:“闲杂人等勿扰”。我们和那些上门的客人们很快就悟出了相处之道,那就是随他高兴就好。
每日他巡视归来,必定会例行公事般问一句是否有船员经过。起初我们还以为他是在找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在尽量避开他们。每次有个船员踏入“本葆海军上将”旅店(偶尔会有几个家伙路过,沿着海边大道前往布里斯托尔),他总是先透过门帘偷偷摸摸地窥视一番。要是里面真有个同类,他准会悄无声息地退避三舍,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只发现猫的老鼠。
对于我来说,他的这一套已经不再是秘密,因为我算是他防贼心理的小小共谋者。某天,他私下里找到我,许诺只要我帮着他留意一个名叫“独腿水手”的家伙,一旦那人出现就及时通知他,每月初他就会赏我一枚珍贵的四便士硬币作为酬劳。有时候月初我去找他领赏,他就像对待偷吃鱼的小猫咪那样嗤笑我几声,瞪得我缩头缩脑;然而不出一周,他终究会良心发现,交出那四便士,并再次强调让我监视“独腿水手”的任务。
至于那位神秘的“独腿水手”是如何让我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那就不必细说了。在狂风暴雨之夜,当疾风摇曳着房屋的四个角,海浪怒吼着冲上崖石,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千百种面目狰狞的形象,一会儿膝盖以下没了,一会儿则是腰间截肢,甚至有时候是他仅有一条长在胸腹之间的奇特独腿。梦见他蹦跶着一条腿追杀我,跨过篱笆、翻越水沟,无疑是我最恐怖的噩梦。所以,为了那区区四便士,我付出的代价可谓是精神损失费中的“豪华套餐”。
尽管我对那位独腿海员害怕得不行,但比起其他人对船长本人的恐惧程度,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有的晚上,他若是喝了自己脑袋瓜承受不住的海量郎姆酒和水,有时会突然坐下,放声高唱那些邪恶又古老的水手曲目,全然不顾周围有没有听众;有时则吆五喝六,强迫所有胆战心惊的房客轮番喝酒,并陪他讲述离奇故事,或者集体大合唱。我能清楚记得整个房子似乎都在跟着“哟—嗬—嗬,再来一大瓶郎姆酒”的歌声震颤,邻居们为了保命,无不怀着对死神的敬畏之情加入这场合唱,个个比着谁唱得更响亮,生怕被他注意到。因为在这样的癫狂时刻,他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存在。他会猛地拍桌子要求全场肃静,会对某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大发雷霆,甚至可能因为没有人提问而勃然大怒,认定大家没有认真听他讲故事。直到他自己酩酊大醉、摇摇摆摆地上床歇息之前,他绝不允许任何一个可怜的家伙逃离这座旅店的“魔爪”。
他的故事吓得村里人魂飞魄散,那都是些关于绞刑架、走钢丝般的冒险、滔天巨浪、神秘莫测的干托吐加群岛,还有拉丁美洲丛林深处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习俗。按照他的讲述,他像是混迹在一群被上帝亲自流放到海洋的超级大坏蛋中生活过的。他述说这些骇人经历时使用的语言,就跟故事里的罪恶情节一样,足以让咱们这些朴实村民们的心脏砰砰乱跳。老爸一直叨唠着这小旅店早晚得垮掉,因为谁也受不了这份恐惧与压抑,客人迟早会纷纷作鸟兽散。但我暗自琢磨,这家伙的存在其实给咱家生意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虽然当时大家确实被吓得够呛,但事后回味,却觉得刺激非凡。甚至有一帮热血青年把他奉为偶像,管他叫“纯爷们水手”、“老牌海狼”,认为正是有了他这样的人物,英国才能在海上称霸一方。
话说回来,实事求是地讲,他确实有可能让我们陷入困境。这家伙在咱们这儿一住就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花光了付给我们的住宿费,而我爸压根儿不敢鼓起勇气跟他提加钱的事儿。只要一提到钱,船长立马就能发出堪比狮子咆哮的哼鼻声,瞪得我那可怜巴巴的老爸只能灰溜溜地退出房间。我还亲眼见过老爸在遭受这般羞辱后搓着手心,可以预见,这种担忧和恐惧恐怕直接催化了他不幸提前告别人世的命运。
