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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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
第九天

埃米特

醒来时,埃米特闻到了平底锅煎培根的香味。他不记得上次伴着培根的香味醒来是什么时候了。一年多来,他每天早上六点十五分在刺耳的号角声和四十个男孩的扰攘声中醒来。无论晴雨,他们都有四十分钟时间洗澡、穿衣、铺床、吃早餐、排队干活儿。在一张铺着干净棉床单的真床垫上醒来,空气中弥漫着培根的香味,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意想不到,埃米特愣了一会儿,好奇哪里来的培根,又是谁在煎培根。

他翻了个身,看到比利已经不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九点四十五分。他轻声咒骂着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他原想在教堂礼拜结束前进城再回来的。

在厨房里,他看到比利和达奇斯面对面坐着——萨莉站在炉子旁。男孩们面前放着盘装的培根和鸡蛋,桌子中间放着一篮饼干和一罐草莓蜜饯。

——哥们儿,你赶上大餐了,达奇斯看到埃米特时说道。

埃米特拉开椅子,看向萨莉,她正端起渗滤式咖啡壶。

——你没必要给我们做早餐的,萨莉。

作为回答,她在他的桌前放下一只马克杯。

——你的咖啡。你的鸡蛋马上就好。

然后,她转身回到炉子旁。

达奇斯又咬了一口饼干,正摇着头表示赞赏。

——我走遍了美国,萨莉,但我从没尝过这么美味的饼干。你的秘密配方是什么?

——我的配方没什么秘密,达奇斯。

——说是没有,那就应该有。比利告诉我,果冻也是你做的。

——那些是蜜饯,不是果冻[1]。是的,我每年七月都会做。

——这要花上她一整天的时间,比利说。你真该瞧瞧她的厨房。每个厨台上都摆着一篮篮浆果,还有一袋五磅[2]重的糖,四口不同的锅在炉子上炖着。

达奇斯吹了声口哨,又摇了摇头。

——方法或许老派,但在我看来,劳有所得。

萨莉从炉子旁转身,略带郑重地谢过达奇斯。然后,她看向埃米特。

——你准备好了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把他的食物端了过来。

——你真不用这么麻烦,埃米特说。我们可以自己弄早餐,橱柜里还有很多果酱。

——我以后一定记得,萨莉说着放下他的盘子。

接着,她走到水池边,开始刷洗平底锅。

埃米特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时比利对他讲话。

——你去过皇家吗,埃米特?

埃米特转向他的弟弟。

——什么意思,比利?皇家?

——萨莱纳的电影院。

埃米特朝达奇斯微微皱眉,达奇斯迅速澄清。

——你哥哥从没去过皇家,比利。只有我跟其他几个小子去过。

比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们去看电影需要特殊许可吗?

——不用许可,更需要的是……主动性。

——可你们怎么出去呢?

——啊!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萨莱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监狱,比利,有看守塔和探照灯。它更像是军队的新兵训练营——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建了一个场地,有一堆营房和一个食堂,一些穿制服的老家伙不是骂你走得太快,就是骂你走得太慢。但那些穿制服的家伙——你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中士——不跟我们睡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营房,配一张台球桌、一个收音机和一个塞满啤酒的冰箱。所以,周六熄灯后,当他们喝着酒打着台球,我们几个人会从浴室的窗户溜出去,溜到城里去。

——远吗?

——不算太远。如果你小跑穿过土豆田,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到河边。大多数时候,河水只有几英尺深,所以你可以穿着内衣蹚过去,正好赶上城里十点的放映。你可以带上一袋爆米花和一瓶汽水,在楼座看完电影,然后凌晨一点前回去睡觉,谁也不会知道。

——谁也不会知道,比利带着一丝惊叹重复道。可你们怎么买电影票呢?

