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本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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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初入官场

1 夕阳无限好

孔子曰:五十知天命。

1893年,清廷刑部司员沈家本,已经迈过了知天命的门槛。整整53岁了。

53岁,即使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已近黄昏。脸上,心上,都堆积着岁月的枝蔓。如同他自己颌下那一把黑白掺杂的长长胡须。

沈家本是不得志的。

20岁进刑部。已经整整过去了33年,他还是一介司员。虽然,他的文案在刑部的司员中是出了名的简洁,一语中的,文采斐然。有一次,刑部尚书潘祖荫审阅一篇文稿,目光久久地徘徊在文稿的落款上。他不相信这篇文稿是文稿上落款的这位司员写的,便传那位司员过来,沉着脸问:“说吧,谁为你代笔的?”

那位司员吭哧了一会儿,脸红了,说出了他的名字:沈家本。

藩祖荫叹道:“吾固知非沈君不办此也。”

他常常为同僚们代笔。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是秘密的秘密。藩祖荫很赏识他,同僚们也深知他的本事,有人这样赞扬他:以律鸣于时又自是始。然而,他始终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司员。

官位卑微。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

不过,那时已过天命的沈家本,还不能——心如止水。和很多官场上的男人们一样,他还企盼着自己能够出山,往大了说是为国家做些事,往小了说是为自己的家族挣些荣光。

他的家族,父亲沈炳1莹,祖父沈镜源,曾祖父沈国治,高祖沈逢龄,乃至六世祖,七世祖,都曾将大把的青春岁月,抛洒在科举考场上。说来,他也算是一个知书达礼人家的后代。在他的那个时代,还有他祖先的时代,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人生的荣耀。

而他,43岁才考取进士。之后十年,并没有得到升迁。始终不过是刑部一介小小的司员。

就这样了此一生?沈家本心有不甘。

他把他的落寞和失意,点点滴滴,和着墨,融进他的诗中。在诗中,他这样叹息自己:磨驴陈迹踏年年。

很形象,也很辛酸。

像大多文人一样,他喜欢写诗,用诗抒发自己,也是排解自己。也只有在诗文中,他才能随意表达心中的苦痛,驰骋于天地之间。而在同僚面前,他却很收敛,十分低调,从不张扬,也不会轻易吐露自己内心的苦痛。在同僚们的眼中,他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

8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天空湛蓝,片片白云,缓缓飘移。风已经有些凉意了,卷着枯黄的落叶,游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但却是和缓的,不像春日里,裹挟着漫天的黄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像是沙漠波浪般涌进京城。街头的水果摊上,已经堆上了红而饱满的大枣,黄澄澄的鸭梨,还有京白梨,沙果,果香随风飘荡,摇曳着秋天丰收的气息。

但此时,也正是刑部官员最忙碌的日子,因为秋审。全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要在这一季处理,千头万绪。虽然,沈家本不过是刑部一介小小的司员,却也忙。并且,他病了。8月的上半月,每天从衙门回来到家里,他就一直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床上,没有气力。因为风寒,大咳不止。心情亦如秋风,带着些许悲凉,在心头徘徊不去。直至将近月尾,他的病才稍好,但尚未痊愈。

8月19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抬眼看去,窗纸还暗着,只有微微的亮光。他是个觉很少的人,常常在夜里思来想去。那些悲凉的诗,有很多就是在深夜吟哦而来。早起,也是他的习惯。

正准备套车去衙门,有人急急敲门。门环的碰撞在清晨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响亮。

谁?这么早?何事?

家人开了门,他很吃惊,没有料到来者竟是杨苏拉。

苏拉也算是个官称吧,是指内廷机构中担任勤务的人员,军机处、内务府都有苏拉。

杨苏拉找他有何事?

清晨的秋风中,杨苏拉的额头沁出亮晶晶的汗珠,是因为走得急?杨苏拉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满含笑意。进门便恭喜。

虽然,此时的沈家本已久经风霜,处变不惊。但面对杨苏拉的满面笑容,他还是露出了些许惊讶。

杨苏拉送给他的喜信是:奉旨简放天津知府。

他看着杨苏拉,眼睛里露出疑问:真的吗?

他似信非信,仿佛做梦一般。

清晨的白日梦。

在此之前,他没有得到过任何信息。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也围拢过来,他们也是将信将疑。他已经年过半百啦,还真的能够得到外放的机会?

