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宽恕贫乏[1]) 2050年11月
玛丽亚·德卢卡已经连续六天骑车经过皮尔蒙特桥路上那个臭烘烘的洞了。每次当她靠近时,她都确信会欣慰地看到一个工作组正在解决问题。她知道今年没有用于道路工程或排水系统维修的资金,但污水总管道爆裂是严重的健康风险。她不相信这个问题会被长期忽视。
第七天,五百米外就已经臭气熏天了。于是她转入一条小路,决心找一条临时替代路线。皮尔蒙特的这一头看上去令人沮丧。并非每间仓库都是空荡荡的,并非每个工厂都被遗弃了,但它们都呈现同样的被疏于照管的样子——油漆剥落,砖块破碎。向西经过了六个街区,她再次转弯——面对的是豪华的花园、大理石雕像、喷泉和橄榄树林。无云的蔚蓝天空下,这幕景色一直延伸到远方。
玛丽亚不假思索地加快了速度——有几秒钟,她几乎相信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一座公园,这个城市的腐烂角落里一个被不可思议地守住了的秘密。然后,随着幻觉被纯粹的不可信和看得见的缺陷刺破,她倔强地蹬着踏板,仿佛希望让瑕疵和矛盾消失在模糊之中。她在骑到死胡同尽头的狭窄人行道上时及时刹住了车,自行车的前轮只差几厘米就撞上了仓库墙壁。
近距离看,壁画平平无奇,笔触清晰可见,透视显然是错的。玛丽亚向后退——不用退多远就能看出来为什么自己被愚弄了。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处,画中的天空似乎突然与真正的天空融合在了一起。只要刻意地仔细看,她就能重新辨别出二者的交界线,但是很难保证色调上的微小差异不被眼睛忽略掉——就好像她视觉皮层深处的某个子系统甩掉了墙壁呈天蓝色这个不太可能的想法,并在积极配合欺骗行为。再往后退,草地和雕像开始失去其二维图画的样子——而当她转入死胡同的拐角处,构图里每个元素便都进入了恰到好处的位置,壁画的中央大道现在看起来正好朝着被截断的道路的消失点聚集。
找到完美的观看位置后,她支起自行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脖子后面的汗水在若有若无的轻风中冷却下来,然后上午的太阳开始发威。这幕景象很吸引人——当地艺术家们费尽心思来缓解街区的单调,一想到这个,她心里还是很振奋的。同时,玛丽亚却无法抑制受到欺骗的感觉。她并不介意被短暂地蒙蔽,她不满的是无法再上一次当。她可以站在那里欣赏幻觉艺术,欣赏多久都可以,但是什么也无法让她找回被骗时的那种兴奋感。
她转身离开。
回到家后,玛丽亚打开了当天的食物,然后提起自行车,挂到起居室天花板上的框子里。这座排屋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形状像一个麦片盒,虽然有两层,却逼仄得差点容不下楼梯。原本有八栋这样的房子排成一排,一边的四栋已经被清空,改成了一家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室,另外三栋在世纪之交被拆掉,为一条从未修建的道路让地方。根据某条奇怪的遗产法规,唯一保留下来的这栋现在是不容触碰的,玛丽亚花了相当于最便宜的现代公寓价格的四分之一买下了它。她喜欢这种奇特的比例——而且她确信,如果空间更大一点,她的掌控感就没那么强了。房子的布局和内部陈设她了然于胸,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她不记得曾经放错过哪怕是最小的物品。她无法与别人分享这个地方,不过独居似乎令她在个人空间和机构的需求之间找到了合适的平衡点。此外,她认为房子应该被视作载具——在物理上是固定的,但在逻辑上是移动的——而与单人太空舱或者潜水艇比起来,它的尺寸可以说相当大了。
在楼上同时用作办公室的卧室里,玛丽亚打开了她的终端,扫了一遍自她上次检查后又收到的二十一封邮件的摘要。所有邮件都被归为“垃圾”。没有一封来自她认识的人——也没有一封与有偿工作邀约沾边。“骆驼之眼”——她的筛选软件——识别出了六份来自慈善机构的捐款请求(都是值得支持的事业,但玛丽亚硬着心肠忽略了)、五份购买彩票和参加比赛的邀请、七份零售目录(全都吹嘘说它们是根据她的个性和“当下生活方式的要求”定制的——然而“骆驼之眼”已经评估了它们的内容,没有发现感兴趣的),以及三封可交互邮件。
