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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撕裂、捆绑、切割玩具人[1]) 2045年6月

保罗·达勒姆睁开眼睛,被房间里出乎意料的明亮晃得眨了眨眼。他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放进了投到床边的一束阳光里。光柱从窗帘之间的缝隙斜射下来,尘埃在光柱中飘过,每一颗都仿佛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这一幕唤起了他的童年记忆,那是他上一次感觉这种幻象是那么引人入胜、那么催人入眠的时候:他站在厨房的门口午后的日光划过房间灰尘面粉和水蒸气在半空的一抹光华中打着转。他还在试图清醒,打起精神整理自己的生活,但一时间仍然昏昏欲睡,感觉把这两个相隔四十年的记忆片段——观察阳光里的尘埃——并置一处,似乎就和跟随着惯常的时光流逝,从一个时刻到下一个时刻同样合情合理。这时他又清醒了一些,思绪的混乱也过去了。

保罗感觉完全恢复了精神——而且完全不愿意放弃眼下的舒适状态。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睡得那么晚,但他也并不怎么关心。他在被阳光晒暖的床单上伸展着手指,考虑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闭上眼睛,放空头脑——然后忽然警醒,感到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一件疯狂的事一件他将会后悔的事非常后悔……但细节仍然含混不清,他开始怀疑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留下的情绪还在流连不去。他尝试着回想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但想起来的希望不大。除非是被噩梦惊醒,他的梦通常都很快飘散到记忆之外。不过——

他跳下床,蹲在地毯上,用拳头抵住眼睛,脸贴着膝盖,嘴唇无声地动着。恍然大悟带来的冲击是可以感觉到的:双眼后面的红色病灶,鲜血汩汩地涌动……就像被锤子砸到大拇指的后果——而且同样带着那种惊讶、愤怒、羞辱和傻乎乎的困惑混合在一起的情绪。这是另一段童年记忆:他把钉子抵在木头上没错——但这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真实意图他见过父亲这样伤害自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第一手经验来理解痛苦的奥秘他确信这将是值得的直到他抡着锤子砸下去的那一刻——

他前后摇晃着,压住大笑的冲动,试图保持头脑的空白,等待恐慌的消退。而最终,恐惧确实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自洽的简单想法: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对自己做了疯狂的事情——而他必须将其挽回,以尽可能迅速和无痛的方式。他怎么能想象得出其他的结论呢

然后他开始回忆起他准备工作的细节。他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感觉。他已经为它做了计划。无论他感觉多么糟糕,这都是预期反应进展的一部分:恐慌,后悔,分析,接受。

四个进展中的两个,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保罗露出双眼,环视房间。除了几块阳光直接投下的耀眼光斑,所有东西都在漫射光中幽幽闪耀着:哑光白砖墙、仿桃花心木家具(仿的),就连招贴画——博斯、达利、恩斯特和吉格尔[2]——看起来都温良无害。无论他把目光转向哪里(如果没有其他地方的话),这些模拟都是完全令人信服的。他的注意力焦点令其如此。从他的模拟视网膜上的单个视杆和视锥细胞开始,向后追踪假想的光线轨迹,并投射到虚拟环境中,以确定到底哪些内容需要计算——在他的视野中心附近的细节很丰富,外围则粗略得多。视线之外的物体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它们对环境光线产生了影响,但是保罗知道,计算很少会追求超过最粗略的一级近似值:博斯的《人间乐园》被简化为一个平均反射率值,一个单一的灰色矩形——因为只要他转过身去,任何更多的细节都是浪费。在任意给定时刻,房间里的一切都被精准地调整到刚好可以愚弄他的程度——不多,不少。

他知道这种技术已经有几十年了。体验它却大不同。他克制住了突然转身的冲动,不再徒劳地尝试抓住这一过程的破绽——但有那么一瞬间,仅仅是知道自己的视野边缘正发生着什么,便令他几乎无法忍受。他眼里的房间仍然无懈可击,这只会使情况更糟,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病态固执——无论你的头转得多快永远也无法同时看到你周围发生的全部哪怕只看一眼……

