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马努斯的呜咽,海伦在夜里醒来。她静躺听着,希望他会安静下来侧身睡着,但他的声音只变得愈发响亮和持久,她模糊地辨别出些许字眼,下床走向两个男孩的房间。她不知道他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她先前就把埋地灯开着,所以一进房间就能看见卡舍尔正睁大双眼。他在床上看着她,犹如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着即将上演的场景;接着他看向自己的弟弟,马努斯正发出嘶哑的叫喊,手臂挥舞像在抵挡某种未知的恐惧。她轻轻唤醒马努斯,拿走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他身上很热。他正处在半梦半醒间,揉揉眼睛又开始呜咽。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她就在身旁,而梦已经结束了。
“我很害怕。”他说。
“没事了。你该继续睡觉。”
“我不想睡了。”他说着哭了起来。
“要不我抱你到我们的床上来?”她问。
他点点头。他一动不动抽泣着,等待被安抚。她知道自己最好陪着他、安慰他,等他再次入睡,但她却抱起他,让他贴紧自己。一直以来,当她这样抱住他的时候,他就会安静下来。
卡舍尔还在看着他们。
她以一种仿佛卡舍尔已是大人的语气隔空对他说话。“我要带马努斯到我们的床上,这样你会睡得更好。”她说。
他拉起毯子盖住自己,闭上了眼睛。卡舍尔已经六岁,已经足够聪明,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自己才把马努斯带去他们的床上的,她只是希望像对待婴儿那样照顾马努斯。她想知道卡舍尔怎么想,他会不会感到受伤或烦恼——但他太骄傲了,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他迫不及待想要扮演成熟大哥哥的角色。
黎明的微光穿过落地窗照进来。她缓缓走入卧室。休正蜷曲而睡,手臂还伸到她那侧床上。她站着看他,想知道他怎能那么容易就重返梦乡。马努斯在她怀里醒来,转头看她为什么站着不动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在睡觉,又掉转头,抵着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她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她将马努斯带到床上。
“你想睡在我这边吗?”她轻声问他。
“不,我要睡在中间。”
“你知道你想怎样,对吧?”她对他微笑。
“我想睡在中间。”他细语道。
她将他放下,让他背对着休,为他盖上床单。不知什么时候休已经将羽绒被推到床下;她让它掉在地上,现在三个人睡在床上,盖着它就太热了。她将头靠在枕头上,庆幸马努斯总算平静地躺在他俩中间,又努力安慰自己,卡舍尔已经在另一个房间里又睡着了。
昨晚天际还有模糊光线时,他俩就早早上床并且做爱了。她现在对休充满温存,脑中盘旋着一个他们引做笑谈的愿望:她能更像他,性格更平和,更容易满足——容易满足?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笑起来——不藏秘密,不把事情藏在心底。
马努斯将近睡着,开始拉扯她,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他不想让她背对着他。“靠这边睡吧。”他轻声说。
她看了看钟,才四点三刻。她突然感到冷,起身找到羽绒被,拉到床上,盖在他们身上。他们需要暖上一阵。
海伦再次醒来时,休与马努斯正在酣睡。刚过八点,房间很热。她下了床,穿着睡袍和拖鞋下楼,发现卡舍尔穿着睡衣在看电视,手中还拿着遥控器。
“我已经用完浴室了,如果你要洗澡的话可以去了。”她对他说。他点点头站起来。
“他们还在睡吗?”他问。
“是的。”她笑着说。
“那我最好在他们起来之前洗澡。”他说。
这是他俩之间的秘密语言:他们假装都是成人,像夫妇一样交谈。卡舍尔厌恶别人的指导和命令,也不喜欢在谈话中被当做小孩。如果她对他说快去洗澡,他只会拖拖拉拉。她想,等马努斯到了他这个年龄,估计还是得抱着他去洗澡。
他们是这房子的第一家住户,也是首先将其扩建的人。扩建的房间宽敞、方正、明亮,兼作厨房、餐厅和游戏室。休之所以想要这套房屋,是因为后花园里神奇地保留下来的山毛榉,以及房屋后面的公园。但她只是喜爱房屋的崭新,喜欢没人住过的感觉。
她把昨晚的餐具洗干净,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微风掠过山毛榉还有公园外围的冷杉,看见天空突然变暗,仿佛要下雨。她打开收音机——休像往常一样已把频率调到爱尔兰语广播电台(1)——打开第一频道时,九点钟新闻的报时信号正好响起。她能赶上天气预报。