“傻乎乎的”视听邮件采用的都是标准的透明数据格式,但可交互邮件是可执行的程序,是带有高度加密数据的机器代码,有意被设计得更适合与人类交谈,而不是让筛选软件检查和总结。“骆驼之眼”运行了所有三封可交互邮件(在一部双重隔离的虚拟机上——模拟计算机上运行的模拟计算机)并试图糊弄它们,让它们以为是在向真正的玛丽亚·德卢卡推销。两个销售程序——养老金和健康保险——上当了,但第三个程序不知如何推断出了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没有披露任何信息便闭嘴了。理论上讲,“骆驼之眼”仍有可能分析这个程序,并找出它如果被骗会说些什么,然而真要操作一下的话,那可能需要几个星期。选择只剩下两个:盲目地扫进回收站,或者亲自跟它谈谈。
玛丽亚运行了可交互邮件。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终端上。“他”与她对视,并露出温暖的微笑。她突然意识到“他”与亚丁有几分相似,相似到引起了玛丽亚一闪而过的辨识冲动,而她为“骆驼之眼”设置的自己的面具却不会表现出来?玛丽亚有些恼怒,又不得不感到钦佩。她从未与亚丁共享过一个地址——然而毫无疑问,数据分析机构关联了餐厅的信用卡使用记录以及其他什么信息,以发现不涉及同居的情侣关系。绘制消费者之间的有用关联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但以这种方式采用数据,作为现实测试,是个新花样。
垃圾邮件现在已经确信它是在和一个人说话,开始了它拒绝浪费在她的数字代理上的高谈阔论。“玛丽亚,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但我希望你能抽出几秒钟来听我说完。”它停顿了一会儿,让她觉得自己的沉默算是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是一位高智商、辨别能力强的女人,对过去那些乱七八糟、讲不清道理的迷信,对那些在人类的幼年时代抚慰过我们心灵的童话故事不感兴趣。”玛丽亚猜到了它接下来要说什么。可交互邮件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这一点——她并没有费心思地躲在任何类型的过滤器后面——便连忙切入了正题:“然而,任何一位真正的聪明人都不会还没有花心思评估一个想法便抛弃它——带着怀疑评估,但是要公正——而在‘无影响上帝教会’这里——”
玛丽亚用两根手指指着可交互邮件,它就关闭了。她揣摩着是不是她的母亲让教会盯上了她,但那个可能性不大。他们一定是自动瞄上了新成员的家人。如果被问到的话,弗朗西斯卡会告诉他们,他们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玛丽亚调用“骆驼之眼”,告诉它:“更新我的面具,让它的反应与我在那次交互中的反应一样。”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玛丽亚想象着突触加权参数在面具的神经网络中被摆来弄去,训练算法从中寻找着能保证出现所需反应的值。她想:如果我一直这样做,最终面具会成为我的一个完全成熟的副本,和我一模一样。那么省掉自己与垃圾邮件徒费口舌的麻烦有什么意义呢,考虑到……就是你在跟它们废话?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想法……但是面具的复杂程度比副本低了几个数量级。它们的神经元和普通金鱼相当——组织方式也远远赶不上人类。担心它们的“体验”就像对终止垃圾邮件的运行感到内疚一样可笑。
“骆驼之眼”说:“完成了。”
这才八点十五分,还有整整一天摆在眼前,不过除了账单,难说还能有什么收获。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由于没有工作合同,玛丽亚写了半打消费类软件——主要是家庭安全升级,按说需求量应该很大。到目前为止,她一件也没卖出去。有几千人翻阅过目录条目,但没有一个被说服下载。另启一个这种项目的前景并不怎么令人振奋——然而她其实没有什么选择。再说一旦经济衰退结束,人们又开始购买,这些时间就算不上白费了。
