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跋风尘,安得尝之
自走出京城彰仪门的那一刻起,沈家本这个在京城长大的小京官子弟,便开始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过去的安逸与温暖,随着铺天盖地的风沙,呼啸而去。
沿途的贫穷与艰苦,是他过去从没有经历过的,触目惊心。树越来越少,风越来越大。天是昏黄的,地也是昏黄的。只有很少的一星半点的绿色点缀其间。九辆马车,载着他们一家人还有行李,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
路边零零星星散落着低矮的土屋,那便是村庄。狗吠声,也像路边低矮的小土屋,遥遥地,零零星星地徘徊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
小路蜿蜒前去,也不知哪里是头。走不完地走。
21岁的沈家本,第一次切身贴近乡村。也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是贫穷,还有贫穷中的寒冷。无处躲藏的寒冷。
天也慢慢地黑了下来,经过一天的颠簸,每个人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一家老小,谁也不曾在这样的乡间生活过,也不曾有这样的舟车劳累。举目四望,除了空荡荡的田野,还是空荡荡的田野,狂风在空荡中咆哮着。他们一家人在狂风怒号的田野中,柔弱如草,但也只得硬撑着继续往前走。
风渐渐停息,天空现出一弯黯淡的月。又走了个把小时,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飘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全家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灯火闪亮处,想必就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七里马庄。
这天早晨,他们五更就开车了。因为,想赶早过黄河。起程时,天还没大亮,月明星稀。他们一家就急急地赶往35里外的五驿镇,寻找渡口。可是,那儿却没有渡口。接着又走了24里,来到马村。原本设在马村的冈园渡也不见踪影。
天苍苍,地茫茫,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好不容易才在路旁遇见一个蹲在田头抽旱烟的老乡,急忙过去问路。脸色黝黑的老乡,缓缓地抬起目光,告诉他们,冈园渡已经向南移了20里。
只好又绕道到颜家庄,还是没有找到渡口,再问方知渡口又向北移了25里。此时已过晌午,一家人只得在路边找了家小店,胡乱吃了点粥,又回到新寨口。这时,黄昏已近,狂风陡起,飞沙走石,声震天地。风愈刮愈大,连对面的人也淹没在一片黄尘中,人和车都在风中打旋,什么也看不清。只得又往回走,想到七里马庄找个歇息的小店。
七里马庄,在那一带也算是个稍大的村庄了,但庄子里是没有客店的。很偏僻的角落里,有一处小车店。说是小车店,其实也只有三间土屋,三张床,一个小小的院落。
等他们一家跌跌撞撞来到小车店时,天早已黑尽。院子里只一盏马灯,摇晃着照出小一片光明。小车店的老板很惊奇的开门迎客,这么晚了,九辆车,还载着许多行李。听他们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远道而来?
沈家本和他的弟妹还有母亲,都没有经过这般折腾,早已疲惫不堪。马灯虽说一灯如豆,但却非常温暖。可是,等进了店,那温暖又变得不堪忍受。土屋,像牲口棚一般,到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尘。床上的被褥,脏得如同剃刀布,秽气薰蒸,而且很单薄,硬如石板。
环顾四周,连个坐处都没有。那床,他连挨都不想挨。
除了累和冷,一家人也都感到非常饥饿。整整一天了,五更起身,也只在晌午时分喝了几口粥。
小车店却没有什么吃食。本来,地处偏远的乡村,就没有什么好吃食。小车店老板能够给他们的,也只能是熬一锅小米粥。中午喝的就是小米粥,晚餐还是小米粥。但在这样的冷夜里,能有一碗小米粥喝,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让母亲与弟妹四人住进三间小土屋,他自己就在车中假寐。就着摇晃的马灯,他睡前还不忘在日记中记下那日心中的感受,叹息道:不跋风尘,安得尝之。
在京城长大的他,从来没有吃过这般苦。一路的悲惨情景,像夜晚的乌云,在他心里飘来荡去。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婴儿,连目光都是同样的暗淡,哀苦无告,显得十分呆痴。乡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看着他们的车从身边“浩浩荡荡”地过去,都露出惊奇与羡慕的目光。而他们已经觉得苦不堪言了。可那些生活在乡间的老人与孩子,一辈子都是在这样的艰苦境地煎熬。
生命的快乐又在哪里?