她和卡舍尔吃早饭时,他还陶醉在一本漫画中,楼上则传来叫嚷嬉笑声。马努斯用他最大的音量叫喊着。
“听听看,”她说,“都不知道他们俩谁才是真正的孩子。”
卡舍尔对她微笑,拿了一块吐司又继续看漫画。他们沉默地吃着早饭,楼上继续喧闹着,休用爱尔兰语朝马努斯吼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一同嚷起来,最后有一个人撞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猜那是马努斯。
不久,他们一起出现,休穿着睡袍,抱着穿睡衣的马努斯。
“我掉下床了。”他说。
“我们知道,我们听见了。”海伦说。
他脸红了,伸手捏休的鼻子。
“停下。坐下吃你的早饭。”
马努斯刚坐下来就注意到卡舍尔的漫画,越过桌子把书抢到手。卡舍尔想要按住书,但马努斯速度更快。
“还回去。”海伦说。
“他都看完了。”马努斯说。
“还回去,说对不起。”
他看着她,思索她发脾气的可能性。他笑起来。“别傻了。”他说。
“我们都等着呢。你不还回去并且道歉,我们大家就什么都不做。”她说。
卡舍尔双手贴着身体两侧,满足于当受害方。马努斯看看海伦,又看看正用爱尔兰语对他粗声粗气说话的休。马努斯叹了口气,将漫画还给卡舍尔。
“说‘我很抱歉’。”海伦说。
“我很抱歉。”
“说‘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你现在有点像怪兽。”她对他说,转头面向水池。
“你现在有点像怪兽。”他重复道。
她望向花园,思索要如何回应。听见休对他说了些什么,她心里很感激。她想,是她的错,不该说他有点像怪兽。她要放下这件事,忘掉它,喂他吃早餐。他讨厌自己比卡舍尔更矮小更年幼。他曾问过她,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一样壮?会不会很久?卡舍尔从来不会打他,不会欺负他,但他始终意识到自己是占优势的。虽然马努斯出生时他才两岁,但他马上就扮演起新的角色——成为那个不会哭的人,没有脏尿布的人,不想被带到父母的床上去的人,不会抢弟弟漫画的人,不会和妈妈顶嘴的人。
她把玉米片和冷牛奶递给马努斯,休的那份让他自己搞定——他在厨房里显得比她更自在。她走出去,把洗了的抹布晾到绳子上去。她暗自在脑中记下,一定要找找有没有讲抚养男孩的好书,说不定能让事情好对付些。她站在那里,天色再一次昏暗。她走到花园尽头,拿走肯定是休昨晚遗留下来的帆布躺椅。
她记得弟弟来过这里,或许就在一年前。他曾目睹男孩们上床睡觉的情形。休当时负责照顾他们,而卡舍尔和马努斯,尤其是马努斯,想尽办法不睡觉,比如黏着他们妈妈,拒绝完成他们爸爸的任何指令。后来屋子静了下来,男孩们都睡着了,德克兰说这就是男孩们想要杀死父亲、和母亲上床的证据。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
“他们只是想晚睡,”休说,“只是碰巧轮到我来照顾他们。”
“你想和你妈上床然后杀死你爸吗?”海伦问德克兰。
“不,不,”他笑着说,“同性恋男孩想要的正好相反,有时他们最后还真这样做了。”
“和你爸上床?”休问。他的语调很认真,非常严肃。
“对,休,然后生一个小孩。”德克兰讽刺地说。
“我还是想杀掉我妈,”海伦说,“也不是每天都这样,但很多时候都想。我根本没法想象有谁会想和她睡觉。”
她忘不掉这场争论:休显得很不舒服,他也不理解,在德克兰走后试图对她说,谈论杀害父母或者和他们睡觉,即使只是玩笑,都是一种亵渎。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显得不耐烦,同时意识到自己和德克兰轻而易举就能结盟,让休觉得他们是在嘲弄他。走回厨房时,她想,或许这就是兄弟姐妹存在的意义,说不定卡舍尔和马努斯现在就在默默密谋着什么。
“天气预报说会有阵雨,”她对休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下雨,所有的桌子都会放到这里以及前面的房间里,我们可以把酒放到门厅里。不过我们还不用那么快决定。”
现在是六月底,休的这个学期结束了;明天早晨他就会带男孩们到多尼戈尔(2)。今晚他邀请了爱尔兰语学校里的老师,共庆学校成立一周年,当然还有其他朋友——音乐家、说爱尔兰语的人。海伦让他邀请所有的邻居,包括住在街尾的印度医生和他的老婆孩子。
“只要他们在这儿被喂饱了,就没人会抱怨噪音了。”她说。
“他们中有一半人像看着收税员那样看着我。我打赌那栋拐角房子的看守是奥法利郡人。他口音非常浓重。”
“你那个唱《荒土岩石》(3)的朋友是谁?那个看守一听到他唱歌口音就会变得很重。”
“是米克·乔伊斯。好吧,他很吵。你弟弟来不来?”