不过,她首先需要让自己振作起来。如果她在自动域里工作短短半小时左右——最晚到九点——她就能面对今天剩下的时间了……
话又说回来,她总是可以尝试在不取悦自己的情况下面对今天剩下的时间,哪怕就一次。自动域是一个浪费金钱和时间的东西。一切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她可以证明这项爱好的合理性,但是现在她无法承受让自己放纵其中。
玛丽亚以惯用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犹豫不决。她登录了她的联合超级计算机网络账户——为这一特权支付了五十块钱,现在她必须确保这笔钱花得值。她戴上施力手套,在终端机的平板屏幕上戳了一个图标,一个线条围成的立方体框架——屏幕前的三维工作区激活了,其边界是由一个模糊的全息网格勾勒出来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手陷入了某种无形的旋涡中:随着启动浪涌随机地拉扯着每个关节的线圈,磁场抓住并扭动着她的手套——直到电子器件进入平衡状态,工作区的中间闪现出一条信息:“你现在可以戴上手套了。”
她戳了另一个图标,一个标有“批准”字样的星形花纹。唯一可见的效果是出现了一个小菜单条,低垂在前景中——但对于她调用的程序群组来说,她终端前立方体内的稀薄空气现在对应着一个空荡荡的小宇宙。
玛丽亚调出了一枚结构由球棍模型表示的营养糖分子,用戴着手套的食指轻轻一弹,使其缓慢旋转起来。一个六边形的环,顶点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交替升落,六个边便也像波浪一般起伏。一个顶点是二价蓝色原子,只与它环中的邻居相连,另外五个都是四价的绿色,多出来的两个键用于连接其他附加结构。每个绿色都与一个小的一价红色相连——如果是升起的顶点,红色就在其上面,如果是落下的顶点,红色就在其下面——其中四个绿色还长出了水平短刺,由一个蓝色和一个红色组成,朝着背离环的方向。第五个绿色则伸出了一个小的原子团:一个绿色与两个红色,以及它自己的蓝红色短刺。
观察软件将分子渲染成看似固体的样子,还表现出了环境光的影响。玛丽亚看着它在桌面上方旋转,欣赏着这个不算对称的形体。她想,一个真实世界的化学家看了这个,会说:“葡萄糖。绿色是碳,蓝色是氧,红色是氢……不是吗?”还真不是。他们会盯着看一会儿,戴上手套,对这个冒牌货彻底地摸索一番。他们会从工具箱里拿出量角器测量几个角度、引用成键能量和振动模式表格,甚至可能要求查看核磁共振谱(不可用——或者,说得不那么隐晦,不适用)。最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在亵渎神灵,便从那台该死的机器上抽回手,尖叫着冲出房间:“除了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没有别的元素周期表!除了门捷列夫的周期表,没有其他的周期表!”
自动域是一个“玩具”宇宙,一个服从其自身简化版“物理定律”的计算机模型——这些定律在数学上远比现实世界的量子力学方程式更容易处理。原子可以存在于这个风格化的宇宙中,但它们与现实世界的原子有着微妙的不同。自动域作为对现实世界的模拟,其忠实程度并未强于国际象棋作为对中世纪战争的模拟。不过,在许多现实世界的化学家眼中,它远比国际象棋更加暗藏玄机。它所支持的伪化学太丰富、太复杂、太有诱惑力了。
玛丽亚再次将手伸进工作区,停止了分子的旋转,巧妙地从一个绿色上拔下了孤独的红色和蓝红色短刺,然后将它们互换位置重新接上,使短刺变成指向上方。[2]手套的力和触觉反馈,分子的激光画质,以及她将原子推到合适位置时听上去仿佛塑料相碰的微弱咔嗒声,共同创造了一种令人信服的印象:她是在摆弄一个由固体球体和棒子组成的有形物体。
这个虚拟的球棍模型很容易操作——但它在她手中的平缓行为与暂时被搁置的自动域物理学毫无关系。只有当她松开手时,分子才被允许表达其真正的动态。随着改变引起的应力在原子之间重新分配,分子疯狂振荡,直到找到一个新的平衡几何形态。
