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帝国史:从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全二册(方尖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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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时间和地点

广袤的平原注定会获得政治上的统一。

——阿纳托尔·勒鲁瓦—博利厄

俄国的大草原是亚洲大草原的延伸,和匈牙利大草原融为一体。从黄海到巴拉顿湖的这一整片草原大陆上游荡着游牧民,他们从史前开始便跨越了极大的距离,寻找牧场。从亚洲腹地过来的游牧民如波浪一般在大草原上铺陈开。他们把草原上的居民赶走,而后者又把势力更弱的游牧民赶走,占据其草场。公元前5世纪,历史之父希罗多德造访了希腊在布格河右岸的殖民地奥尔比亚,亲眼见到了这片空间的最初居民,后来,这儿就有了南俄大草原之名。

照希罗多德的说法,公元前1000年至前700年生活在黑海沿岸的初民辛梅里亚人并没在身后留下多少印记。接踵而至的是斯基泰人,他们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的许多墓葬品被挖掘出来:黄金珠宝,餐具,武器。斯基泰骑士好斗的形象也留存了下来,他们是顿河至多瑙河之间这片疆域的主人,在高加索地区及更远的地方大肆劫掠。策马驰骋,自由自在,不受奴役,那就是斯基泰人的形象,后世的俄国人受到这个形象的激发,也想把俄国人比拟于古代大草原上的战士。

斯基泰人被来自中亚的萨尔马提亚人赶走,后者同属印度—伊朗语族。他们之所以能打胜仗,是因为武器装备占优,有马镫、长矛和长刀。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3世纪初,萨尔马提亚人占据了大草原。关于这方面的记忆仍然留存于世,特别是在波兰语当中,所谓的“萨尔马提亚人”就是指长髯飘飘的人。

后来的入侵来自北方,这和之前的情况不同。日耳曼部族中的哥特人穿过波罗的海,向西南进发而来。这些侵略者的东部分支东哥特人在德涅斯特河与顿河之间的河岸边创建了国家。波罗的海和黑海第一次有了联系。4世纪末,哥特人被匈人赶走,匈人属于突厥系。来自亚洲的匈人很快就占领了伏尔加河与多瑙河之间的大片草原。5世纪中叶,国王阿提拉长驱直入来到了罗马的城门之下:欧亚帝国的轮廓开始显现。阿提拉的王国在他死后便分崩离析。继匈人而来的是离开亚洲、寻找草场的突厥游牧部族阿瓦尔人(又名奥布雷人)。阿瓦尔人四处劫掠,不仅令南俄平原上的定居部落,也令日耳曼人和意大利人臣服。存在了一个世纪之后,他们便突然消失,和来时一样突然。俄国编年史中有这么一句俗语:“像奥布雷人一样消失”,意思就是指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游牧部族从大陆腹地冒了出来,定居,然后消失,给人留下了一种变动不居的印象,这一过程持续数世纪之久,空间涵盖喀尔巴阡山和高加索之间的地域。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谁在这片疆域上永久居住?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诘问:这么多民族当中,斯拉夫人在哪儿,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斯拉夫人源头在何处,针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久已有之,甚而到了后来,竟有愈争愈烈之势。资料稀少更是加剧了争论的尖锐度,更掺杂着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历史学家针对各个问题给出了不同的回答,这些回答时常自相矛盾,问题有:斯拉夫人真的源于东欧吗?如果不是,那他们又来自何方,何时出现?罗斯人(Russy)给一个民族和国家赋予了名称,他们究竟源自何方?俄国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回答这些问题更是艰难,各种各样的解释层出不穷,但成文的资料少之又少,有旅人的叙述,也有拜占庭或哥特史学家的简短提及,语言学和考古学提供的资料也无法完全弥补这个缺憾。历史本质上就是以文字为基础的。考古学、语言学、古币学都只是辅助科目。

历史学家的争论持续了数世纪之久,但这样的争论后来也成为某种资料来源,可让人更好地理解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过往。12世纪初出现的《往年纪事》的作者是僧侣涅斯托尔,这是第一部流传至今的俄国史。对研究罗斯的全体专家而言,《往年纪事》都是信息的主要来源。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认为涅斯托尔是“斯拉夫派”,当代历史学家列夫·古米廖夫认为他是“西方主义者”。前者写于1903年,后者写于1989年,两位俄国历史学家对12世纪的同行用了这两个词,将俄国历史的巨大矛盾描述了出来。

不过,大部分研究者对罗斯初期历史的看法意见一致。《往年纪事》开头第一句,涅斯托尔对此作了概述:“……俄国的大地是否由此开启?”