“我没问他,”她说,“他不会来的。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荒土岩石》。”
“他和我们断联系了吗?”
“他很忙。他现在整天忙着做研究。”
“那他应该有很多时间啊。”休笑了。
“我妈说他没日没夜待在实验室里。”
“你妈来吗?”他笑着说。
“想想看到我们这样烧钱她会说什么吧!”
“不过她来把门倒是会不错。”休说。
休对儿子、母亲、兄弟姐妹还有一半以上的朋友说爱尔兰语。他坚持说海伦实际懂得的爱尔兰语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但这不是真的。他的多尼戈尔爱尔兰语口音太难懂了,她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知道,今晚肯定又有两三个坚持对她说爱尔兰语、丝毫不顾她没法听懂的人会惹毛她,不过这种生气很快就会消失。
今晚的派对上没有她的朋友,没有来自她任校长的综合学校的人(她仍然是这个国家最年轻的校长),没有家人,没有中学时大学时的朋友。有一两个女人,她认识,也喜欢,有时会见面,但她们不是亲密朋友。
她已经放弃了长久以来的信念,那就是她可以自得其乐,一个人独处时是最快乐的。想到生活中这始料未及的变化,她还会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尽管如此,派对过后,她还是希望单独待个三四天甚至更久,能坐在花园里或厨房里的旧扶手椅上,读读冬天时留着以后读的小说,除了参加教育部的会议、面试新老师,什么都不做,在家里随便走来走去,知道只要没有急事,就不会有来电,不会要她即时响应。不过她也必须知道,休和男孩们只是离开一阵子,她很快就能重新见到他们。
第二天早上,休就会开车带着男孩们先去多尼戈尔,她随后坐开往斯莱戈的火车或坐大巴到多尼戈尔镇。她现在就能想象休接她时,看到她就会发现她是多么害怕自己对他强烈的依恋,她是多么努力地克制自己。经历不少苦难后,他已学会尽可能地信任她,但她知道这有时候很难。
休学校的门房弗兰克·马尔维和他儿子开着货车运来了桌椅,她控制住自己不去告诉他们东西怎么放。她惊奇地看着他们盲目地搬着,毫无规划、没有方向地走来走去。她笑自己如此关心这些事。
她决定去超市买点食物和啤酒。休已经挑好了红酒和杯子。从厨房窗口看出去,男孩们正在后花园扮飞机玩,他们绕着对方旋转,倾斜,然后俯冲,双臂像机翼一般展开。她叫马努斯过来,他没应声,她又叫了一次。他不情愿地走过来。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超市。”她说。
“卡舍尔去吗?”
“不,就你去。”
“为什么就我去?为什么不让卡舍尔去?”
“快点。”她说。
“我不想去。”他说。
“快点,把你的手也洗了,我们得快点。”
“我不想去。”
这时,卡舍尔已走过来看着他们。
“卡舍尔要帮爸爸安排桌椅。”她说。
“我想要摆桌椅。”马努斯说。
“马努斯,你要和我去。”她说。
他坐到车的后座,这样他就能通过后视镜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要我跟你去?”他问。
“去多尼戈尔前你想理发吗?”她开车前往超市时,只想说些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不要剪头发。”他说。
“那就不剪,你决定。我只是问问你。”
“卡舍尔也不用剪头发。”
“这取决于你。你够大了,可以自己决定。”
这就是她的计划,她带他出来的原因。夜里睡不着时她已经想过了,她不会再把他当一个小孩对待,她要开始像对大人那样和他说话。不过现在作用正好相反。
“卡舍尔可以去剪头发,但我现在不带他去,就这样吧。”
她沉默着驶经罗斯法汉姆商场,在停车场停好车。
“我们要一辆手推车。”她说。
“我可以吃‘99’(4)吗?”