他再次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睁开眼睛时,那种感觉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毫无疑问,它会过去的。这么怪异的心理状态,似乎不可能维持很久。当然,其他副本都没有报告过类似的情况……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根本也没有主动提供过多少有用的数据。他们只会高声叫骂,抱怨自身的困境,然后自我了结——所有这些都是在获得意识的十五分钟(主观时间)内完成的。

那么这一个呢?他和四号副本有什么不同?大了三岁。更加顽固更加坚定更加渴望成功?他当初就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他没有感觉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如果他没有确信他终于做足了把整个事情搞定的准备——他就不会继续进行扫描。

但是现在他“不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保罗·达勒姆——“不再是”那个坐在外面,从安全距离观看整个实验的人——所有的决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间,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如此确信我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无力地笑了笑,几乎不敢认真对待这种可能性。他最近的记忆似乎是躺在朗道诊所的手推车上,技术人员为他做扫描前的准备工作——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坏兆头——但他当时过度紧张,他花了那么长时间为“这个”做心理准备,也许他忘记了自己回到家中,仍然被麻醉剂的余效迷得昏昏沉沉,一头扎到床上,梦到了……

他低声说出密码:“阿布拉菲亚”[3]——最后的微弱希望消失了,因为就在他面前,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宽约一米的长方形,白底黑字,排满了图标。

他愤怒地捶打了一下那个界面窗口。它抗拒着他,仿佛它是实体,而且位置牢牢地固定着。仿佛他也是实体。他其实不需要进一步确认了,但他抓住了顶部的边缘,把自己从地板上拽了起来。他马上就后悔了。一连串逼真的劳累效果——精细到他的右肘部以假乱真的刺痛——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力避免的方式,把他困在这个“身体”里,把他固定在这个“地方”。

他咕哝着把自己放倒在地。他是副本。无论他继承的记忆告诉他什么,他“不再是”人类了。他永远不会“再次”居住在他真正的身体里。永远不会再次居住在真实世界里……除非他那个吝啬鬼原版凑钱买一个远程呈现机器人——那样的话,他可以把时间用于迷迷糊糊地四处乱撞,用于试图看明白如闪电一般快到模糊的人类活动。他的大脑模型运行速度是真家伙的十七分之一。是的,当然了,如果他坚持下去,技术最终会赶上的,最终——得到十七倍速度提升的将是他,而不是他的原版。而在这期间呢?他将在这个监狱里腐烂,历尽千辛万苦,开展达勒姆的宝贵研究——而那个人住在他的公寓里,花他的钱,和伊丽莎白睡觉……

保罗靠在冰凉的界面上,头晕目眩,无所适从。谁的宝贵研究?他曾经那么殷切地期盼这些——而且他是在双目圆睁的状态下对自己这么做的。没有人强迫他,没有人诓骗他。他清楚地知道暴露出什么样的缺陷——但他希望(这一次)他(终于)能有意志力来克服它们:像僧侣一样,把自己奉献给他之所以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即使知道他的另一个自我一如既往地自由自在也心满意足。

回想起来,这种希望似乎很可笑。是的,他自由地做出了决定——这是第五次——然而现在无情的事实明白无误地摆在了面前:他从未真正面对过后果。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号称是在“准备”成为一个副本,而他的决心最大的来源是对那个仍然是血肉之躯的人前景的关注。他告诉自己,他正在排练“满足于感同身受的自由”——毫无疑问,他确实在努力做到这一点……但他也在秘密地安慰自己,将“留在”外面——那么,他的未来仍然包括一个绝对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版本。

只要他抱紧这个幸福的真相,就永远无法真正接受副本的命运。

人们对醒来后发现自己是个副本这件事的反应很负面。保罗知道统计数据。百分之九十八副本的原版都是非常年老的人,以及身患绝症的人。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后的手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预先花费了数百万,用尽了所有可以选择的传统医疗手段,其中一些人甚至已经经过了扫描,却没等到副本运行就死去了。尽管如此,百分之十五的人在醒来后很快做出决断——通常是在几小时内——他们无法面对这样的生活。

至于那些年轻健康的人,那些只是好奇的人,那些知道自己在外面有一个完全茁壮的、有生机、有气息的身体的人,他们有什么反应呢?