照《往年纪事》的说法,从喀尔巴阡山延伸至第聂伯河的疆域是斯拉夫先祖的故国。6世纪的拜占庭历史学家,恺撒利亚的普罗科匹厄斯,及其同代人,哥特史学家约达尼斯,是最早提及安特、威内狄和斯克拉文斯拉夫部族的人,说他们在游牧部族的压迫之下,不得不迁徙他处。逃跑的阿瓦尔人把喀尔巴阡山分水岭处的居民赶了出去。显然,正是在那个时候,东斯拉夫、西斯拉夫和南斯拉夫人之间的联系由此中断。对语言的影响尤其明显。西斯拉夫人和南斯拉夫人对查理大帝战胜哈扎尔人的战事留下了深刻印象,遂给自己的君主赋予了“国王”(kral、krul)的称号,而东斯拉夫人则从东方诸民族那儿借来了“可汗”(khakan)一词。

从6世纪末到9世纪初,斯拉夫人持续在伊尔门湖和黑海西北岸之间的盆地里定居下来。《往年纪事》提到有15个部族,他们各自划定了疆界。边界经常都是河流。第一个提到的部族是波良人。《往年纪事》作者说他们定居在第聂伯河沿岸,而且好几次提到他们的首都就是基辅。对在基辅写作《往年纪事》的涅斯托尔而言,这是一个很基本的事实。《往年纪事》中列举的河流湖泊让人可以很清晰地了解斯拉夫部族的地理分布情况:第聂伯河、普里皮亚季河、德维纳河、伏尔加河、索日河、奥卡河、谢依姆河、苏拉河、杰斯纳河、布格河、德涅斯特河、多瑙河。生活于伊尔门湖湖畔的部族建造了诺夫哥罗德。

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指出,在《往年纪事》里有两个事实,似乎标志了俄国历史的开端。第一个就是6世纪在喀尔巴阡山创建了一个庞大的斯拉夫部族军事联盟,领头者是杜列别人的君主。当时他们正和拜占庭发生冲突,这是第一次统合东斯拉夫人的尝试。第二个因素就是东斯拉夫人所定居的平原并无自然疆界,共分成两个部分:北部是森林区,南部是草原。新来者基本上就定居在长条形的森林地带。

第聂伯河成为东斯拉夫人所占领土的巨大的中轴线,这条皇家大道就是至关重要的经济动脉。对希罗多德来说,除了尼罗河,第聂伯河不仅是斯基泰地区,而且是全世界物产最丰富的河流。这位希腊历史学家盛赞河流沿岸丰美的草场,清醇甘甜的河水,丰富的渔获,还有盐土层。他提到了第聂伯河可以提供的各种可能性,干流和支流将波罗的海和黑海连接了起来。早在公元前好几个世纪,这条商路就被黑海北岸和亚速海东岸的希腊移民利用了起来,如奥尔比亚、赫尔松、泰奥多西亚、法纳戈里亚等。

千年之后,《往年纪事》里最有名的内容至今仍具有现实性。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认为那是后人不怀好意添加上去的。书中写道,862年,斯拉夫人摆脱了向其索要贡品的瓦良格人之后,争执了起来;内战爆发,开始内斗。诺夫哥罗德土地上的定居者于是决定向外国君主派遣使节,发出了这样的请求:“我们的国家广袤富饶,但动荡无序……望来统治我们。”

诺夫哥罗德的使节走海路,前往斯堪的纳维亚的瓦良格人那儿。三个兄弟——留里克、西涅乌斯、特鲁沃尔——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应了来访者的邀请。年纪最长的留里克便成了诺夫哥罗德王公:留里克王朝先后统治了基辅和莫斯科,时间达数百年之久,直至16世纪才灭亡。留里克的两兄弟也有了自己的公国,亲兵的一个成员阿斯克尔德也成了基辅王公。

《往年纪事》记载的“诺曼人来访”这段历史是俄国初期历史上争议最大的一个片段。看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如何,便能衡量俄国人“爱国主义”的程度有多少。1749年9月6日,出现了“诺曼人”和“反诺曼人”的支持者,那天,官方史家、圣彼得堡帝国科学院院士格哈德·弗里德里希·米勒宣读了他一年一度的报告。那年,报告论述的是俄罗斯人及俄罗斯之名的由来。米勒院士的报告是以前辈泰奥菲尔·西格弗里德·拜耶的研究成果为基础撰写的,他的理论是,基辅罗斯是由诺曼人创建的。与会者听闻此言,发出愤怒的呼喊,使他根本无法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另一位院士、天文学家N. 波波夫说,作报告者“玷污了我们的人民”。他们一直吵到了女皇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跟前,于是女皇就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委员会委员中有大名鼎鼎的俄国学者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他的观点很明确:德国人的观点“丑恶至极”,米勒的研究损害了帝国的利益和荣耀。引发公愤的这位院士的出版著作全部遭到没收和销毁,而且他被禁止再从事俄国古代史的研究。

这场争吵一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仍然甚嚣尘上。所有人依据的都是同一个来源,“支持诺曼人”的一方和“反对诺曼人”的一方彼此找出最有说服力的论据来支持各自的观点。“诺曼”理论反对者的爱国激情对这场争论更是火上浇油。在对德战争最白热化的时候,院士鲍里斯·格列科夫写了一篇文章,他认为“邀请瓦良格人”的理论是不爱国的行为,断言高度发达的强大的俄国从6世纪起就已存在。斯大林去世后,官方对俄国古代史的观点也没有改变。1963年,安德烈·阿马尔里克因为写了一篇名为《诺曼人和基辅罗斯》的论文而被逐出了莫斯科大学。1978年,院士德·利哈乔夫在给《往年纪事》作注的时候强调:“留里克、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的传说来自大海的另一边……纯粹是《往年纪事》的作者在生搬硬造,胡写一通,这纯粹是作者个人的假设,现在不能再这样认为了。”[12]