玛丽亚带着一种熟悉的挫败感看着延迟的反应。她从来都没能完全接受处理规则,无论它们多么方便。她曾想过尝试设计一种更真实的互动模式,让人们有机会体验抓住一个自动域分子、断开并重组其化学键时的“真实”感觉,而不是所有东西一碰手套就变成模拟的塑料。问题是,如果一个分子只服从自动域物理学——自成一体的计算机模型的内部逻辑——那么,在模型之外,她又怎么能与它互动呢?通过在自动域中构建小小代理手,充当远程操纵者?用什么来建造它们?没有分子小到可以在那个尺度下构建精细结构,可以起到“手指”作用的最小刚性聚合物厚度将达到整个营养糖环的一半。别管怎样,尽管目标分子可以依照纯粹的自动域物理学与这些代理手自由互动,但这双手本身并不能以真实可靠的方式神奇地跟随她的手套运动。玛丽亚并不觉得仅仅改变被打破规则的位置有什么乐趣——而规则必须被打破,在某个位置。操纵自动域的内容意味着违反了它的法则。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它仍然让人泄气。
她保存了改动过的糖,乐观地为其取名“突变糖”。然后,她将长度尺度改变了一百万倍,在从纯营养糖到五五对开的混合物再到百分之百的突变糖的不同溶液中,开始了二十一个微小的兰伯特自动菌群落的培养。
她凝视着飘浮在工作空间的培养皿阵列。它们的内容是通过代表着细菌健康状况的颜色表现的。“伪色”……但这两个字其实是同义反复的。自动域的任何视图都必然经过模式化:一个用颜色编码的地图,表现有关区域的选定属性。有些视图比其他的更抽象,接受过更多的处理——在这个意义上,一张用颜色编码展现其人民健康状况的地球地图,可以说比显示海拔或降雨量的地图更抽象——然而像现实世界那样不加修饰、裸眼观察的理想视图,根本无法被解读。
有几个培养物看起来已经明显生病了,从铁蓝色变成了暗褐色。玛丽亚调出了一个显示在每种营养物质混合物中种群数量与时间关系的三维图。可以预见的是,只有少量新物质的培养物生长速度几乎等于参照对象。随着突变糖替代量的增加,增长速度逐渐放缓,一直到百分之八十五的线附近,种群数量不再变化。再往后是越来越陡峭的灭绝轨迹。在小剂量下,突变糖根本无足轻重,但是一旦浓度足够高,它就暗藏杀机了:与营养糖(兰伯特自动菌通常的食物)足够相似,会参与代谢过程的一部分,争夺相同的酶,占用宝贵的生化资源……但最终在某个步骤上,那一个位置不对的蓝红色短刺对反应几何构型造成了不可克服的阻碍,使细菌除了无用的副产品和净能量损失外一无所获。一个有百分之九十的突变糖的群落是这样一个世界:百分之九十的食物供应没有任何营养价值——但不得不与有价值的百分之十一起被不加区分地摄取。消耗十倍的食物以获得和原来一样的回报并不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为了长期生存,兰氏菌必须在把能量浪费在突变糖上之前误打误撞地找到某种排斥它的方法——或者,更好的是,找到一种方法将其重新转化为营养糖,将其从一种事实上的毒药转化为食物来源。
玛丽亚展开了该细菌的三个营养糖差向异构酶基因发生突变的直方图。这些基因所编码的酶是兰氏菌掌握的工具当中,最有可能消化突变糖的——尽管在其原始形式下,没有一个能够做到这一点。没有一个突变体持续了几代以上。到目前为止,显然所有的变化都是弊大于利。突变基因的部分序列在一个小窗口中滚动。玛丽亚凝视着那些快到模糊的密码子,心里面默念着敦促这个过程继续进行——即使不是直奔目标(因为她也不知道目标的样子),那么至少……向外发散,不分方向地进入所有可能错误的空间。
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唯一的问题是,基因的某些部分特别容易出现特定复制错误,因此大多数变异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探索”同一个死胡同。
安排兰伯特自动菌变异很容易。和现实世界中的细菌一样,它每次复制其“类”脱氧核糖核酸时都会频繁出错。劝说它进行“有用”的变异就是另一回事了。马克斯·兰伯特本人——自动域的发明者,兰伯特自动菌的创造者,一代元胞自动机和人工生命狂热爱好者们的英雄——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揭示为什么现实世界和自动域生物化学之间的微妙差异使得自然选择在一个系统中如此寻常,而在另一个系统中如此难觅。大肠杆菌在几十代内就会利用某些伴随着压力的机会,而兰伯特自动菌面对着同样的机会就那么一株接一株地死掉了。