到目前为止,解脱的比率是百分之百。

保罗站在房间中央,轻声咒骂了几分钟,敏锐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其他副本的情况是,等待的时间越长,这个决定对他们造成的痛苦似乎就越大。他盯着悬浮的界面,它如梦似幻的质地让他好受了一点。他很少记得做过的梦,他也不会记得这个梦——但这算不上悲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一丝不挂。习惯——如果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礼仪规范——纠缠着要他穿上一些衣服,但他抵制了这种冲动。只要有一两次这样没有任何用意、再寻常不过的行为,他就会发现自己在认真对待自己,把自己当成真实的人,那样就更难了……

他在卧室里踱步,几次抓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但努力不转动它。就连开始探索这个世界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一下窗外。悉尼北部的景色毫无瑕疵。每座建筑、每个骑自行车的人、每棵树,都完全令人信服——但这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那景象是事先录制的,不是模拟出来的。基本上就是摄影——增删一些计算机化的润色和填充——而且完全是预先确定的。为了进一步削减成本,只有一小部分是他可以“实际”接触到的。他看得见远处的港口,但他知道,如果他想去水边散步……

够了就让它结束吧

保罗转身回到界面,触摸一个标有“实用工具”的菜单图标。它在第一个窗口的前面生成了一个新窗口。他要找的功能被埋在几层菜单深处——但他确切地知道该在哪里找。他在外面已经看过了很多次,不会忘记。

他终于点到了“紧急情况”菜单——上面有个图标,是一个欢快的卡通人物挂在降落伞下面。“解脱”[4],大家都这么叫,但他并不觉得这过于委婉。毕竟,既然他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类,他就很难“自杀”。事实上,必须带一个“解脱”选项的要求与副本的“权利”之类的麻烦事根本无关,不过是因为批准过某些纯粹技术性的国际软件标准。

保罗戳了戳图标。它被激活了,诵读了一段警告。保罗基本上没怎么听。然后它说:“你百分百确定你希望关闭保罗·达勒姆的这一个副本吗?”

没什么好想的程序A要求程序B确认其有序终止的请求数据包的交换而已

“是的,我确定。”

脚下出现了一个涂成红色的金属盒子。他打开盒子,拿出降落伞,绑在身上。

然后他闭上眼睛说:“听我说。听好了!需要告诉你多少次?个人的焦虑我就不提了,你以前都听过了——而且你也从没在意过。我的感受并不重要。但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浪费你的时间、你的金钱、你的精力——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浪费你的生命——浪费在你根本没有力量完成的事情上?”

保罗犹豫了一下,尝试着站在原版的角度品味这些话——然后沮丧得几乎哭了出来。他仍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起作用。他自己一直对之前那些副本的证词不屑一顾。他从来都不肯接受他们声称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思想。他们有什么资格宣称他永远不会产生一个做出其他选择的副本,仅仅因为他们自己失去了勇气,选择了解脱?他所要做的就是更加坚决,再次尝试……

他摇了摇头:“已经十年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到底怎么了?你真的仍然相信你有足够的勇气或者足够的疯狂来做自己的小白鼠吗?你相信吗?”