必须承认的是,《往年纪事》的作者对这起事件的描述特别混乱。照涅斯托尔的说法,诺夫哥罗德的使节被派到了“大海的另一边”,可这一说法很不精确。接下来他又做了一些澄清:“他们来到了瓦良格人那里,也就是罗斯人那里。这些瓦良格人号称罗斯人,就像有的人被叫作瑞典人、诺曼人、盎格鲁人一样……”他这么明确一说,又引出了一系列问题,重要的有:他们是否邀请了外国人来统治?如果是的话,是谁?涅斯托尔为什么把瓦良格人和罗斯人等同起来?换句话说,罗斯这个词发源自哪里?最初的俄罗斯之名是从哪里来的?次要问题是:斯拉夫人和罗斯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可涅斯托尔的回答是:“斯拉夫人就是俄罗斯人,和名为罗斯的瓦良格人很像,只是他们以前叫作斯拉夫人。”“反诺曼”派则断然拒绝了将瓦良格人和罗斯人相等同的说法。

现在,我们还是得设法洞穿这些历史迷雾。新的假设和理论已经出现。有的研究认为,居住在波罗的海沿岸的斯拉夫部族可以提供解开谜团的钥匙,因为不管瓦良格人是否被请去营救,他们毋庸置疑都是斯拉夫人的起源。在波罗的海的吕根岛上,从6世纪开始便生活着一个斯拉夫部族,德国编年史家把他们叫作罗斯。因此,可以假设斯拉夫—罗斯人来到了诺夫哥罗德。但他们的亲兵里也有维京人。他们在诺夫哥罗德及其周边地区定居下来之后,便南下至第聂伯河,建立了基辅国。哈佛大学教授、乌克兰裔美籍学者奥梅利扬·普里察克提出了一种出乎意料的理论。这位历史学家以6世纪至8世纪的阿拉伯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文献为基础,发现在罗马的高卢地区以及罗德兹这座城市周边地区有罗斯人出没,8世纪的时候,这些罗斯人的拉丁名字叫作鲁特尼奇斯人(Rutenicis),法语叫作鲁西人(Rusi)。[13]阿诺德·汤因比则认为罗斯一词源自瑞典语Rodher,意思是“桨手”。

对旧俄史的研究尚无法对遥远的过去提出的这些问题遽下定论,要下定论也不可能,但可以拓宽我们对往昔时代的认识,只要不声称那是绝对真理即可。我们很清楚真理不会从争论中产生。对俄国及俄国人起源的争吵并没有涉及一个公认的事实:9世纪,罗斯进入了历史。那个时代的编年史家、回忆录作者、旅人提到的不只是斯拉夫部族,他们所讲述的事件中的相关人等都是波罗的海和黑海之间这片空间的居民。编年史家特别认为:860年6月18日,俄罗斯人驾着二十艘船只,包围了拜占庭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他们在周边大肆劫掠,于6月24日撤围,来无影,去无踪,就这么悄然离开了。

那个时代的成文历史中罗斯的突然出现其实有逻辑可循,用晚近的词汇来描述的话,就是“地缘政治”。7世纪中叶,阿拉伯帝国的诞生将地中海一分为二:南部为穆斯林区,北部为基督徒区。阿拉伯人从9世纪起便在开疆拓土,使地中海成了他们的领地,从此使之与西方的商贸无缘。于是,商人们便折向北方。新的商路在北海、莱茵河、波罗的海打开。《往年纪事》对“从瓦良格人到希腊人的通路”作了详尽无遗的描述:他们南下第聂伯河,再拖着船(俄语叫作ladia,希腊语叫作monoxyles)前往洛瓦季河,从那儿前去沃尔霍夫河、涅瓦河、“瓦良格之海”(波罗的海);再从那儿前往罗马,从罗马去君士坦丁堡;然后再去黑海,再是第聂伯河。

这条商路以第聂伯河为主干,将整个俄罗斯平原整合成了一个体系,东北方向可通往波罗的海,西南方向可通往伏尔加河流域和顿河流域,以及里海、亚速海和黑海。商路同样还可以从森林带通往草原区。在“从瓦良格人到希腊人”的那条通路的沿线,商队的歇脚处变成了武装加固的商行,之后又变成了城市。城市数量愈来愈多,涅斯托尔的记录只列出了其中几个最重要的城市,如基辅、佩列亚斯拉夫尔、切尔尼戈夫、斯摩棱斯克、柳别奇、诺夫哥罗德、罗斯托夫、波洛茨克,商贸不可谓不发达。M.季霍米罗夫列了一份名单,共有238座城市,照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这份名单还不够完整。俄罗斯历史上第一座都城基辅占据了特殊的地位。编年史说这座“俄罗斯的母亲城”建于8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