“以后再说。”
“什么以后?”
“在你好好表现以后。你要怎么表现?”
“完美无瑕。”他说。这是他新学到的难词。他看着她,期待她的认可,她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要买什么?”他们推着手推车进入超市,他问道。
“我都写在单子上了。肉末,洋葱,啤酒,色拉。”
“你要我来干什么?”
“在我付账的时候看好手推车。”
“无聊。”他说。
“你觉得我们要大罐的啤酒呢还是小罐的?”她再一次用大人的口吻问他。
“无聊。”他重复道。
回家后,她看见桌椅都已经在花园里摆好。她打开厨房抽屉拿出塑料桌布。男孩们又在扮演飞机玩。
“如果下雨的话,我们就把东西都搬进来。”休说。他们都审视着花园。
九点钟的时候第一批客人来了,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带来一提六罐装的健力士黑啤酒和一瓶红酒。女人背着提琴匣。
“我们是最早来的吗?”那个戴眼镜鬈头发的高个男人说。他们看起来不太自在,好像有点想转身离开。海伦不认识他们,应该也没见过。休向她介绍他们。
“坐下,快坐下,我给你们倒杯酒。”休说。
他们在厨房坐下,朝外看着桌子和长长的花园。他们什么都没说。两个男孩走进来,端详他们,又走出去了。
“丹尼斯来吗?”休用爱尔兰语问,另一个男人用嘴角发声回答,好像在说什么搞笑乃至讽刺的东西。其他人笑了起来。海伦注意到他留着过时的鬓角。
休将酒递给他们,其中两人走进花园,只留下那个长鬓角男人。海伦想起她好像面试过那个女人,或她可能在学校里工作过一阵,但海伦也不太确定。休和他的朋友用爱尔兰语交谈。海伦想着自己有没有穿对衣服出席派对;她透过窗户看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的牛仔裤、白上衣、染过的头发,她看上去多么轻松自然啊。海伦朝冰箱走去,确认一切都准备就绪:墨西哥炖牛肉只需要重新加热,饭已经煮好,沙拉也已备好,刀叉纸巾都已放好。她开了几瓶红酒。
这时,又一群人来了,一人背着吉他匣,另一个人背着长笛匣。她认出了他们,他们也向她问好。她看见其中一个女人在厨房四处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线索,或是她上次拜访时留下来的东西。她走向拿吉他的男人,想要将那提酒放进冰箱,他说他会拿着,又对她微笑,仿佛在说他去过的派对比她多。他对她太友好直率,并不显冒犯。
“如果你还想要,冰箱里还有。”她对他说。
“如果我想要,我会问你的。”他说。
他又微笑。他的眼睛是棕色和深绿色的混合。他皮肤很干净,个子非常高。她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调情。
“我有话要说。”她说。
“什么?”
