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说,为了建立某种健全可靠的东西(quelque chose de solide),彻底考察一下我们的所有假设(toutes nos suppositions)至关紧要,我非常认同您的这一看法。2因为我一贯主张,只有当我们能够对有关一切做出证明之后,我们才能够说我们完全理解了所考察的对象。我知道,这样一种研究现在并不怎么流行,但我也知道不辞辛苦地穷根究底现在也同样不怎么流行。一如我所看到的,您旨在考察那些断言在我们之外存在有某种东西的真理(les vérités qui asseurent qu'il y a quelque chose hors de nous)。在这个问题上,您的立场似乎至为公正,因为如是,您将会允准我们承认所有假设真理(toutes les vérités hypothétiques),这些真理所肯定的并非有某种东西确实在我们身外存在,而只是如果有任何东西存在就会随之出现的事物。这样一来,我们即刻便拯救了算术、几何学以及形而上学、物理学和道德领域的众多命题,对它们的适当表达显然依赖于我们随意选择出来的定义(definitions arbitraries choisies),而它们的有关真理又显然依赖于那些我往往称之为同一律的公理(axioms que j'ay constume d'appeler identiques);例如,两个矛盾的命题不可能存在;在一个特定时间里,一件事物是其所是,例如,一件事物与其自身相等,与其自身一样大,与其自身相似,等等。3
您虽然未曾明确地对假设命题做过考察,但我却依然持这样的看法:假设命题也当如此,倘若我们未曾对之进行过完全的推证,未曾将其分析成同一命题,我们对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予以推证且加以分析。
您探究的首要对象是那种言说实际上为我们身外事物的真理(ce qui des veritez que parlent de ce qui est effectivement hors de nous)。首先,有关假设命题的真理本身(la vérité même des propositions hypothétiques)是某种处于我们身外且不依赖于我们的事物,这一点是我们否认不了的。因为一旦假设了某件事物或其反面,所有的假设命题所推断的便都会是那些将要存在或将要不存在的东西。这样一来,它们便同时假设了相互一致的两样东西(deux choses qui s'accordent),或是同时假设了某一件事物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必然性或无差异性(une chose est possible ou impossible,necessaire ou indifferente)。但这种可能性、不可能性或必然性(一件事物的必然性即是其反面的不可能性)并非我们虚构出来的,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于身不由己地并且以一种恒定不变的方式承认和识别它们。因此,在现实存在的所有事物中,存在的可能性本身或不可能性是第一位的。4但这种可能性和必然性却形成或组成了被称作本质或本性的东西(ce qu'on appelle les essences ou natures)以及那些通常称作永恒真理(les vérités qu'on a costume de nommer eternelles)的东西。而且,我们这样称呼它也是正确的,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东西像必然的东西那样永恒。例如,具有其属性的圆的本性总是某种现实存在的东西和永恒不变的东西,也就是说,存在有处于我们身外的某种原因致使每个认真思考一个圆的人都会发现同样的东西,而不仅是在他们的想法相互一致的意义上发现这些东西,因为这只能归因于人类心灵的本性,而且还是在倘若一个圆的某种外观刺激我们感官,这种现象或经验便能够在证实它们的意义上发现这些东西。这些现象必定具有处于我们身外的某种原因。
尽管各种必然存在(l'existence des necessitez)先于所有其他存在不仅在本质上而且在自然秩序中就到来了,但我还是认为在我们的认识秩序(l'order de notre connoissance)中它并非是最早出现的东西。因为如您所见,为了证明它的存在,我便将我们思想和我们之具有感觉(que nous pensons et que nous avons des sentimens)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5因此,存在有两条绝对普遍真理(deux vérités générales absolues),而真理在这里也就成了言说事物现实存在的东西。一方面,我们在思想(nous pensons);另一方面,在我们的思想中存在有一种巨大变化(une grande varieté)。