——我们为什么不换个话题呢,埃米特提议。

——就是!达奇斯说。

一直在擦平底锅的萨莉砰的一声把锅放在炉子上。

——我去铺床,她说。

——你没必要铺床的,埃米特说。

——它们不会自己铺好。

萨莉离开厨房,他们听到她大步上楼的声音。

达奇斯看着比利,扬起眉毛。

——失陪,埃米特说着推开自己的椅子。

上楼时,埃米特听到达奇斯和弟弟开始聊基督山伯爵,以及他是如何奇迹般地从孤岛监狱逃脱的——这就是答应的换个话题。

埃米特来到父亲的房间时,萨莉已经在迅速而娴熟地铺床了。

——你没提你有客人,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没料到我会有客人。

萨莉在枕头两端各打了一拳,把它们弄蓬松,然后把它们靠在床头板上。

——借过,她说着从站在门口的埃米特身旁挤过,去走廊对面他的房间。

埃米特跟在她的身后,发现她正盯着床——因为达奇斯已经铺好了。埃米特有些佩服达奇斯的表现,但萨莉没有。她拉开被子和床单,开始以同样娴熟的动作将它们塞回去。当她专注打枕头时,埃米特瞥了一眼床边的闹钟。快十点十五分了。无论如何,他真没时间这么耗着。

——如果你有心事,萨莉……

萨莉突然停下来,那天早上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我会有什么心事?

——我完全不知道。

——说得真对。

她抚平裙子,朝门口走去,但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要是我在厨房显得没心没肺的,我很抱歉。我只是想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因为你已经说了。我今天早上不用费这心思不去教堂来给你们做早餐,就像昨天晚上我不用费这心思给你们做晚饭一样。真是好极了。可我告诉你,跟别人说他们不用费心思做什么事并不等于表示感谢。完全不搭边。无论你的橱柜里有多少从商店买来的果酱。

——就因为这事?橱柜里的果酱?萨莉,我无意贬低你的蜜饯。它们当然比橱柜里的果酱更美味。可我知道你做蜜饯有多费事,我不想让你觉得你不得不为了我们浪费一罐。这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场合。

——你可能有兴趣知道,埃米特·沃森,哪怕不是什么场合,我很乐意朋友和家人享用我的蜜饯。但也许,只是也许,我以为在你和比利一声不吭收拾行李搬去加利福尼亚前,你们会想尝上最后一罐。

埃米特闭上眼睛。

——仔细想想,她继续说,我猜我应该庆幸,你的朋友达奇斯有这头脑把你们的打算告诉我。要不然,我可能明天早上过来做完煎饼和香肠才发现没人吃。

——对不起,我还没找着机会跟你说这事,萨莉。但我没想刻意隐瞒。昨天下午,我跟你父亲谈了这事。事实上,这事是他提出来的——他说,比利和我最好搬家,到其他地方重新开始。

萨莉盯着埃米特。

——我父亲说的。说你应该搬家,重新开始。

——说了很多……

——嗯,听起来可真棒啊。

萨莉推开埃米特,又走进比利的房间,伍利正平躺着朝天花板吹气,想吹动飞机。

萨莉双手叉腰。

——你又是谁?

伍利惊讶地抬头。

——我是伍利。

——你是天主教教徒吗,伍利?

——不是,我是圣公会教徒。

——那你还躺在床上干吗?

——我不知道,伍利承认。

——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数到五,不管你在不在床上,我都要铺床了。

伍利穿着平角短裤从被窝里跳出来,惊讶地看着萨莉动手铺床。他挠着头顶,看到门口的埃米特。

——嘿,埃米特!

——嘿,伍利。

伍利朝埃米特眨了一会儿眼睛,然后面露喜色。

——是培根吗?