“没,没什么。”
“什么?说吧。”
“我本来想说,你看上去像那种想要更多的人。”
他微笑,正视她的凝视,而后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小开瓶器。他开了一瓶健力士递给她。她害怕地拒绝了,他看起来倒有几分惊讶,被冒犯到了。
“现在太早了。”她说。
“好吧,干杯。”他说着举起瓶子自己喝起来。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忙着开瓶斟酒,努力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容。天逐渐变黑,休将埋在草中的发光装置点亮,它们一闪一闪发出耀眼的光芒。她将菜肴拿出去,休穿上条纹围裙上菜,客人也已经坐好。卡舍尔、马努斯还有几个邻居小孩单独开了张小桌吃披萨、喝可乐。
“我们最好留一些食物,”休说,“有几个要到酒吧关门后才会来。”
印度医生和他的妻子来得早,跟每个人打了招呼,喝了杯橙汁就离开了,但他们七八岁的长子留了下来,和男孩们一起坐在小桌旁。海伦答应会送他回家,他不会待得太晚。住在邻门的奥米亚拉斯一家——她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谋生——独坐桌边,看着周围的欢笑与愉悦。海伦意识到自己应和他们一起坐,很明显没人会关注他们。她很庆幸那个看守和他妻子没有来。
“上帝啊,我们不用和你说爱尔兰语吧?”海伦刚在他们身边坐下,玛丽·奥米亚拉斯就说,“我刚还和马丁说我们在学校里应该多学点的。上帝啊,我一个词都听不懂。我就记得一句‘我可以出去吗’。”
海伦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也不会说爱尔兰语。她准备好了和他们一起吃东西,但没准备好和他们一起茫然失措。她发现又有几个人来了。其中一个是休的朋友,叫夏兰·达菲,他带着爱尔兰风笛箱。休的朋友里她最喜欢他,觉得他最好相处。她觉得他也不太会说爱尔兰语,不过他是个著名的风笛手,她注意到他进来时有很多人都转身看他。她喜欢他孩子气的自信,他那张干净坦率的面容。他让她想起休来,只是他块头更大。休领着夏兰·达菲和他的朋友来到她那张桌子前。每个人都握了手,她发现就在一瞬间,奥米亚拉斯一家突然没了那种被遗弃的隔绝感,忙于接纳新同伴。休拿出墨西哥炖牛肉、米饭和沙拉,又折返去拿酒。
海伦起身去关掉前门,之前开着是为了方便人们进出。她看到六罐装啤酒的包装盒被小心地放得到处都是,就如同一块块领土。她想,这些事情休永远不会干,他不会这样举止不雅。她想,等他的朋友变得更老更富有了,他们也会改变的。
她回到厨房,他那个眼睛介乎棕色和绿色的朋友出现了。他站在她面前。
“又是你。”她说。
“劳烦你,我想知道洗手间在哪。”他模仿乡村口音说。
“在这里到特雷纳(5)间的某处,”她说,“好吧,说认真的,在楼上,楼梯上去就是。你会找到的。”
“好,在你家里很愉快。”他说完就走开了。
她走回去和奥米亚拉斯一家共坐。夏兰·达菲坐在她对面,目光相碰,他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他看透奥米亚拉斯一家了,但他什么也不会说。她对他笑了,似乎在说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向她说了些什么,但周围太吵,她听不见。
在上水果沙拉和乳酪前,她数了数桌边的客人数:三十七个人。比他们预料的人数少四五个,或许就像休说的那样,有几个人正在酒吧里。酒吧关门的时间是十一点半。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她想是时候将印度男孩送回家了,她必须弄清楚他的名字。他正在和卡舍尔、马努斯还有其他男孩大笑着。她决定让他们再待一会儿。
还有许多客人在外面的桌边,这时厨房里响起了音乐。那个带了半打啤酒的男人弹起吉他,他的朋友吹长笛,那个穿着牛仔裤和白色上衣的女人拉提琴。他们的演奏随意、不拘束,几近散漫。海伦知道,表演得紧张只会让人皱眉乃至嘲笑。长笛手是主角,决定节奏。音乐中有种奇怪而反复的欢愉感,演奏者一直让人感觉他们是在自娱自乐或取悦彼此,并没在吸引观众,也不求惊艳任何人。