只有少数最顽固的爱好者仍在继续兰伯特的工作。玛丽亚只认识七十二个些许了解她如果成功意味着什么的人。现在,在人工生命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对副本的研究——副本:拼凑的生物,成千上万不同的专用规则组成的马赛克……与自动域所代表的一切背道而驰。
现实世界的生物化学太复杂了,像跳蚤那般大小的生物,人们尚且无法模拟出它们的每一个细节,更不用说人类了。计算机可以模拟所有的生命过程——但做不到在从原子到生物体的所有尺度上同时模拟。因此,该领域已经分裂成三个方向。在一个阵营中,传统的分子生物化学家继续扩展他们艰苦卓绝的计算,为越来越大的系统或多或少精确地推导薛定谔方程。他们的计算对象包括复制中的整个脱氧核糖核酸链、整个线粒体亚组件、细胞壁上糖链构成的巨大栅栏的几大块——然而投入在计算能力上的花销越来越大,回报却越来越小。
位于天平另一端的是副本:对全身医学模拟的精心改进。这项技术最初是为了利用虚拟手术帮助训练外科医生,以及在药物测试中取代动物。一个副本就像一份获得了生命的高分辨率计算机轴向断层成像扫描件,关联着一部医学百科全书,解释着它的每一个组织和器官应该有怎样的行为——而且它活动于最先进的建筑模拟中。副本没有单独的原子或分子,其虚拟身体中的每个器官都是由专门的子程序负责实现的。这些子程序知道(百科全书级别地了解,但不会细化到每个原子)真正的肝脏、或大脑、或甲状腺是如何运作的……但无法为一个蛋白质分子解出来薛定谔方程。这个方向只有生理学,没有物理学。
兰伯特和他的追随者已经在中间地带站稳了脚跟。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物理方法,简单到足以在一个适度的计算机模拟中塞进几千个细菌。它的细节有连续一致的层阶,向下一直延伸到亚原子尺度。一切都是由最底层的物理规律自下而上驱动的,就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
这种简单性的代价是,自动域细菌的行为不一定与现实世界中的同类一样。兰伯特自动菌有一个习惯,即以怪异而不可预测的方式打破传统的期望——在大多数严肃的微生物学家看来,这足以使它失去价值。
不过,对于自动域迷来说,这才是全部的意义所在。
玛丽亚把挡住了培养皿的图表拨弄到一旁,然后放大查看了一个长势良好的群落,直到整个工作空间只被一只细菌占据。这是一个没有特征的圆球,呈现代表“健康”的蓝色。然而即便她切换到标准的化学地图,除了细胞壁,她也看不到真正的结构——没有细胞核,没有细胞器,没有鞭毛。兰伯特自动菌基本上只是一袋原生质。她操作了一下显示设置,让缠成一团的染色体细丝现出行迹,突出正在进行蛋白质合成的区域,使营养糖及其直接代谢物的浓度梯度可见。这是计算成本很高的观察方式,她骂自己(像往常一样)浪费金钱,但又没能(像往常一样)把基本分析软件(和自动域本身)之外的一切都关上,没能坐在那里凝视着稀薄的空气,耐心地等待结果。
她反而把镜头拉近,换成原子色(不过让无处不在的水素分子保持着隐身),暂时停止时间,好凝住令分子身形飘忽的热运动,然后进一步放大,直到散布在工作区各处的模糊斑点清晰起来,显现出长链脂类、多糖、肽聚糖的复杂纠缠。这些名字都是从现实世界的对应物那里偷来的,没有经过任何修改——但是管他呢,谁愿意浪费生命来设计一种全新的生化命名法呢?令玛丽亚敬佩的是,兰伯特为自动域所有三十二个原子都制定了供区分的颜色,并有明确的名称与之匹配。
她在精心设计的分子海洋中追踪——所有这些分子都是由兰伯特自动菌合成的,利用的原料不过是营养糖、水素、气素和一些微量元素。她一个突变糖分子也没有看到,便调用了“麦克斯韦妖”,要求它找到一个。程序给出反应之前可察觉到的延迟总能让她意识到,她摆弄的信息量有多么巨大——以及它的组织方式。传统的生化模拟会追踪每一个分子,并且几乎可以立即告诉她最近一枚被修改过的糖分子的确切位置。对于传统的模拟来说,这个分子目录将是“终极真理”——如果没有被列为大列表中的一个条目,任何事物都不会“存在”。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自动域的“终极真理”是一个巨大的亚原子尺寸立方体元胞阵列——主要软件只处理这些元胞,对任何更大的结构视而不见。自动域中的原子就像大气模型中的飓风(只不过稳定得多),它们产生于系统中支配着最小元素的简单规则。没有必要明确地计算它们的行为,支配着单个元胞的定律驱动着在更高层次上发生的一切。当然,人们可以调用一群“妖”来编制和维护原子和分子的普查表——要付出巨大的算力成本,而且违背初衷。而自动域本身无论如何还是会继续运转。