在这位船长跟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除了从流动商贩那儿买了几双袜子之外,他的行头始终没换过样。他那顶三角帽斜边早就耷拉下来了,之后他就任由它那么垂着,尽管这给他日常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我至今还记得他那件外套的模样,就是他自己窝在楼上的房间里缝缝补补的那件,到最后,那件外套几乎变成了一个大型补丁展览品。他从不写字也不收信,除了偶尔跟邻里喝上两杯时聊聊天,几乎不和其他人交流。至于那个巨大的航海箱子,我们谁都没见识过他打开过。
唯一一次撞墙的经历发生在故事接近尾声之际,那时我那不幸的老爸病体日渐衰弱。利弗西医生在一个傍晚前来探望病人,顺便享用了一下我妈精心准备的晚餐,然后步入客厅打算抽支烟等待仆人将他的马从小村子牵过来——毕竟我们那家老字号的“本葆海军上将”旅店是没有马厩的。我也跟着进了客厅,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位一身整洁、发蜡打得锃亮的医生,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和优雅的举止,与那些轻浮的乡巴佬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与我们心目中那个邋遢、笨拙、眼神迷离的“疑似海盗”,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当时这位船长正好喝得酩酊大醉,手臂搭在桌子上。突然之间,他开始唱起了他那首标志性的曲目:
“十五个硬汉攀上骷髅船——哟——嗬——嗬,再来一瓶朗姆酒畅饮欢!
醉醺醺和鬼魅送走了其余同伴——哟——嗬——嗬,再开一瓶朗姆酒继续嗨!”
起初,我把“死人胸”误解成了他楼上前屋内那只大得足以装下一个独腿水手的箱子,这想法还和我在噩梦中遇见的那位单腿海盗纠缠在了一起。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对于这首歌已不再那么神经兮兮了,至少在这个晚上,它只是让医生感到新鲜,而我注意到,即便是医生本人,也并未表现出对这首歌的喜爱,尤其当他和园丁老泰勒正在深入探讨如何对付风湿病的新疗法时,船长突然高歌一曲,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满脸愠色地瞥了一眼,然后继续淡定地谈论药物疗效。这时,船长因自己的歌声愈发亢奋,最终摆出了我们都熟悉的那一招——重重拍桌示意全场安静。果然,噪声迅速消失,只剩下利弗西医生那宛如交响乐指挥般悠然自得的讲话声,其间还不忘从容地嘬上一口烟斗。船长紧盯着医生看了一阵,再次用力敲击桌面,目光凶狠至极,最后用那种仿佛是从地狱底层冒出的低沉嗓音咆哮道:“闭嘴,前后甲板统统给我安静!”
“您这是在对我说话吗,先生?”医生回应道,当那个粗鲁的家伙用更加不堪的咒骂确认了这一点时,医生不慌不忙地说:“那我只跟您说一件事,先生,如果您继续保持这样的酗酒状态,世界上很快就会少一个超级无敌讨厌鬼!”
这一下,老家伙的怒火犹如火山爆发。他噌地站了起来,抽出一把水手专用的折叠小刀,啪嗒一下展开,好似要拿这玩意儿把医生钉到墙上似的。
医生却稳如泰山。他微微侧过头去,用刚才同样温和而略带戏谑的语气提高了音量,确保屋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语调依旧冷静而严肃:“假如你不马上把那把刀子收回口袋,我以我的医德和名誉担保,下次巡回法庭上你会被吊得比旗帜还高!”
随后,两人展开了激烈的眼神对决。然而船长终究败下阵来,收起了他的“作案工具”,悻悻退回座位,像只被教训过的落水狗,嘟嘟囔囔地抱怨不停。
“现在,听着,先生,”医生继续他的训诫,“既然我已经知道在我这片领地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就该明白我会时刻警惕着你。我不仅是个妙手仁心的医生,还是个铁面无私的地方法官,只要有半句关于你的投诉,哪怕只是类似今晚这种不礼貌行为,我都会立即采取行动,追踪并揭露你的真面目。言尽于此,你应该明白了。”
很快,利弗西医生的坐骑就被牵到了门前,他潇洒地跨上马背,离开了现场。那天晚上,船长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而且接下来很多个夜晚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