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82年初春,我考入南京大学外文系英国文学专业,有幸成为范存忠先生的硕士研究生,深得范先生教诲之恩。1984年秋,我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同时也继续充任先生的“编外”学生。1987年8月,我告别范先生赴美求学,不料竟成永诀:先生竟于年末仙逝!然而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严格的教学风格,三十年来我未敢须臾忘怀并一直奉为楷模。记忆犹深的是,在我硕士生的第一年里,先生对我的一项要求是“一周两文”:每个星期写一篇英文文章,题目自定;同时每个星期熟读一篇先生选定的英文范文。先生耳提面命,叮嘱这些范文务必“读懂、读熟、读透”。每次去先生家上课,先生都花不少时间评点范文和我的英文习作的优劣高下之别,虽常常令我如坐针毡自惭形秽,却让我在提高自己的英文写作能力上获益良多。
范文的效益确实是无穷的。孔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意思就是说,只有熟读《诗经》中的篇章,才能使自己具备优雅的言辞表达能力。我国民间更熟悉的说法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的虽然都是中国的古代诗歌,但是同样的道理也完全适用于英文散文。真正读懂、读熟、读透几十篇优秀的英文散文,自己英文写作能力的提高就一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后来才知道,范先生让我熟读的英文范文,其中不少篇目来自他1940年与同在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任教的柳无忌先生合编的《近代英国散文选》一书。最初这本书是作为英文专业的学生阅读材料问世的,出版后为多所大学采用,深受学子欢迎,多次重印,一时洛阳纸贵。几年后,两位先生又推出增订版,扩充篇目并增加注释,使《近代英国散文选》更得读者青睐。1986年,鉴于当时英语教学的需求,该书曾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再版。此次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这本《英国散文精选》在原有版本的基础上采用英汉双语形式,实乃广大学英文的青年朋友的福音。书中的汉译者是范先生公子范家宁先生暨夫人王英女士。家宁、王英伉俪国内英文科班出身,20世纪80年代赴美深造,之后长期侨居芝加哥,中英文均造诣深厚。二位的汉译,译义准确,行文流畅,且在风格上尽力与英文原文保持一致,对读者在不同的层面理解各篇英国散文一定大有裨益。
需要强调的是,这本《英国散文精选》绝不只是一本帮助读者英文写作的范文集。书中收集的散文作品都出自18和19世纪英国名家之手,有很高的文学欣赏价值。大体上说,18世纪的英国文学艺术处于新古典主义时期,同时也是浪漫主义时期。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大多崇尚理性、公正、平等,注重古典传统的秩序,追求协调、统一、和谐与典雅的艺术风格。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于1798年共同发表的《抒情歌谣集》一般被认为是英国浪漫主义的宣言,为浪漫主义思潮在其后的大约半个世纪的英国文学中的主流地位奠定了基础。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崇尚激情和大自然,弘扬创造力和想象力,对工业革命的负面后果持批判态度,并且在法国大革命的激励下竭力鼓吹人类自由。诚然,在品鉴近代英国散文时,我们切不可简单地把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当作标签来使用,但是这两股文学思潮确实为本书中的各篇散文提供了可供参照的宏观背景。譬如,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的平实而优雅的时评,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对社会不公现象尖刻的鞭挞,切斯特菲尔德勋爵(Lord Chesterfield)充满世俗智慧的家书,以及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博士在耗时七年的词典大功告成之日对嗟来之食的断然拒绝,莫不与启蒙主义的时代精神有某种关联。另一方面,孑然一身的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对儿女绕膝的家庭生活充满温情的想象,威廉·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与湖畔诗人(Lake Poets)的亲密交往和对法国大革命的强烈认同,显然都表现出他们的某些浪漫主义情愫。
中文的“散文”一词,内涵不易界定。广义的“散文”大体上对应英文prose一词,泛指诗歌以外的所有非韵体文,自然也涵盖小说。而相对狭义的“散文”更接近英文的essay或者familiar essay,在中文中指的基本上就是我们常提到的“小品文”“随笔”“随感”“杂文”等,在篇幅、内容和风格上与小说都有一定的距离。本书书名中的“散文”一词大体对应familiar essay一类,但是中文“散文”在词义上的含混在这里倒恰恰成了一个“必要的纰漏”(necessary evil)。18和19世纪分别是英国小说的兴起期和全盛期,在本书所选的一些散文篇目中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与小说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理查德·斯梯尔(Richard Steele)的《旁观者俱乐部》(The Spectator Club)即为一例。作者虚构一个俱乐部,以当时的伦敦各社会名流为原型,逐一介绍并刻画俱乐部各位成员,其手法和风格与小说极为相似。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世界公民》(The Citizen of the World)借一位旅英中国学者之口发表作者对英国社会文化的评说,与英国18世纪一度盛行的书信体小说颇为神似。甚至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以自传标榜的《一个英国鸦片吸食者的自白》(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中的主人翁也未必百分之百就是作者本人,而更可能掺糅了一些小说的成分。还有一点不容忽视:18和19世纪,英国的出版业相当发达,文学杂志盛行,在伦敦尤其如此。本书中收集的散文,不少最初都是以分期连载形式发表于不同的文学杂志上的。本书所选,一般仅为发表于单期的片段。若就整体连载篇幅而论,则与通常所见的中国杂文、小品文大相径庭。
然而,优秀的英国散文虽然跟优秀的中国散文风格各异,但是都能给读者极大的美感享受。如品佳茗,虽有龙井毛峰之别,但都令人余香满口,回味无穷。熟悉中国散文的读者朋友,不妨来读读本书中的英国散文,就好比喝惯了西湖龙井的茶客大有必要尝尝黄山毛峰的别样风味。
葛良彦
美国圣母大学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