玛丽亚将她的视角锁定在突变糖分子上,然后重新启动了时间,除了那个六边形的环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变成了半透明的。分子本身只是略显模糊。当前的呈现规则是让原子的平均位置清晰可见,而由于键的振动而产生的偏移仅仅用魅影般的微弱条纹暗示出来。
她放大到那个分子填满了工作区。她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一个成功的变异差向异构酶突然套在环上,将反常的蓝红色短刺移回水平位置?撇开概率问题不谈,这样的事情即便发生,也会在她意识到它已经开始之前就结束。这一部分很容易解决:她指示“麦克斯韦妖”保存数百万时钟周期的分子历史滚动缓存,并在发生任何结构变化时以适当的速度重放它。
嵌在一个“活”生物体中的突变糖环看起来与她几分钟前处理的原版一模一样:红、绿、蓝三色台球,由白色细棒连接。哪怕是一个细菌,由这种漫画式的分子构成似乎也是一种侮辱。观察软件不断地检查自动域里的这个小区域,识别构成原子的图案,检查它们之间的重叠部分,以确定哪一个与哪一个成键,然后将它的分析结论用一个漂亮、整洁、风格化的图片表现出来。就像将这种表示方式全盘接受的处理规则一样,这是一种有用的假设,不过……
玛丽亚将自动域时钟的速度放慢到了原先的一百亿分之一,然后弹出查看菜单,点击“原始”按钮。井然有序的球体和棒状物组合融化成一顶参差不齐、不停翻涌的多色液态金属冠,色彩的波浪翻腾着离开顶点,碰撞、合并、反弹,一缕缕地向着空间卷动。
她把时间进一步放慢到了原先的一百分之一,几乎冻结了这场喧闹,然后又放大了同样的倍数。现在可以看到构成自动域空间的各个立方体单元,大约每秒改变一次状态。每个单元的“状态”——一个介于零和二百五十五之间的整数——在每一个时钟周期都被重新计算,具体方法是将一套简单的规则应用于它自己以前的状态,以及它在三维网格中最近的邻居的状态。除了将这些规则整齐划一地应用于每个元胞,作为自动域的元胞自动机什么都不做。这些便是它的基本“物理定律”。在这里,没有令人生畏的量子力学方程艰难求解——只有少数微不足道的算术运算在整数上执行。然而,自动域粗糙得让人无法相信的法则仍然设法产生了“原子”和“分子”,以及丰富到足以维持“生命”的“化学”。
玛丽亚追踪了一簇金色单元在晶格中的蔓延——根据定义,单元本身并没有移动,但图案却在前进——渗透并征服了一个金属蓝色的区域,结果又被一波洋红色反过来入侵并吞噬。
如果自动域有一个“真实”的外观,那就是这个样子了。为每个状态分配的颜色仍然是“伪色”——仍然是完全人为指定的——但至少这个视图揭示出了作为其他一切的基础的精致三维棋局。
一切,除了硬件——计算机本身。
玛丽亚恢复了标准的时钟速率,以及她的二十一个培养皿的宏观视图——就在这时,一条信息在前台弹出。
JSN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资源已被转移到一个出价更高的投标人。您的任务快照已被保存在大容量存储器中,您下次登录时将会看到。感谢您使用我们的服务。
玛丽亚坐在那里愤怒地咒骂了半分钟——然后突然停下来,用手捂住了脸。她原本就不应该登录。挥霍积蓄摆弄变异兰伯特自动菌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她一直在那么做。自动域是如此诱人,如此催眠……如此令人上瘾。
不管是谁把她赶出了网络,都是帮了她一个忙——她甚至会被退还五十块钱的登录费,因为她是被直接赶出去的,而不仅仅是被拖成了龟速。
她很想知道那位无心的恩人是谁,就直接登录了QIPS交易所——买卖处理能力的市场。她与JSN的连接是以交易所为透明中介的。她的终端被程序设定为按市场价格自动出价,直到达到某个上限。但是此时此刻,某个自称“蝴蝶行动”的组织正在以相当于那个上限六百倍的价格购买QIPS——每秒千万亿指令,并设法获得了地球上全部交易中的计算能力。