——哈!萨莉说。

埃米特走下楼梯,走出家门。

—·—

对埃米特来说,独自坐在史蒂倍克方向盘后面是一种解脱。

自从离开萨莱纳,他几乎没时间独处。先是搭监狱长的车,接着面对厨房里的奥伯梅耶先生和门廊上的兰塞姆先生,然后是达奇斯和伍利,现在又是萨莉。埃米特想要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厘清思绪的机会,这样无论他和比利决定去哪里,不管是得克萨斯还是加利福尼亚,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他都能摆正心态、从头来过。可当埃米特拐上14号公路,他发现自己纠结的不是他和比利会去哪里,而是他和萨莉的对话。

我完全不知道。

当她问他,她会有什么心事时,他是这么回答的。严格来说,他确实不知道。

但他本可以好好猜一猜的。

他非常清楚萨莉期待的是什么。他甚至一度让她有理由这么期待。年轻人就爱这么干:煽动彼此期望的火苗——直到生活的困窘开始显现。但自从去了萨莱纳,埃米特没有给她太多期望。她给他寄来那些装有自制饼干和家乡消息的包裹,他没回复一句感谢的话。没有电话,没有信件。而且回家之前,他没将自己要回来的消息告知她,也没让她收拾屋子。他没让她打扫、铺床,在浴室里放肥皂,或在冰箱里放鸡蛋。他没要求她做任何事。

当他发现她为了他和比利自愿做这些事时,他感激吗?当然如此。可心存感激是一回事,亏欠人情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埃米特开着车,看到7号公路的十字路口越来越近。埃米特知道,如果他右转,在22D公路上绕回来,他不必经过集市就能到镇上。可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无论他经过与否,集市一直在那里。无论他去了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或是其他任何地方,集市始终在那里。

不,绕远路不会改变任何事。也许只能让人幻想一下已经发生的事根本没发生。因此,埃米特不仅继续径直驶过十字路口,还在靠近集市时把车速放慢至二十迈[3],然后把车停在了集市对面的路肩上,他别无选择,只能认认真真地瞧上一眼。

一年中有五十一周,集市就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四英亩空地上散落着用来固尘的干草。但在十月的第一周,这里定是满满当当的。到处都是音乐、人群和灯光。有旋转木马和碰碰车,还有形形色色的摊位,人们可以玩套圈或射击。这里将支起一个巨大的条纹帐篷,评委们会郑重其事地开会和商讨,为最大的南瓜和最美味的柠檬蛋白派授予蓝丝带。还有带露天座位的畜栏,人们会在那里举办拖拉机拔河比赛和套小牛的活动,更多的评委将颁出更多的丝带。就在食品区后面,还设有一座闪耀的舞台,为小提琴比赛提供场地。

集市最后一天晚上,在棉花糖摊位边上,偏偏就在那里,吉米·斯奈德选择挑衅。

吉米喊出第一句话时,埃米特以为他肯定在跟别人说话——因为他几乎不认识吉米。埃米特比吉米小一岁,不和吉米一起上任何课,也不在他的任何团体里,所以没理由跟他交流。

可吉米·斯奈德用不着认识你。无论认识与否,他就喜欢诋毁别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你穿的衣服,你吃的东西,或是你姊妹过马路的样子。就是这样,只要是惹他不快的东西,任何事都有可能。

从手段上讲,吉米是用询问表达侮辱的那种人。他显出好奇又温和的样子,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不会针对特定的人。如果问题没有击中痛处,他会自己回答第一个问题,再问下一个,不断逼近。

真温馨呢,不是吗?看到埃米特牵着比利的手,他这样问道。我说,这真是你见过最温馨的事了,不是吗?

埃米特意识到吉米在对他说话,并没有理会。在县集市上牵弟弟的手被人瞧见,他有什么可在意的。晚上八点,在拥挤的人潮中,谁不会牵住一个六岁小男孩的手呢?