由我们在思想,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我们存在(nous sommes);6由我们的思想中存在有一种巨大变化的东西,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除我们自身之外,还另存在有一些事物,也就是说,还另存在有某种并非能够思想的东西,而且,正是这种东西构成了我们各种表象变化的原因(la cause de la varieté de nos apparences)。7现在,这两种真理中的一种,与另外一种一样,也是不容置疑的和独立不依的。而且,由于在其沉思的秩序中仅仅强调了前者,笛卡尔便终究达不到他所渴望的那样一种完满性。如果他严格遵循我称之为阿里阿德涅线团(a filum meditandi)行事,8我相信他就将真正达到第一哲学(la première philosophie)。9但即使那些最伟大的天才也无法强制改变事物(forcer les choses);为避免误入歧途(pour ne se pas égarer),10我们必须通过自然所造成的通道(les ouvertures que la nature a faites)进入事物。再说,仅仅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同时做一切事情。就我而言,当我想到笛卡尔曾经说到的卓尔不凡且具有原创性的一切时,我对他已经做过的事情比起某些他做不成的事情反而更为吃惊。我也承认我现在尚不能够全力以赴地阅读他的著作,尽管我曾经打算这样做,而且一如我的一些朋友所知,在阅读笛卡尔的著作之前,我已经阅读过大多数其他现代哲学家的著作了。培根和伽森狄的著作是我最早的读物。他们的著作平易近人的风格比较适合于渴望博览一切的读者。诚然,我也不时浏览伽利略的著作,但既然我只是到了最近才成了一位几何学家,我很快便厌恶他们的写作风格,他们的著作要求读者陷入深度的默思。11就我个人而论,尽管我始终喜欢进行独立思考,但我还是始终觉得阅读那些若不反复默思便无从理解的著作有点困难。因为一个人只有遵照自己的思路,遵循某种自然倾向,才能心情舒畅地从阅读中获益。反之,当一个人不得不遵循别人的思路进行阅读时,他就受到了强制性的干扰。我始终喜欢阅读那些包含有一些健全思想且能够一口气读下去的著作。因为那些著作能够在我的心灵里唤起一些观念,使我得以随心所欲,驰骋思想。这也使我不能认真阅读几何学著作。我坦率承认,我自己只能像人们通常阅读历史书籍那样去阅读欧几里得的著作,尚不能采取除此之外的任何别的方式加以阅读。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虽然已经懂得,这种方法普遍适用,但我还是感到对有一些作者的著作,我们应该另当别论,例如古代哲学家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我们自己时代的伽利略和笛卡尔的著作即是如此。然而,对笛卡尔形而上学和物理学的种种沉思,我所知道的差不多全是通过大量阅读那些以比较通俗风格写作出来的介绍其观点的著作获得的。或许,至今我都未曾很好地理解笛卡尔。不过,就我自己认真阅读过的部分看,在我看来,我似乎至少能够发现他未曾做过的事情或他试图去做的事情,尤其是未曾分析我们所有的假设(c'est entre autre la resolution de toutes nos suppositions)。12这就是为何我对那些即使在最微不足道的真理上也穷根究底的人赞赏有加的缘由。因为我知道完满地理解一件事物或一件事情实属不易,不管它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做起来多么轻而易举。以这样一种方式,我们能够向前走得很远,以致最终建立起发现艺术(l'art d'inventer),13这种艺术所依赖的是最简单的东西(les plus aisées),14但真正依赖的却是关于这些东西的清楚而完满的知识(une connoissance,mais distincte et parfaite)。15从这样的观点出发,我发现罗贝瓦尔的计划毫无瑕疵,罗贝瓦尔力图推证出几何学中的一切,甚至推证出几何学的一些公理。16我承认我们不应当将这样的精确性(cette exactitude)强加给其他一些领域,但我认为强制我们自己做到这一步却是有益的。17
现在我们回到对于我们来说是第一真理(veritez premiers)的那些真理上,首先回到断言在我们之外存在有某些东西的那些真理上,也就是回到断言我们思想内容的那些真理上,回到断言在我们的思想中存在有一种巨大变化的那些真理上。18这种变化并不能由在思想中的东西产生出来,因为一件事物自身是不可能成为其中所发生的种种变化的原因的。因为一切事物都将滞留在它现在所是的那样一种状态之中,除非存在有某种使之发生变化的东西。而且,既然经历一些变化这样一种事情并非由这件事物本身自行决定的,而是由他物决定的,我们便不能在不言说公认为没有任何理由的某种东西的情况下,而将任何一种变化归诸某物,这样一种做法显然非常荒谬。19即使我们试图说我们的思想没有任何起始点,我们也不得不因此而说我们每个人自古以来(de toutes éternité)都存在。但我们还是逃避不了困难。因为我们始终都不得不承认:我们思想中永恒存在的这种变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在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决定我们发生这种变化而非另一种变化。因此,在我们之外,便必定存在有某个原因导致我们思想发生这种变化(Donc qu'il y a quelque cause hors de nous de la variété de nos pensées)。而且,既然我们同意这样一种变化也有一些次要等级的原因(causes ous-ordonnées),而这些原因依然需要一个原因,则我们便必须建立起我们将某种活动可以归因的特殊起点或实体(des Estres ou substances),也就是说,由这些起点或实体的变化,我们想到我们身上会发生一些变化。从而,我们便朝构造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物体的东西迈出了一大步。20