外放意味着升迁。

在清朝,京官只有外放方可升迁。

喜从天降。他没有想到,家人更没有想到。一家人的快乐也像是在梦中。太阳升起,庭院里铺满灿烂的阳光。秋天的太阳,温和而又温暖。他的心却像沉浸在春天里的阳光中,勃勃跃动。

而且,还有些激动。虽然,他已经迈过知天命的门槛。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和他的家人还是对杨苏拉送来的喜讯将信将疑。一家人围坐在厅堂里,窃窃猜测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毕竟,他已经老矣。

将近晌午时分,与他同年考上进士的官员李玉坡派人送信来了,恭喜他升迁天津知府。全家人这才都松了口气,这喜信,确切无疑。

和他平日的温和内敛不同,这一次,他显得有些冲动,有些迫不及待,立刻动身回访李玉坡。

在李玉坡家敞亮的厅堂里,方得知他的升迁,是因为另一个人的不幸:津守邹岱东因病出缺,遂有是命。

这是他的机会,也是他的运气。

沈家本的命运,就这样,因另一个人的病痛,转了一个弯。

如果,不是因为津守邹岱东因病出缺,也许他就会在刑部终其一生,默默无闻。历史便会与他擦肩而过,他也就不会在我们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法律界,留下永恒的印迹。

李玉坡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已令供事(供事:清代中央机关书吏的一种)为他代备了谢恩折,让他过目。在那个封建时代,官员得到放官谕旨,都要向朝廷谢恩,沈家本亦不能免俗。

从李府回到家中,沈家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中,家人更是如此。他把供事为他代笔的谢恩折,稍加改动,当夜就呈了上去。

第二天,他进宫请训。

几乎一夜未眠,既兴奋,又思绪万千。天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他已经起身。丑刻,也就是深夜三点来钟,他便到了西苑门。接着赴颐和园请安,办完事,他来到德昌门他塔,稍事休息。

天刚蒙蒙亮,太监徐徐而至,传他去见皇上。

他跟在太监身后,来到勤政殿东屋。太监掀帘进门,他随后至军机坫子之下,摘下官帽,双膝一跪,磕头谢恩。

坐在龙座上的光绪皇帝微微一笑,示意他免礼。

高高在上的光绪帝,比他年轻31岁,甚至比他的儿子还要年轻。那张年轻的脸苍白,清秀。目光略显深沉,又还带着几分忧郁。

而此时的沈家本与光绪皇帝相比,已经垂垂老矣,他颌下长长的胡须也已经开始掺杂了些许白霜。

谢恩后,他戴上帽子,缓步趋进,至御案侧,仍然跪候,等待年轻的皇帝问话。

光绪帝的问话很简捷,官样的,不过是走个过场:

你是刑部的?

你在衙门多少年?

你在审处?

你是截取?

当年轻的皇帝目光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忍不住添问一句:

你多大岁数。

听了他的回答,已经53岁了,又忍不住再问:

你出过差没有?

又问他:

你是哪里人?

他回答:浙江湖州。

光绪皇帝沉吟道:

你那地方好。

这一回是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深沉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欣喜。年轻的皇帝竟然还知道他的故乡,那座小小的城?

遥远的故乡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在那座江南小城里一条小巷的深处,有他的家。那条小巷的名字很特别:编箕巷。而他家的老宅,虽然年深日久,但却绿树环绕。除了桂花树,还有罗汉松。眼前的秋日里,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风吹花落,满院子都飘散着霞光一般的芬芳,很温馨。

不过,编箕巷的芬芳和温馨,离他已经远而又远。还有童年和他早已入土的老父亲。

想起故乡和亲人,他悲喜交加。

其实,年轻的皇帝对他故乡的赞美,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他那样的深情。

说完这句话后,光绪皇帝似乎再没有多少谈兴,他召见他不过是例行公事,接着又说了几句例行的应酬话:

你几时走?

你好好去做。

你下去。

他弯着腰,徐步退出。

光绪的召见不过几分钟的事,而这几分钟,他等待了几十年。生命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流水一般逝去。逝去的时光,亦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而现在,他即将开始的新的官场生涯又将会是怎样的呢?

从勤政殿出来,天已放亮。抬头仰望,巍峨的宫殿,已披上万道霞光,雄伟辉煌。

他心里也是亮的,曹操怎么说来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他,从小就志在千里。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沈炳莹,还有他的祖父沈镜源。

他的祖父沈镜源是个挺倒霉的读书人,年轻时虽然家道已经中落,可是,他还是一门心思放在科考上——读书做官,幻想着考出一个出人头地的天地来。也只有通过科考,他才能改变已经没落的家境。

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沈镜源终于考中举人,但会试却屡次榜上无名。那时清朝的大挑制度是这样的:举人三科会试不中,挑取其中一等者以知县用,二等者以教职用。19年后,也就是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已经不再年轻的沈镜源终因屡试不中,赴京大挑,但是却没有被选中,又垂头丧气地回到故乡。可是,他还是不死心。九年后,也就是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他变卖了家产,再次进京应试,这一次总算有了一个结果:被列为二等。第二年,他被选授为庆元县(也就是现在浙江省龙泉县)教谕。