于是,吉米又试了一次。在某种程度上,他改变了策略,他大声地问埃米特的父亲没有参战是不是因为他是3-C[4],这是选征兵役分类,允许农民缓期服役。鉴于内布拉斯加有太多人被划为3-C类别,这种奚落让埃米特觉得莫名其妙。他深觉奇怪,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吉米既已引起埃米特的注意,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他说,查理·沃森不可能是3-C。因为他在伊甸园里都不会种草。他一定是4-F。

说到这里,吉米伸出一根手指,绕着耳朵打圈,暗示查理·沃森没脑子。

诚然,这些都是幼稚的嘲讽,却开始让埃米特咬牙切齿。他感觉熟悉的燥热涌上皮肤表面。但他也感觉到比利正使劲拽着他的手——或许只是因为小提琴比赛即将开始,也或许哪怕只有六岁,比利明白跟吉米·斯奈德这种人打交道没有好结果。但没等比利把埃米特拉走,吉米又开口挖苦。

不,他说,不可能是4-F。他太蠢了,不可能是疯子。我猜他没参战肯定因为他是4-E。人们称之为良心——

没等吉米说出反对者这个词,埃米特就揍了上去。他甚至没松开弟弟的手,抡出干净利落的一拳,打断了吉米的鼻子。

当然,吉米不是因为鼻梁断裂而死。而是因为摔跤。吉米习惯了说话肆无忌惮,不受惩罚,他对这一拳毫无防备。这一拳让他踉跄后退,双臂乱甩。他的脚后跟被一根缆绳绊住,身体直直地向后摔去,脑袋撞在一块固定帐篷桩子的煤渣砖上。

根据验尸官的说法,吉米倒地时力道过大,煤渣砖的一角在他的后脑勺上凿出了一个一英寸深的三角形洞。这使他陷入昏迷,可以喘气,但也在慢慢消耗他的生命力。六十二天后,他的生命终于彻底耗尽,他的家人坐在他的床边,徒劳地守着夜。

正如监狱长所说:不走运。

是彼得森警长将吉米的死讯告知沃森一家的。他推迟了起诉,等着看吉米的情况。与此同时,埃米特一直保持沉默,他认为吉米正挣扎着活下去,重提旧事是不道德的。

可吉米的伙伴们并没有保持沉默。他们常常没完没了地提起那场打斗。他们在校舍里、在冷饮柜旁、在斯奈德家的客厅里谈论此事。他们说,他们四个人正要去棉花糖摊位,吉米不小心撞到埃米特;吉米还没来得及道歉,埃米特就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埃米特的律师斯特里特先生鼓励他出庭做证,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可无论赢的是哪种说法,吉米·斯奈德还是去世并落了葬。因此,埃米特告诉斯特里特先生,他不需要审讯。一九五三年三月一日,在县法院邵默法官的听证会上,埃米特公开认罪,被判在堪萨斯萨莱纳一个农场的特殊青少年改造项目中服刑十八个月。

埃米特想,再过十周,集市就不会空空荡荡了。帐篷支起,舞台重建,人群将再次聚集,期待着比赛、美食和音乐。埃米特将史蒂倍克挂上挡,等庆典活动开始,他和比利将远在千里之外,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

埃米特挨着法院旁边的草坪停好车。因为是星期日,只有几家商店开门。他匆匆去了趟冈德森商店和廉价商店,用父亲信封里的那张二十美元买了些西行所需的杂货。他把购物袋放进车里,然后沿着杰斐逊街步行至公共图书馆。

在中央大厅前面,一位中年图书管理员坐在一张V形桌旁。埃米特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年鉴和百科全书,她把他领到了参考资料区,指了指各类卷册。在她做这些事时,埃米特感觉她正透过眼镜仔细打量他,多看了他几眼,好像认出他似的。埃米特小时候来过图书馆,之后再没来过,但她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认出他,尤其是他的照片不止一次出现在小镇报纸的头版。一开始是他的入学照,跟吉米的入学照并列。然后是埃米特·沃森被带进警局接受正式指控的照片,以及埃米特·沃森在听证会结束后不久走下法院台阶的照片。冈德森先生店里的那个女孩以类似的眼神打量过他。

——需要我帮忙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问道。

——不用,女士。我自己来。

在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时,埃米特取出了他需要的卷册,把它们搬到其中一张桌上,然后坐下来。

