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路上多险阻
阿爸的酒是用最好的鸡爪谷酿出来的,味道绵柔,喝多了也不会难受,不影响夜里继续做美梦。去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我不小心误喝了一口阿爸的酒,刚入口时有些冲,五脏六腑像是被冲开了,都醒了过来一样。夜里做梦,梦见了离世多年的阿妈背着年幼的我,在金黄的田里忙活。她那么年轻,太阳一样美丽的脸,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没有哪一朵比她更好看。
苏叔叔不敢多喝,小汤叔叔却完全不需要劝。他更年轻,酒量也大,跟阿爸对饮,毫不怯场。他闭着眼睛,舌头咂摸着酒味,说:“嘴里仿佛飘荡着高原上的阳光和空气,身体里的脏气好像被赶出去了,人通透了。”
苏叔叔打趣他:“哟,小汤同志,看不出你居然是个品酒专家啊!”
小汤叔叔斜了他一眼,故意谦虚道:“不敢不敢,偶尔喝上一点,自娱自乐而已。”
阿爸下午从别家换来一条鲜羊腿,上面的血还没有干。他把它架在火上烘烤,烤好的部位滋滋冒油,香气勾引得我口水都要掉下来了。阿爸用刀将烤好的部位旋切下来,抹上盐巴,递给苏叔叔和小汤叔叔。看着我的馋相,阿爸把第三块给了我。我把这一块塞进了阿爸的嘴里。
小汤叔叔吃着烤羊肉,满脸都是叹服:“唉,好吃得眉毛都要掉了。”
“真是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俩真有口福。这一路过来,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都可以不算数了。”苏叔叔不由生出了许多感慨。
在醇酒和美味的作用下,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是1973年成立的,科考队的成立正式拉开了对青藏高原进行大规模综合科考的序幕。以前虽然也曾有科学家来这儿科考,但都是不成系统的,时断时续,考察的范围也不大。这次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面系统地对青藏高原开展科学考察。科考队采用的是拉网式、滚地毯式的科考方式。队员们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穿梭往返不绝,沿雅鲁藏布江2000公里上溯下行,在喜马拉雅山爬高下低,足迹几乎遍布整个青藏高原,获得了极其丰富的一手科学资料。作为他们中的一员,他感到荣幸和自豪。
在此之前,他们还在别的地方考察过。
他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常年在野外考察的科学家,这次半道上的腹痛、呕吐并不是他这些年科考路上最凶险的。
他陷入了回忆中。酒气浮在他的眼神里,雾蒙蒙的。
“我曾经跟几位同事,在四川一个县城周边待了十多天。那里大山一座连着一座,看不到边,里面藏着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对我们而言,这可真是科学考察的巨大宝库。
“那些天,大家每天也就睡上几小时,在野外经常吃不上饭,只能靠干馒头充饥,但我们都很高兴,因为发现了不少以前没有见过的生物种类,为此不惜跑遍那里所有的角落。我们去过大山的最深处,蹚过山谷里隐藏着的河流,爬到了高山上的牧场,到了许多从没有人到过的偏僻地方。越是没人到过,我们就越兴奋。
“后来,任务基本完成,我们就准备撤退了。当晚大家终于在招待所里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饭,准备第二天上午离开。我整理完东西,刚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就听到窗外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
“那时正是当地的雨季,但那晚的雨势显然大得有点让人不安,雨水是直直往下倒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的降雨已经超出了往年的最高值。天就像漏了一个大洞,暴雨从里面冲出来,称得上是穷凶极恶。大雨撞击着屋顶和窗户,砰砰作响,像是一个个拳头在砸。我心里直打鼓,没法子安心躺着,就爬起来,沿着走廊往外走,想看清楚外面什么情况。
“大水涨满了招待所门前的水沟,速度非常迅猛,梆梆梆梆的,非常吵。仔细一看,水里还有粗大的砂砾和石块,被水流夹着往前冲。
“看到这副场景,我更加担心了。我判断山上已经发生了泥石流,这些石头就是从山上带下来的。我没有多想,赶紧披上雨衣,想去邻近的河沟里再查看查看。
“路上,有人拿着手电筒浑身湿透地往半山上跑。不少民房已经被泥石流冲毁,不知道有没有人埋在里面。大片的农田被淤泥掩埋,原来是道路的地方也堵塞了。雨实在太大了,我看见有人在哭喊,却听不到人声,声音都被雨声盖住了,耳朵里只有哗哗的雨声。我这一生从没有遇到过那么大的雨。
“老乡们正奋力地垒石块、架木板,想要减少一点损失。我什么也顾不上想,直接卷起裤腿加入他们,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感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拼出所有的力气忙活着,什么都不在乎了。一直等到救援队来到,才陆陆续续有体力不支的人离开。我也感到筋疲力尽,用光最后一点力气回了招待所。那会儿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了。
“同事们看到我回来,都惊喜万分。他们看我这么久没有回来,都以为我在外面出事了。他们告诉我,县里刚下达紧急通知,让所有人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看来情况确实很危急,但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等到天亮再出发呢?大家都有点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都劳累了一整天,又被这雨惊动到凌晨都没睡,其实个个都很疲乏,都需要马上躺下来睡觉。
“我想来想去,最终咬着牙劝说大家马上离开,撤离才是最保险的。
“于是大家快速整理好各自的行李,各自带着那些天采集的样品和整理的数据,冒着大雨连夜撤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得到消息说,那场暴雨引发的特大泥石流,最终还是在天没亮时就冲进了招待所,淹没了院子和大部分房间,有的人就没逃出来。”
“这么危险啊!”