那时很像眼下的文学青年一样的沈家本,对乡村百姓充满了同情与怜悯。不过,也就是因为他强烈的同情心,他也上过当。
有一天,他们一家路过一个挺大的村庄,当他们的车停在村口时,一群孩子蜂拥而上,纷纷向他们伸出小手乞讨。都是四五岁大的男孩与女孩,肮脏的小手,充满期盼的眼神。嘴巴却很甜地围着他们一家人,大爷大叔大娘地呼喊着:可怜,可怜吧。他母亲还有他和弟妹,都很可怜这些孩子,便掏出铜钱来。
可是,那些得了铜钱的孩子,立刻飞奔而去,向村里的孩子骄傲地展示自己的所得。
后来,他才得知,那些孩子乞讨并不是真的因为家中没饭吃,而是在父母的教唆下,如此做的,而且还把这样的手段当作一种骄傲。
是因为穷?
他心里非常难受,这是怎样一种人性的扭曲呀!他几乎不能忍受。就是因为穷,人什么下贱的事都能做吗?难道就没有耻辱之心吗?
在京城长大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的卑贱。
几经周折,他们一家人总算渡过了黄河。黄河南岸则是另一番风光。天气渐渐转暖,沿河的村落也渐渐稠密,温暖的春风中,高高的苦楝树摇曳着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车行万树中,犹如风尘仙境也。
沈家本的心境也渐渐转暖,又随心所欲地吟出许多诗。他用诗记写着自己的心情与见闻:漫云男子志桑蓬,又理晨装驿路中。
日夜兼程。
过了黄河,又过了长江。整整走了50天,他们一家终于到达湖南省的常德,铜仁遥遥在望。然而,等待他们的最后一段路程,却最为艰险,那便是水路。
5月20日,这一天当地俗传为分龙日。晨起,风雨飘摇。他们一家人还是上路了,乘船前往贵州。一叶小舟在浪中翻腾,有时浪高数尺,几乎要把小船打翻水中。而就在那一天,和他们同行的两只小船已经被大风吹翻在水中。他们一家的人的心情可想而知,既紧张,又疲惫不堪。这种旅途的折腾,也是在京城长大的沈家本从没有经历过的。
就这样在水中飘荡了三天,第三天小船进入沅陵。他们又经历了另一番艰险,也是沈家本从没有经历过的:舟从山麓行,山腰凿成石路,仅容半足,石中穿以铁索,船夫均援索而行。
他哪里见过这般峻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但又充满新奇。
接着就是过青浪滩。青浪滩也是出了名的险峻,河中堆积着大磐石,水流湍急,浪花拍打着磐石,如雷霆疾走,发出震耳的轰鸣声。李白诗曰:飞流直下三千尺。而他们的小船,在浪中如龙腾虎跃,也是飞流直下。
坐在船上的人,心跳如鼓,但也只能听天由命。
过了青浪滩,就进入了洞庭溪。洞庭溪则是另一番情景,溪水清浅,溪底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船行石上。船夫时不时地要下船推着船儿往前行,将船推到浅处,船底已经被石头刮漏,一股股清水往上冒。只好又停下来,待船夫将船的漏水处补好。就这样走走停停,未及三里,又到了一处浅滩,满溪的石头,船儿只能在石缝中慢慢地前行。
虽然小船儿走得慢了,但已无惊险,两岸青翠尽收眼底。
轻舟已过万重山。
直到六月初,他们一家老小才抵达铜仁。
终于和他的父亲沈炳莹团聚。此时,沈炳莹是铜仁府的署理知府,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言的代理知府。他们一家自然也就住在知府衙署。
沈炳莹得以署理铜仁知府,是因为他的前任黄楷盛被巡抚田兴恕排挤而离任。黄楷盛与沈炳莹性格不大相同,彪悍而霸道,经堂公开顶撞巡抚田兴恕,并不与其合作。沈炳莹虽温和低调,对官场同事,凡事忍让在先,却也依然被排斥,此为后话。
团聚的欢乐与兴奋,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沈家本又沉入苦读中。他难以释怀的还是——科考。他已经20出头啦,不能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而且科考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一边读书,一边辅导两个弟弟。对他而言,给两个弟弟当老师,一点困难也没有。他比他们读书读得多得多,也比他们心思沉。他已经开始感受到生活的沉重与艰难,像父亲这样一辈子,他于心不甘。