一九五二年的大部分时间,埃米特的父亲一直在与这样那样的疾病斗争。而在一九五三年春天,一场怎么都好不了的流感促使温斯洛医生将他送到奥马哈做了些检查。几个月后,在寄往萨莱纳的信中,埃米特的父亲向儿子保证,他已经无碍,正在康复。不过,他答应再去一趟奥马哈,让专家们多做些检查,因为专家们习惯这么做

读信时,埃米特没有被父亲朴实的保证或他对医疗专业人士喜好的调侃所愚弄。从埃米特记事起,父亲一直爱说安慰的话。他用安抚的口吻描述种植情况、收成如何,以及他们的母亲为何突然消失。再说,埃米特已经长大,知道正在康复与反复看专家多有矛盾。

八月的一个早晨,沃森先生从早餐桌旁起身,直接晕倒在比利眼前,此刻关于疾病预测的疑虑一扫而空,他第三次前往奥马哈,这次是躺在救护车后面。

那天晚上,埃米特在监狱长办公室接到温斯洛医生的电话,随后一个计划开始成形。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计划已经在埃米特的脑海中酝酿了好几个月,而此刻凸显出来,以一系列时间各异和地点各异的可能性呈现出来,但总发生在内布拉斯加州以外的地方。父亲的病情在秋天恶化,计划变得更明晰了。今年四月,父亲去世,计划已经一清二楚了——仿佛埃米特的父亲放弃自己的生机是为了确保埃米特的计划保持生机。

计划很简单。

等埃米特一离开萨莱纳,他和比利准备收拾东西,前往某个大都市——某个没有筒仓、收割机或集市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用父亲仅存的一点遗产买房子。

不一定非得是栋大房子。可以是带一两个浴室的三居室或四居室。可以是殖民风格的,也可以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可以是木板的,也可以是瓦片的。只是有一点,它一定得是破破烂烂的。

因为他们买这栋房子既不是为了塞满家具、餐具和艺术品,也不是为了填满回忆。他们买房子是为了修缮好再转卖。为了维持生计,埃米特会在当地建筑商那里找份工作,而到了晚上,在比利做功课时,埃米特会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房子修好。首先,他会完成屋顶和窗户的必要修整,确保房子不透风雨。然后,他会专注于墙壁、门和地板。接着是线脚、栏杆和柜子。一旦房子处于最佳状态,一旦窗户能开能关,楼梯不再嘎吱作响,暖气片不再咯咯响动,一旦所有角落都看起来完好精致,只有到那时,他们才会卖掉房子。

埃米特认为,如果他处理得当,如果他在合适的街区选对房子,加上妥当的修缮,那他在第一笔交易中就能把钱翻倍——这样他就能用收益再买两栋破屋,重新开始这个过程。只是这一次,等这两栋房子完工后,他会卖掉一栋,出租另一栋。如果埃米特一直这么干,他认为自己几年内就能赚够钱辞掉工作,再雇上一两个人。接着,他会翻新两栋房子,收四栋房子的租金。但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绝不会贷款一毛钱。

除了自己要努力工作,埃米特认为只有一件事对他的成功至关重要,那就是要在一个不断发展的大都市实施他的计划。考虑到这一点,他去过萨莱纳的小图书馆,把《大英百科全书》第十八卷摊在桌上,记录了以下内容:

看到得克萨斯州的条目,埃米特甚至懒得去读开头几段——那些总结该州历史、商业、文化和气候的段落。他看到从一九二〇年至一九六〇年,得克萨斯人口将增加一倍多,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依据同样的逻辑,对于美国任何发展中的大州,他都应保持开放的态度。

埃米特坐在摩根图书馆内,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纸片放在桌上。然后,他翻开百科全书第三卷,在纸上加了第二栏。

1960年(预计)15,700,000加利福尼亚的发展令埃米特备感惊讶,这次他读了开头的段落。他了解到,加利福尼亚的经济正在多个领域内扩张。长久以来,它一直是农业巨头,战争使它转型为船舶和飞机的主要制造地;好莱坞已成为全世界的造梦之地;圣迭戈港、洛杉矶港和旧金山港共同构成美国贸易的最大门户。仅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加利福尼亚预计新增五百多万居民,增长率近百分之五十。