“真可怕!”
小汤叔叔和我同时发出了感叹。
“那次确实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苏叔叔脸上神情严肃,他喝了口酒,继续往下讲起来。
“还有一次,我们在奔赴一处采集点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后怕。
“那天也是下了一晚上雨,路面又湿又滑,车在上面行驶,像在玻璃上滑行一样。而且那条路是盘山道,大山里弯弯绕绕,大家都捏着一把汗,非常紧张,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但事与愿违,我乘坐的那辆老旧吉普车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去了控制。在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它已经开始在路面上疯狂打转了,几乎是在眨眼间,车子便调转了头,整个翻了过来。
“我们顿时被倒扣在车厢里。那一分钟就像一百年那么长。我脸上糊满了血,脑子里是飘飘忽忽的,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昏昏沉沉当中,听到有人在拍着车大喊,我才意识到还没死,振作精神爬了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我们中没有人受特别严重的伤。大家都像丢了魂儿一样,远远地坐在一边,谁也说不出话。路的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幸亏这车没有转向那一边翻过去。
“再看那辆吉普车,四轮朝天,翻倒在路旁的山坡边,撞倒了一棵碗口粗的树,车篷已经压扁,车窗也都撞碎了。
“在野外工作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车祸,而且是这样一种关乎生死的车祸,惊出了一身冷汗。”
阿爸听我给他翻译过来的这些事,面色凝重,给苏叔叔递酒,说:“你就算不说这些事,我也能猜出一个大概。在我们这大高原上跑了这么些天,你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是知道的。在我们高原上干点啥能有多难,我们本地人当然最明白。”
柴火毕毕剥剥地响,映红了苏叔叔的脸。这是一张像岩石一样的脸,坚毅的线条里潜藏着他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和喝过的水。阿爸的酒让这些硬朗的线条变得柔软了,但一笑起来,它们仍然堆出来许多意味无穷的褶皱。
“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花找草,这里又常发生危险,不怕他们担心吗?”阿爸随口问了一句。
苏叔叔的眼圈立刻红了。他装作眼睛被柴火腾起的烟气熏着了,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故作轻松地开口:“不瞒您说,这些年光忙工作,老在野外跑,想起来找对象时都一把年纪了。不幸的是,咱人又长得丑,等找到对象了,人更老了。好在媳妇不嫌弃,三十一了,终于结婚了。她倒是很理解我,我有时候在野外一待就是两三个月,她也并没有责怪我的话。
“这不,我的女儿还不到一岁,我又跑出来了,这次跑得还特别远,一杆子戳到了世界屋脊上。走的时候,跟往年不一样,心里还真有了很多不舍和牵挂。
“在这儿做调查,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孩子,一想到她,就觉得心尖尖那儿疼,想把闺女抱在怀里好好亲一亲。那么粉嫩嫩的一团,跟一团雪一样,眼睛很大,像她妈妈,笑起来别提多好看了……”
苏叔叔从贴身的衣服兜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原来苏叔叔并不是一直像眼前这样这么黝黑,照片上的他细皮嫩肉的,头发乌黑,面色澄净,眼睛清亮,笑意盈盈,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想念的女儿被妈妈抱在怀里,雪一样白,跟爸爸长得很像,露出几颗贝壳一样的小小牙齿,笑得很可爱。
苏叔叔摸了摸照片上的爱人和孩子,眼神柔软得像融化了一般,流淌着浓浓的爱意。
我能明白他的心情。
有时候天还没有亮,我忽然醒过来,眼睑上还停留着梦里妈妈的笑模样,心里无比酸胀,是很多很多的想念堆积在心里,心盛不下,就都溢出来了。
我知道,妈妈一直在白云端,在雪山顶,在苍鹰的翅膀上,在每一个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妈妈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我,她在我心里活得好好儿的。
我知道,这些都叫: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