他再次停顿下来,但只是片刻。他并不指望得到答复。他和第一个副本曾经激烈地争论了很久,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兴趣了。

“听好了,我给你答复——你做不到。”

他仍然闭着眼睛,紧紧抓住释放杆。

我什么都不是一个梦一个很快就要被遗忘的梦

他的指甲该剪了。它们深陷他的手掌,硌得生疼。

难道他从来没有在梦中担心过醒来后的灭亡吗?也许他有过——但梦境并不是生活。如果“夺回”他的身体、“夺回”他的世界的唯一方法是醒来并忘记——

他拉动了释放杆。

几秒钟后,他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这声音更多是出于困惑,而不是任何情感——然后睁开眼睛。

释放杆已经被他拽下来了。

他呆呆地盯着这一幕……这代表什么?终止软件出错了?某种硬件故障?

终于,带着做梦一般的感觉,他褪下了降落伞,解开了捆扎整齐的包袱。

里面没有虚拟的丝质面料,也没有凯夫拉纤维,或者其他似乎应该存在的东西。只有一张纸。一张便条。

亲爱的保罗

扫描完成后的那个晚上我回顾了整个项目的准备阶段并进行了大量的反省我得出的结论是——直到最后一刻——我的态度一直受到矛盾心理的毒害

事后看来我意识到我的疑虑是多么愚蠢——但是对你来说那已经太晚了我承担不起抛弃你之后再接受一次扫描了那么我能怎么做

这么做我把你的觉醒搁置了一段时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对虚拟环境里的实用工具做一些改动的人我知道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合法行为……但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次你——我们——的成功是多么重要

我相信你会理解的我相信你会庄严而泰然地接受这种情况

最好的祝愿

保罗

他跪到了地上,仍然拿着那张纸条,难以置信地盯着它。我不可能这样做我不可能如此冷酷无情

不是吗?

他不可能对其他人这样做。他对这一点很肯定。他不是一个怪物,一个施虐者,一个虐待狂。

如果没有“解脱”选项做最后的选择,他是不会豁出去的。他在时而荒唐可笑地幻想自己的坚忍不拔,时而在只与血肉之躯有关的逃避心理中维持理智之余,一定也有过一些清醒的时刻,当时的定心丸是:如果情况很糟糕我终归有办法叫停的

但是至于制作一个副本,然后——一旦它的未来不再是他的未来,不再值得担忧——夺走它逃跑的权利……并将这种劫持辩解为一种超出字面意思的自我控制行为。

这话听上去是那么真实,于是他羞愧地垂下了头。

然后他放下纸条,抬起头,不存在的肺部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吼道:“达勒姆!你这浑蛋!”

保罗想过砸碎家具,结果慢悠悠地洗了一个热水澡。部分原因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部分原因是为了小小地报复一下:虚拟世界里长达二十分钟毫无必要的流体力学计算会让这个小气鬼恼怒不已。他仔细审视着自己皮肤上的水滴和水流,在他的身体与模拟的其他部分的交界处寻找微小但可见的异常情况——他的身体被计算到了亚细胞分辨率,而模拟其他部分的建模则要粗糙得多。即便存在任何差异,它们也太细微了,他根本看不出来。

他穿好衣服,吃了一顿迟来的早餐,避而不想自己对正常生活的屈服。他到底要做什么绝食抗议光着身子走来走去身上沾满了排泄物?他在扫描前已经有阵子没吃东西了,排空了肠胃,这会儿正饥肠辘辘,而厨房里备有(正如字面含义)取之不尽的给养。麦片的味道和麦片一模一样,吐司的味道也和吐司一模一样,但他知道味道和香气都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咀嚼的精细效果和唾液的作用是根据经验规则拼凑而成的,而不是产自第一原理。没有一个分子从食物中溶解出来并被酶撕碎,只有一套粗略而不断演进的营养物质浓度值,与每个微观唾液“包”关联。最终,这些将导致在类似的胃液“包”中,氨基酸、各种碳水化合物,以及连微小的钠离子和氯离子也包括在内的其他物质的浓度适当增加……这些继而将成为他的肠道绒毛细胞模型的输入数据。从那里,进入血流。