玛丽亚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中标者的饼状图——通常是由成千上万的针一样细的扇形组成的闪烁的万花筒——成了一个通身一色、毫无变化的蓝色圆盘。飞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世界商业不会陷于停滞……但数以万计的学术和工业研究人员每天都依靠交易所来完成不值得自建本地算力的任务。更不用说几千副本了。一个用户凭借高价强行踢掉其他所有人是史无前例的。谁需要这么多的计算能力?大企业、大型科学项目、军队?他们都有自己的私有硬件——通常超过他们的需求。即便他们参与交易,也是为了出售他们的剩余能力。
“蝴蝶行动”?这个名字听起来隐约有些耳熟。玛丽亚登录了一个新闻系统,搜索提到这个短语的报道。最近的一次是三个月前。
吉隆坡——2050年8月8日,星期一。东南亚国家联盟(东盟)的一次环境部长会议今天同意继续推进“蝴蝶行动”的最新阶段。这是一项有争议的计划,试图限制温室台风在该地区造成的破坏和人员伤亡。
该项目的长期目标是利用所谓的“蝴蝶效应”,将台风从脆弱的人口密集区转移开来——或者也许从一开始就防止它们形成。
玛丽亚说:“定义‘蝴蝶效应’。”新闻报道的前面出现了一个新窗口。
蝴蝶效应:这个术语是由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在20世纪70年代末创造的,用来生动地说明长期的天气预报都是徒劳。洛伦兹指出,气象系统对其初始条件太过敏感,以至于一只蝴蝶在巴西拍打翅膀,就足以决定一个月后得克萨斯州是否有龙卷风出现。任何计算机模型都不可能包括如此微小的细节——因此任何提前数天预测天气的尝试都注定要失败。
然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个术语开始失去其最初的悲观内涵。一些研究人员发现,尽管随机的微小影响会使混沌系统不可预测,但在某些条件下,同样的敏感性可以被有意利用,以引导系统向一个选定的方向发展。将蝴蝶翅膀的扇动放大成龙卷风的那种过程也可以放大系统干预的效果,实现与消耗的能量完全不成比例的控制程度。
蝴蝶效应现在通常指的是通过对混沌系统动态的详细了解,以最小的力量控制该系统的原理。这项技术已被应用于许多领域,包括化学工程、股票市场操纵、电传航空和拟议的东盟天气控制系统“蝴蝶行动”。
还有更多内容,但玛丽亚已经领悟了大意,便切回了新闻报道。
气象学家设想在西太平洋热带地区和中国南海中设置一个由数十万个“天气控制”平台组成的网格——这些由太阳能驱动的装置旨在根据需要,通过在不同深度之间换水来改变当地温度。理论模型表明,在精密的计算机控制下,足够数量的平台可以用来影响大规模的天气模式,将它们“推向”数个微妙平衡的可能结果中危害最小的那个。
八个不同的平台原型已经在公海上接受了测试,但在工程师选择一个设计开展大规模生产之前,还须进行深入的可行性研究。在三年的时间里,任何有潜在威胁的台风都将由一个最高分辨率的计算机模型进行分析,模型将纳入不同数量和类型的假想平台的影响。如果这些模拟表明干预措施可以大幅减少生命和财产损失,东盟部长理事会将必须决定是否花费预计为六百亿美元的资金来实现该系统。
其他国家正在饶有兴味地观察这一实验。
大为叹服的玛丽亚往后靠去,远离屏幕。一个最高分辨率的计算机模型。他们是认真的,说到做到。他们买下了市面上所有的数字处理能力——付了一大笔钱,但是比起直接购买相同硬件,这只是花了一点零头。
推动台风!还没有实现,在现实中没有……但是“蝴蝶行动”为了这样一个宏伟的实验获得了短暂的垄断权,谁能去责怪它?玛丽亚为这项事业的庞大规模感到兴奋——又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感到既内疚又怨恨。她没有大气或海洋物理学的学历,也没有混沌理论的博士学位——但在规模如此庞大的项目中,肯定有几百个纯粹的程序员岗位。招标信息传遍网络时,她可能正忙于应付某个差劲的合同,要么是为虚拟黄金海岸的游客改善海滩沙子的触感,要么就是修补兰伯特自动菌的基因组,试图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强迫模拟细菌表现出自然选择的人。
目前还不清楚“蝴蝶行动”将花多长时间来监测每个台风——但她今天不必再想着返回自动域了。
她不情愿地退出了新闻系统,抵制住坐在那里等待有关台风的第一份报告或者等待其他超级计算机用户对巨大的处理量收购做出的反应的诱惑,开始审查她的新入侵者监视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