但正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您非常正确地使我们稍事停顿,重新批评古代柏拉图派(l'ancienne Académie)。21因为归根到底,我们的所有经验都使我们确信只存在有两样东西:首先,在我们的现象之间存在一种联系,而我们正是凭借这样一种联系得以成功预见未来现象;其次,这种联系必定有一个恒常不变的原因。但我们却不能仅仅由此就得出结论说:物质或物体存在,但在一个健全的系列中却只存在有一些仅仅给我们提供一些现象的东西。因为倘若某种我们看不到的能力以使我们做梦为乐,这些梦将我们此前的生活片段非常巧妙地连接到一起,使它们之间相互一致,难道我们在醒来之前还能够将这些梦境同实在区别开来吗?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们的生活历程不成为一场井然有序的长梦呢?这不就使我们一下子醒悟过来了吗?我确实也并没有看到这样一种能力因此就会像笛卡尔所说的如此不完满,22更不用说事实上,它的不完满并未涉及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个问题。因为这很可能是一种次要能力,或者是一个恶魔,他由于某个未知的理由,而能够干涉我们的事情,它至少具有一种极大地超出我们的能力,就像哈里发(Calife)具有极大地超出常人的能力,23他能够使人酩酊大醉,将其带进他的宫殿,使之醒来后能够品味到穆罕默德天堂幸福生活的滋味;此后,他便再次被灌醉,然后在那种状态下返回他最初被发现的地方。这个人恢复知觉后,自然会解释这种经历,但他的这种经历,作为一种幻觉,与他的生活历程并不一致,还在人群中传播一些箴言和启示,他相信这样一些箴言和启示是他在他的虚假不实的天堂里学来的;而这正是哈里发所期待的。既然实在因此而被误认成一种幻象(une realité a passé pour une vision),那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防止将幻象误认成实在(une vision passé pour une realité)呢?诚然,我们在对我们发生的现象中看到的东西越是连贯一致,我们对凡对我们显现的东西都是实在的信仰便越是得到了证实。但同样真实的是:我们越是周密地考察我们的现象,就越是能够发现它们秩序井然,一如显微镜和其他观察工具所表明的那样。这种恒久不变的连贯一致虽然使我们获得了确信,但这种确信毕竟只是道德的,除非有谁先验地发现了我们所见世界的起源,并且进而穷究各种事物为何如它们显现给我们的样子,直到发现其本质的基础(le fonds de l'essence)。24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望推证出对我们显现的东西是实在,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受蒙骗才不复可能。但我相信,这几近乎福见(la vision beatifique),以我们目前的状态要达到这一步相当困难。不过,我们由此也确实懂得了我们通常所具有的有关物体或物质的知识是何等混乱,因为我们虽然认为我们确信它们存在,但最后却发现我们很可能弄错了。这证实了笛卡尔先生证明物体与灵魂之间存在有差异的思想的卓越,因为即使我们不能考察其中这一个,我们也能够怀疑另一个。25即使只有各种现象和各种梦,我们也应当像笛卡尔曾经非常有理由说过的那样,确信思想者的存在。我还可以补充说:我们还能够推证出上帝的存在,虽然我的推证方式有别于笛卡尔,但我认为我的推证要更为妥当一些。26我们根本无需设定一个存在者来担保我们不会上当受骗,27因为使我们自己不上当受骗为我们力所能及,至少在最重要的问题上是如此。
先生,我希望您在这个问题上的默思能够如您所愿,全都取得成功。但是,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我们就必须循序渐进,构建好您的各种命题(establir des propositions)。此乃获得根基、确实取得进展的正途(c'est le moyen de gagner terrain et d'avancer seulement)。我相信您将通过不时地将柏拉图派的精粹,尤其是柏拉图的精粹传达给大众这样的方式造福于大众,因为我知道在他们身上存在有一些东西,比人们通常想到的更为迷人,也更为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