尿液和粪便的产生是可选择的——有些副本希望保留肉体生命的每一个可能的方面——但保罗没有那样选择(不用考虑往身上抹排泄物的事了)。他的身体废物在到达膀胱或肠道之前,就早已经魔术般地被变没了。因被忽略而不复存在,被动地毁灭。在这里,想摧毁某样东西,只要不再追踪它就是了。

咖啡使他感到警觉,但也稍有些超然物外——和以往一样。神经元的建模是最细致的。别管在扫描的时候,他原来的大脑中的每个神经元上有什么咖啡因及其代谢物的受体,他自己的大脑模型都一个不差地装配上了——形式有所简化,但功能不差。

而这一切背后的物理现实呢?一立方米的光学晶体,无声无息,纹丝不动,被配置成一个由超过十亿个独立处理器组成的集群,和几百个和它一样的单元一起,被安放在保险库中,埋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保罗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扫描是在悉尼进行的,但模型的实现会被当地节点承包给当时报价最低的投标人。

他从厨房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在自己左前臂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他往水槽里弹了几滴血——心里想着现在到底是哪个软件在负责这些东西。血细胞会不会慢慢“死去”,或者它们已经被交给了体外某个远不够精密而不足以再现它们,更不用说让它们继续“活着”的普通物理学模型?

如果他想割腕自杀达勒姆到底什么时候会介入?他凝视着自己在刀中扭曲的倒影。最有可能的是,他的原版会让他死掉,然后再从头开始运行整个模型,只是不再安排刀子的存在。他已经把所有先前的副本反复运行了数百次,对他们周围环境的各个方面进行了篡改,徒劳地试图找到某种廉价的伎俩,某种能让他们不愿意解脱的消遣。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承认失败并改写规则,这纯粹是一种固执的表现。

保罗放下了刀。他不想做这个实验。现在还不行。

在保罗自己的公寓外,一切都那么不令人信服。大楼的结构被忠实地再现,连丑陋的塑料盆栽都有,但每条走廊都很冷清,每扇通往其他公寓的门都被封死了——实际上门后什么也没有。他踢了一扇门,用尽全身力气。木头似乎有点变形,但当他检查表面时,发现油漆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模型不会承认这里有损坏,而物理学规律可以滚到一边玩去。

街上有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都是纯粹的录像。他们是实心的,而不是虚影,但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实心,不可阻挡、不可动摇,就像无限强大、无限冷漠的机器人。保罗在一个虚弱的老妇人背上搭了一会儿车。她毫无知觉地背着他在街上走。她的衣服、她的皮肤,甚至她的头发,摸上去感觉都一样:像钢铁一样硬。不过,并不凉,温度适中。

街道仅仅是作为三维的墙纸而存在的。副本们彼此互动时,经常使用充满纯装饰性人群的廉价环境录像。广场、公园、露天咖啡馆,毫无疑问,当你在与孤独感和幽闭恐惧症做斗争时,这些场所都非常令人安心。只在有亲戚朋友愿意把他们的心理过程放慢到现实中的十七分之一的情况下,副本才能接待来自现实的外部访客。大多数尽职的近亲都倾向于交换录像。谁会愿意耗掉半个星期的生命,只为和曾祖父共度一个下午?保罗曾试着用他书房里的终端机给伊丽莎白打电话。按理说,书房里的终端机可以通过计算机的通信链路连接到外部世界,但是,毫不奇怪,达勒姆把这个功能也掐掉了。

当他走到街区的边缘时,城市的视觉幻象继续延伸,直到远方,然而当他试图踏上道路时,他脚下的混凝土路面开始像跑步机一样向后滑动,速度精准地控制到刚好使他一动不动,不管他采取什么步速。他退后并尝试跃过受影响的区域,但他的水平速度消失了——而且没有给出丝毫“物理”的理由——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跑步机的中间。

当然,录像里的人轻松地越过了边界。一个人径直向他走来。保罗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被推到一个越来越黏滞的区域,周围的空气顽固得令他痛苦,然后他便闪到了一旁。