人们慢慢从花园搬椅子进来,有人关掉了厨房里的主光灯,只留下两盏座灯亮着,其他人也加入了演奏:有一台提琴、一个曼陀林、一台手风琴。休还在忙着开酒瓶倒酒。她知道他喜欢这音乐,这半明半暗的房间,人们的陪伴,还有开怀畅饮。这让他想起家乡,想起在都柏林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想起这里的大部分朋友都做不来的事情——因为他们太谦逊,太懒惰,太愿意随波逐流,随便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突然周围静下来,一个女人开始唱歌。海伦认识她,她和自己另两个兄妹一起出过几张唱片,最近出了张个人唱片,休听了一遍又一遍,海伦也慢慢开始喜欢上。这晚早些时候海伦还在楼梯上碰见她,还记得她羞涩友好的笑容。现在她站在房间内侧的墙前,轻松而有权威感地唱着,宾客中有股近乎恭敬的肃静。海伦知道,这个女人不常公开演唱,如果叫她去唱,那么她一定会拒绝,建议让别人代劳,自己坚决不唱。在音乐的间歇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了。海伦知道她来自多尼戈尔,但休只在都柏林和她碰面。她的爱尔兰语口音完全是多尼戈尔的腔调,她声音里那股抑扬的劲则完全属于她自己,海伦看到奥米亚拉斯一家都充满敬意地看着她。歌唱完了,女歌手坐下,微微一笑啜了口酒,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音乐再度响起,但这次节奏更快。有人拿出一个宝思兰鼓(6),闭上眼睛敲打起来。海伦送奥米亚拉斯一家到前门,然后想起那个印度男孩,便走回去找他。他正在桌边玩闹,被卡舍尔、马努斯还有另一个被允许留到派对结束的男孩追赶着。她打断游戏时,真希望自己先前也能争取让他待到结束。
她带他沿着大街走到他们家门前。
“你爸妈会不会还没睡?”她问。
“我妈妈会一直等着。”他笑着说。她真希望卡舍尔和马努斯能像他这么有礼貌。
“希望她不会责怪我留你到这么晚。”
“不会的,她不会怪你的。”男孩严肃地说。
海伦回到自己的屋子前,看着光线从街灯中漏出,道路沐浴在阴森的黄光中,路边和私人车道上停着日产、丰田、福特嘉年华。半独立式住宅看起来完全一样,都是为那些渴求安静生活的人建的。想到这里,她站在屋外独自微笑起来,这时一辆出租车开着车灯靠近了。她看着司机拿着手电筒下车。
“我们在找布鲁克菲尔德公园街,”他说,“我们找了所有的布鲁克菲尔德什么什么街,再往西一点就是荒地了。”他用手电筒照着邻居的门口。
“就是这儿。你们到了。”她说。
出租车车门开了,四名乘客下车,每个人的手臂下都夹着一袋罐子。“就是这里了。”一个人说。她认不出任何一个人。
“是海伦啊,”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就像个白痴一样四处绕。”
“我认得你,”她说,“你是米克·乔伊斯。现在出来对你来说是不是还不够晚?”
“等一下,我先付钱。”他笑着说。
出租车开走了,她陪伴四个新客人走进派对。米克·乔伊斯来过这里几次了,他是律师,休学校里的法律事务都是他处理的。休说,他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律师,他懂得所有的花招,火眼金睛,但是休也用同样的话讲过好几遍他的故事——一旦夜幕降临,他无乐不作,无处不去,只要他觉得有乐子可寻,会不惜当晚往返凯里郡(7)。他有一股浓重的戈尔韦口音。
“这是屋子的女主人。”他对其他人说。他们和她握手,但他没有介绍他们是谁。
“我们为你们留了食物。”她说。
“您真是很棒的女主人。”他说。
他沿着走廊走到厨房,站在门口,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或尊贵的客人。音乐停止,好几个人大声问候。休给他和他的同行者倒了酒,音乐又再响起。
海伦看见夏兰·达菲正在组装爱尔兰风笛,好几个人都在细细端详。这活儿进行得缓慢而一丝不苟,她发现正在进行的演奏都被这准备工作夺去了风头。她看着米克·乔伊斯走进花园找到马努斯,然后将他举到肩膀上,逗得他大笑大叫,卡舍尔和他的朋友跟着他们在花园里四处跑动。她记得每次米克来家里时他都会找马努斯,好像他是专门来找他似的。马努斯很喜欢他,休的朋友中他也只提过米克。