沈炳莹那时还不怎样老,但他对沈家本这个儿子却已经有几分依靠,也许是出于对儿子的磨练,他开始有意让沈家本帮他料理一些官府中的事务,甚至审理案子。
日子相对平静。
平静的日子里,除了苦读,沈家本又兴致勃勃地徜徉在大自然中,游山玩水。而铜仁的山和水,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他所从没有见识过的。
铜仁是一座多水的山城,有三条江穿城而过,那便是大江、小江与锦江。江水清澈,日夜奔腾不息。
城东临江壁立一山,那便是有赫赫有名的——东山。东山峭削嶙峋,悬崖下江水浩荡横流。而绝壁上树出石缝,苍翠挺拔。古林深处掩映着文昌阁、武侯祠、真武殿。
明嘉靖年间,曾有人在绝壁上雕刻了四个大字——云彩江声。每字一米见方,字迹遒劲,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在东山的深处,目能所及,除了山还是山。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郁郁葱葱的山。
除了东山,铜仁城畔还有一座更出名的山,那便是武陵山。武陵山的主峰——梵净山,其最高处的金顶海拔2494米,是武陵山脉的最高峰。梵净山与东山相比,更加峻险雄伟,坡谷陡深,群峰高耸。唐朝以前,梵净山名为“三山谷”“辰山”“思邛山”,明代以后改名为梵净山,梵净乃为佛教净界,所以,至清代梵净山已是著名的佛教净界。山中寺庙遍及。
而生活在梵净山这崇山峻岭里的农人,却只能在狭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舍不得放过。犁地时,三步五步便到了头,农人半站在悬崖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只得小心翼翼地从泥土里提起沉重犁辕,使劲儿往后拉,身体往后坐,几乎悬空在山崖外。生活的艰难与贫苦,可想而知。
这里的山和水,乃至穷苦的山民与船民,都是沈家本在京城难以接触到的。傍晚,他常常一个人独自在江边散步。当地的船民,赤身裸体地站在江水中,用头顶或用肩来推浅水中的船。船民身体大多黑瘦如柴,眼神呢,充满无助的渺茫。有时,看上去竟是麻木。
他心里一阵酸楚,又想起他们来时的艰难。他们一路的艰难不过是短时间的,过去了就过去了。而这些船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艰苦的境地中,他感叹道:生计竟托此,造物非无遍。
沈家本也去游过东山。是陪父亲的好友们去的。那时,他父亲的朋友多是官场中人,也都附庸风雅,游山玩水之中,免不了吟诗唱和。沈家本跟在父辈后面,也写了好几首诗。有些句子,也得到父辈们的赞赏,比如:“老树名难识,残钟岁不知。”“亭空留断瓦,楼古访遗碑。”……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转眼即逝。
因为,他的父亲沈炳莹官场失意,官位不保。
清朝末年,官场很黑暗。而沈炳莹又是个不得志的文人,到京城做官以后,一向小心谨慎。不能说他没有贪欲,但他却是从不敢贪,也没有贪的途径。他像京城的大多小官吏一样,也想通过外放,使自己的私囊稍加丰厚,便可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然而,在外省做官,和在京城做官大不一样。外省的风气与风俗,与他的文人性格大相径庭,也很难融入其中。外省的官场相比京城,也更加黑暗。
沈炳莹署理铜仁知府不久,便得罪了一个对他升迁至关重要的官员——贵州贵东道道员韩超。韩超不是文人,他是以武职起家的,道光时期即到贵州做官。为人处世,自然也与沈炳莹大不相同。他本与沈炳莹并不相识,两人之间亦无芥蒂。可他途经铜仁时,沈炳莹却大大地得罪了他。