他心里有种难以压制的感觉:找到突破这一障碍的方法就能在某种程度上“解放”自己,但他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即便他真的找到了程序中的一个缺陷,使他能够突破,他也知道除了逼真程度越来越低的环境外,他什么也得不到。录像只能包含来自有限的特定区域内的视角的完整信息。在所有可以“逃到”的区域,这座城市在他视野里的景观都将充满扭曲和遗漏,并最终逐渐消失为漆黑一片。

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半是沮丧,半是高兴。他希望能找到什么?在模型的边缘有一扇门,标着“出口”,走出去就是现实?某段楼梯象征性地通往锅炉房,而那里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根基,他摆弄几个开关就能把它炸成碎片?他没有权利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感到不满意,这正是他自己订购的。

他还订购了一个完美的春日。保罗闭上眼睛,把脸转向太阳。无论如何,一个人很难不从涌入皮肤的暖意中得到安慰。他伸展着手臂、肩膀和背部的肌肉——感觉就像他正在从虚拟头骨中的“自我”伸展到他的整个数学肉体,给模糊的数据打上意义的烙印。将这一切整合起来,提出某种要求。他感到一阵热血翻涌。存在开始引诱他了。他让自己暂时屈服于一种内在的身份感,这种感觉淹没了他对光学处理器的所有苍白的精神想象,淹没了他对软件所有的近似和简化的抽象反映。这个身体并不想消失。这个身体不想解脱。它并不关心在其他地方有自己的另一个“更真实的”版本。它想保住自己的整体性。它希望存在下去。

而且,如果这是对生活的拙劣模仿,改善的机会也总是有的。也许他可以说服达勒姆恢复他的通信设施,那将是一个开始。那么等到他厌倦了图书馆、新闻系统、数据库,以及——如果有哪位愿意屈尊见他——那些老年富人的鬼魂呢?他总是可以将自己的进程挂起,直到处理器的速度跟上现实——那时人们就可以在不减速的情况下访问,而远程呈现的机器人体内也许就真的值得居住了。

他睁开眼睛,在热浪中颤抖着。他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宣告噩梦结束、从中解脱的机会……还是获得数字永生的可能性——但他必须接受的现实是,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平静地说:“我不会成为你的小白鼠。合作者,那才像话。一个平等的伙伴。如果你想让我合作,你就得把我当成一个同事,而不是——一件仪器。明白了吗?”

一扇窗户在他面前打开了。他被里面的景象震住了,不是他那个可想而知正在自鸣得意的双胞胎,而是他身后的房间。那只是他的书房——几分钟前他还在虚拟世界里的同一处徘徊,印象平平,但这仍然是他第一次看到现实世界的实时情况。他走近窗户,希望能看到房间里是否有其他人——伊丽莎白?——然而图像是二维的,他靠近的过程中,视角保持不变。

有血有肉的达勒姆发出了短促而高亢的尖叫,然后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等待第二个小一些的窗口为保罗提供速度放慢而且声调低了四个八度的重放:

“我当然明白!我们是合作者。这千真万确。平等。我根本不会考虑任何其他方式。我们都想从中得到同样的结果,不是吗?我们都需要同一个问题的答案。”

保罗已经开始重新考虑了:“也许吧。”

但达勒姆对他的疑虑并不感兴趣。

嘎吱。“你知道我们确实目标一致!我们已经等了十年了……现在它终于要发生了。而且只等你准备好,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1] 此处英文原章节名Rip, tie, cut toy man是本书英文原书名Permutation City字母的置换重排。

[2]这几位都是超现实主义相关的艺术家。

[3]亚伯拉罕·阿布拉菲亚(Abraham Abulafia,1240—约1291),犹太神秘主义学者,曾钻研字母置换重排的寓意。翁贝托·埃科《傅科摆》中的计算机即得名于他。

[4]原文bale out是双关语,有跳伞和从麻烦中脱身两个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