风琴奏响,米克·乔伊斯和男孩们回到屋子里。有人已经走了,但是厨房里还有一半人,他们再度安静下来,此前安静只留给了那位歌手。之前演奏的人将乐器放下。海伦知道,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没人赶得上这位演奏者的声望。他们满怀尊敬地听着,深深陶醉在卓越的技艺中,享受着笛管和单音管的振动,还有那收放自如的感觉。卡舍尔和马努斯学过爱尔兰锡口笛。他们坐在地板上听着,马努斯同时确定米克·乔伊斯就坐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他们专心地听,虽然现在已过午夜,他们三个小时前就该睡了。
海伦坐在地板上,在这个夜晚第一次放松下来。她注意到旋律和节奏在变化,变得更快,呈现出完美的技艺,充满暗示与暗讽、欢快的花样和转折。房间中烟雾缭绕,瓶瓶罐罐都被用来当烟灰缸。人们或站或坐,在四周聆听音乐。休双肩抵墙站着,捕捉到她的视线,对她咧嘴一笑。
风笛停下后,人群渐渐散去。这时有人朝米克·乔伊斯喊起来,说他还没唱歌,这晚是不完整的。
“我醉得太厉害唱不了。”他喊道。他站起来,指着那个弹吉他的男人还有他弹曼陀林的同伴。“不用排练了,直接一起来,”他命令他们,“你们会把我搞糊涂的。”
“我觉得你醉得唱不了了。”其中一人说。
“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就唱。”他说。
他唱起《荒土岩石》。他的音量比刚才海伦所听到的他的声音更大。卡舍尔和马努斯还坐在地板上,为他表演中那纯粹的激情而着迷,他的面容都要被歌曲的激烈情绪点亮了,好像随时都会和别人打起来或者爆掉血管一样。有些已经走到前门马上要离开的人又走回来聆听歌曲的结尾:
我希望英国女王会及时给我写信
流放我到她的辖地度过青春壮年
我会为了爱尔兰的荣光日夜战斗
我再也不会回来耕犁这荒土岩石
结束演唱后,他将马努斯举起来,孩子拉扯他的耳朵,他不禁笑起来。他看着海伦,好像在说他把他们都愚弄了。海伦给了他一罐冰镇啤酒,他开了后先递给马努斯,但马努斯拒绝了。他不喜欢啤酒的味道。卡舍尔举起手问能不能要一点,米克·乔伊斯将酒罐递给他,他掉转头喝酒。他发现海伦正看着他。卡舍尔自己能喝一点啤酒,但他也不太确定她会如何反应。
“他给我的。”他边把啤酒递回去边说。
“你会醉的,”她笑着说,“醒来你会宿醉的。”
海伦关上了花园的门。派对将近结束。她记得休说过,米克·乔伊斯只会唱一首歌,这让她颇感宽慰。他唱得很大声,两侧的邻居肯定能听到,说不定街上更远的地方都听得到。她对米克·乔伊斯感到奇怪:他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不自己养一个,还有他怎么能在举止和言语方面都装得仿佛自己正置身爱尔兰西部?她很想知道嫁给这样的一个人会怎么样——他是自制与混乱的结合,毫无章法可循。休用爱尔兰语唱起歌来,鼻音浓重、声线纤细,但同样动人清澈,海伦转过身来看他。他闭上了眼睛。只有十多个人还留在这里,两人加入了演唱,一开始声音轻柔,往后就响亮起来。她站着思考起休这个人:他多么随和,始终如一,谦逊得体。这种时候,她常常会想,他为什么想和她一起,他怎么会需要一个毫无他的优点的人,她突然感到和他疏远了。她决不能让他知道,她平日里常有对抗他、不让他靠近的冲动,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如何苦苦抑制这种冲动,且常常失败。
他曾努力理解这一点,也为之恐惧,通常只能假装没事,当她只是来例假或者是心情不好。一切都会过去,他会等待,时机合适就将她拉回来。她则会躺在他身边,心中半是感激,同时也知道他故意曲解他们之间的问题。现在她看着他扯高嗓音唱出最后一句歌词,他显然很喜欢歌词的音韵。她知道换了别人估计就会暴露她心中这块动荡不安、没有信任的秘密之地,就像休把它遮掩起来一样。
(1) 爱尔兰语广播电台是爱尔兰国家广播电视公司(RTE)旗下的爱尔兰语电台。
(2) 多尼戈尔:爱尔兰西北部的多尼戈尔郡的一个城镇。
(3) 《荒土岩石》是一首爱尔兰民歌。
(4) 99:是英国、爱尔兰地区的一种雪糕,圆锥甜筒盛着雪糕,上面插着一根吉百利公司出产的巧克力棒。
(5) 特雷纳:都柏林一个居住型郊区。
(6) 宝思兰鼓:是爱尔兰、苏格兰地区的一种手鼓,用山羊皮做的。声音很有力,用来给音乐打节奏。
(7) 凯里郡位于爱尔兰西南部,是爱尔兰最西的郡。当晚往返是形容他哪怕再远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