教谕,学官。宋代始设,为京师小学和武学中的教官。自元始,一直延续到清,为县学教官,掌文庙祭祀和教育训导所属生员。

一个小小的文官。

1828年,沈镜源奉命赴任,五年后因病返乡。

返乡时,还是一介穷儒生。

沈镜源的一辈子,就在考来考去中折腾,生活窘迫,亦无所为,平淡如水。至死都心不甘,他像大多文人一样,把自己的不甘,还有自己一辈子的苦苦追求,又放到了下一代身上。

沈镜源有三个儿子,沈炳莹居中,老二。然而,沈炳莹的兄长沈炳辉,小弟沈麟书均早夭,只有他安然地活了下来。沈镜源自然把他的八比之梦,全部寄托在沈炳莹身上。虽然,沈炳莹并不是沈镜源最钟爱的儿子。沈镜源钟爱的是小儿子沈麟书。

沈炳莹的科考之路,也是很曲折的,但比他的父亲沈镜源要顺当一些,因为最终还是考中了。1832年,当他的父亲沈镜源还在庆元县做教谕时,他乡试中式,考取举人。随后两次参加礼部会试,但均未中式。1845年,经过漫长的13年之后,沈炳莹再次北上京师,参加会试。

这时,沈家本已经5岁。

沈家本的出生,与他父亲的仕途相比,轻描淡写。他父亲也并没有因为得到这个儿子格外喜悦。他是沈炳莹第二任妻子俞氏所生。沈炳莹的第一任妻子,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儿子与一个女儿。而他上面还有一个同胞兄长沈家树。

他来到这个世界很平淡,没有举家的欢乐与庆贺。那是1840年8月19日,农历七月二十二日,南方的小城正是热的时候,虽然已经入秋,但却是在“秋老虎”的笼罩下。

他出生5年之后,他父亲才考取进士。

这一次,他的父亲沈炳莹时来运转,不但考中进士,同时补官刑部,为陕西司主事。主事是个很小的官,官阶为正六品。在清代算是朝廷各部司中最低的官级吧,做了主事之后,方可递升员外郎、郎中。尽管如此,沈炳莹还是兴奋不已,他终于获得了功名,光宗耀祖,为他的祖辈争了光。几代人的梦想,到他这儿总算有了一个结果。

不久,沈炳莹举家北上。才五六岁的沈家本也跟着母亲来到了北京。

沈家本的开蒙是在京城开始的。

父亲的时来运转,也改变了他的一生。京城的一切,都和南方小城是不一样的。风是粗犷的,街道是宽阔的,厚重的城墙,巍峨的皇宫,高高耸立的天安门,都让他感受到陌生的威严。

还有人。

那些人,和江南小城里的人也不大一样。他们见多识广。父亲给他挑选的授业师,也都是人中之龙,有国子监助教,户部主事,工部左侍郎,乃至兵部尚书。这些授业师很多都是科举考试时的考官。

父亲是希望他的科考之路要比自己平顺一些,平步青云吧。

然而,事与愿违。

不过,他还是因为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为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在他众多的授业师中,有两个人对他的影响最大:闵连庄与沈桂芬。

闵连庄当时是两淮余西盐场大使,和他父亲沈炳莹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是沈家本少年时代的老师,他教他读史,也教他写诗。有时,还会给他讲讲官场的为人与处事。闵连庄和他的交谈中,常常让他看到一个他从没有接触过,也更为开阔的世界。

而且,闵连庄不仅学问好,还是个性情中人,特别喜欢花,尤其是菊花。秋天,常常在家中的书房里摆上上百盆的菊花。在菊花的清香中,挥笔作诗。

人亦如菊花,淡泊清静。

沈桂芬则是他的姨丈。这位姨丈是一位阅历非常丰富的人,官也做的大。曾做过清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军机大臣等,都是要职。而且他还是同光重臣之一,和恭亲王奕䜣走得很近,同僚中有人说他是恭亲王奕䜣的灵魂。小小年纪的沈家本,少年时代就从这位姨丈的教导中体味到持重与人情练达。

人情练达也是一门学问,特别是在清廷的官场上。

现在,他最敬重的两位老师,闵连庄和沈桂芬,都已走完自己的人生,静静地躺在坟墓中,和他的父亲沈炳莹一样,既不能分享他的兴奋与喜悦,也不能再给他一些告诫。

他们离他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过去的那些日子,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中,重又回到他身边。留下的似乎都是雪雨风霜,像秋风一般的叹息。那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吗?

凝望着巍峨的宫墙,他呼之欲出的兴奋,突然之间变得像暗紫色的宫墙一般厚重。他像他的父亲沈炳莹一样,终于也得到了外放的机会。不过,他的机会要比他的父亲好多了,父亲是外放到偏远的贵州,而他却是外放到离京城最近的天津府。

这就是命运?

而他的命运,从一落地开始,就同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一样,风雨飘摇。外放到离京城最近的天津府,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亦尚不可知。

不过,惆怅像清晨的云,轻轻从他心上抚过。接下来的时光,红日高照,他几乎天天沉浸在应酬与宴请中。同僚的祝贺,还有他的回请与拜访,还有家事的安排。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才能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