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言虽憾之,心实喜之
凤凰一行人船至乐山时,梵净四人追了上来。她们没能够将姬瑶花带回峨眉山,所以只好下死眼盯紧了姬瑶光,好等着姬瑶花自己找上门来。
不过,一直到他们这一行人上了峨眉山,也没见姬瑶花露面。
枯茶师太在大厅中接待了他们一行。见到凤凰这位侄孙女,枯茶师太略露一丝笑意表示高兴,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了钱汝珍。
她不注意姬瑶光,却先打量钱汝珍,这让钱汝珍心念不觉一动。
枯茶师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打量他良久,枯茶师太说道:“听说你原本是重庆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家中子弟或读书或从商,唯独没有一个舞刀弄枪的。你却居然能够与巫山门的龙女在水中争斗,若非你不能像龙女那样长时间闭气,龙女只怕也未必能够制服你吧。你究竟是谁家门下?”
凤凰不觉侧过头看着钱汝珍。
这也是她心中隐约的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钱汝珍还在迟疑之际,姬瑶光已经吃吃地笑了起来。
峨眉山势高峻,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旧寒气袭人。姬瑶光瑟缩在太师椅中,严严实实地裹着一领他在上山前叫钱汝珍买来的棉袍,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面孔,盯着钱汝珍,笑嘻嘻地说道:“钱夫子,师太在查问你家世呢,你懂不懂师太的意思?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好让师太放心。”
姬瑶光话里的促狭,让钱汝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
他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门集仙峰的弃徒。”
凤凰禁不住“啊”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巫山门中训练弟子的这个习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虽则只传十二名弟子,实际上各峰都不会只选一名幼童来培养。优中选优,能够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会被淘汰。失败者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凤凰知道,与自己一同习练飞凤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练气时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残废,虽生犹死;另一人落下终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惊人力气,消失无踪。
钱汝珍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个中艰辛,只怕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
钱汝珍脸上时时挂着的玩世不恭一般的微笑,此时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阔幽暗的前方,慢慢说道:“最后一次训练时,我们还有两个人。师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师父了,应该叫齐先生。齐先生说他最近在南海一户采珠人家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够在水里呆上整整两枝香的时间,所以那一次他给我们定下的也是两枝香的时间。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虽然侥幸挺了下来,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传授水战之术,不得妄自与人动手。”
厅中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也不必你再留下来了。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回去,逢春那儿,自有我去交待。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我们都该避一避嫌疑才是。”
凤凰愕然望着枯茶师太。
枯茶师太很明显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的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
凤凰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爆。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的姬瑶光,再看看怒气冲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呕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凤姑娘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
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朱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这附近的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峨眉山是普贤菩萨道场,山上寺院众多,不过始建于东晋的普贤寺又超然于诸寺之上,历朝历代,每多册封,信徒遍布巴蜀云贵诸地,川江帮便是普贤寺的大供奉,才刚过去的浴佛节,川江帮就进贡了一尊赤金铸就的普贤菩萨像。普贤寺地位既高,护寺武僧中又多卧虎藏龙之辈,便是超然独立的峨眉派,也要对普贤寺礼让三分,钱汝珍投宿于普贤寺,倒真让枯茶师太无法赶他下山了。
钱汝珍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哪里能够与什么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其实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理会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师太一怔。
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这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要发狂,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指头,以免损害了他那颗宝贵的脑袋。
他尽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峨眉派中打发时间。
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