沈炳莹是个胆小的文官,无心也无意得罪这位对他自己升迁至关重要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运气不好吧,韩超途经铜仁时,他正因为邻郡思州府下属的路溪教民发动起义而焦头烂额,忙着筹兵筹饷,疲于奔命。所以,也就没有给韩超进贡,隆重接风。
到底还是文人,不知道官场潜规则。竟天真的认为,只要他有政绩,就可以顺利升迁。所以,对政事,他加倍的认真,尽职,却忽视了接待上级官员的大事。
韩超这样的武官,是既要面子,也要实惠的。沈炳莹的“冷淡”,像一块冰梗在他心里,十分不快:你沈炳莹不过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小官员,有什么了不起,竟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除了实惠,他更迁怒沈炳莹的则是: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这迁怒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在战事频频的贵州,武职发家的韩超,一直官运亨通,就在他途经铜仁不久,又升迁为贵州按察使。虽然,沈炳莹虽为铜仁署理知府,却很勇敢地越境作战,平息了起义,并捉拿了起义首领,为清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沈炳莹到底是文人,并不深谙官场潜规则,剿匪也不能全部剿尽,要留隐患,这隐患是他邀功的资本。所以,他初为清廷立下汗马功劳,也并未能得到奖赏。沈炳莹非但没有得到奖赏,大权在握的韩超,反而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咸丰十一年(1861年)十一月,韩超让他自己的门生王云接替铜仁知府。
沈炳莹丢了官。
沈炳莹很窝囊,心里也窝着一团怒火。那王云是个什么东西?和他沈炳莹怎么能够相比?
王云本是个湘中小吏,小小的官职也是花钱买来的。后来,他投到韩超门下,又以四百金买来这个知府官位。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的理,他的不服,谁又能为他伸张。衙门有人好做官呀。他得罪了韩超,在贵州这个官也就做不成了。而他外放时的盘算“稍充宦囊”的希望也付之东流。
他来贵州已近一年,但依然囊中羞涩。
丢官后的沈炳莹,很郁闷,也很无望。几近没了主意,夜不能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此时,故乡是回不去了,因为囊中羞涩。京城呢,也回不去。丢了官,回去更不可能恢复官位。也只能留在贵州,等待。也许,还能等来一个机会?
对于是不是能够等来一个恢复官位的机会,沈炳莹心里也是没有把握的。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让沈家本带着一家老小先回老家湖州,他一个人留在贵州等待机遇。就这样垂头丧气地回故乡,他于心不甘,也于心不安。
父命难违。
沈家本唯有从命。不过,在父亲最难过的日子里,他是父亲惟一可交谈的人。他虽然还没有进入仕途,却也从父亲的经历中深切地感受到官场的险恶,人心的险恶。
可是,他今后还是要进入官场的,科考就是为了做官呀!
在父亲身边安心读书的日子,算来也只有半年。阴历十二月初八,沈家本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铜仁,乘船前往湖南长沙。
南方的初冬,阴冷潮湿。伫立船头,放眼望去,两岸苍山已是落叶枯黄。沈家本的心里万般思绪,他不知道他的前程在哪里,他的快乐又在哪里。
虽然,他还很年轻,不过20出头,但是生活的沉重,已经让他感受到人生的渺茫与无望。
他喜欢吟诗,也喜欢写诗,但是他身边的生活却是毫无诗意的,与诗相去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