考虑到加利福尼亚的人口增长,他和弟弟寻找母亲的想法不仅荒唐,也不切实际。可如果埃米特的打算是翻新和售卖房屋,那么加利福尼亚是个好的选择。

埃米特将纸片塞回钱包,将百科全书放回书架。不过,将第三卷放回原位后,埃米特又取出了第十二卷。他没有坐下,翻到有内布拉斯加州条目的那一页,粗略地看了一下。埃米特带着一丝冷酷的满足了解到,从一九二〇年到一九五〇年,内布拉斯加州的人口一直徘徊在一百三十万左右,且五十年代预计不会有人口新增。

埃米特放回卷册,朝门口走去。

——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埃米特已经走过咨询台,他转身看向图书管理员。此刻,她的眼镜推到头顶,埃米特发现自己猜错了她的年纪。她可能不到三十五岁。

——找到了,他说。谢谢。

——你是比利的哥哥,是吗?

——是的,他略感意外地说。

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是埃莉·马西森。我认出你是因为你跟他长得太像了。

——你跟我弟弟很熟吗?

——噢,他经常来这儿。至少你离开之后是这样的。你弟弟喜欢好故事。

——确实如此,埃米特笑着表示同意。

不过,走出门后,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无论好坏

—·—

埃米特从图书馆回来时,史蒂倍克旁站着三个人。他不认识右边那个戴牛仔帽的高个子,但左边那个是珍妮·安德森的哥哥埃迪,中间那个是雅各布·斯奈德。埃迪在人行道上踢来踢去,埃米特看得出他不想待在那里。高个子陌生人看到埃米特走近,便轻推杰克[5]。杰克抬头,埃米特看得出他也不想待在那里。

埃米特在几英尺外停下脚步,手里拿着钥匙,朝他认识的两个人点头致意。

——杰克。埃迪。

两人都没回应。

埃米特考虑向杰克道歉,但杰克出现在那里不是为了接受道歉。埃米特已经向杰克和斯奈德家的其他人道过歉了。在打架几小时后,然后在警局,最后在法院的台阶上,他都道过歉了。对斯奈德一家而言,他当时的道歉毫无用处,现在也一样。

——我不想惹麻烦,埃米特说。我只想开车回家。

——休想,杰克说。

他或许是对的。埃米特和杰克只聊了一小会儿,但已经有人围了上来。有几个农场工人,韦斯特利家的寡妇们,还有两个在法院草坪上打发时间的年轻人。如果五旬节派或公理会结束礼拜,人群只会越来越多。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肯定会传回斯奈德老爷子那里,这意味着杰克只能采取一个办法结束这场相遇。

埃米特把钥匙放进口袋,双手垂在身侧。

最先开口的是那个陌生人。他靠着史蒂倍克的车门,将帽子往后一歪,露出微笑。

——看来杰克跟你还有些事没了结,沃森。

埃米特迎上陌生人的目光,然后转向杰克。

——如果我们有事没了结,杰克,那让我们了结它。

杰克看起来像在纠结如何开场,仿佛经过这几个月,他期待感受的——他理应感受到的——愤怒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学着他的哥哥,以一个问题开启了话题。

——你以为自己很会打架,是吗,沃森?

埃米特没有回答。

——也许你确实很会打架,只要你能无缘无故地揍人。

——不是无缘无故,杰克。

杰克向前迈了半步,此刻感受到了一些近乎愤怒的东西。

——你是说吉米想先打你?

——没有。他没想打我。

杰克咬紧牙关点点头,又迈了半步。

——既然你这么喜欢先动手,不如第一拳你来打我吧。

——我不会打你的,杰克。

杰克盯着埃米特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他没看他的两个朋友。他没看那些聚在他身后的镇民。他移开视线不是为了看具体的东西。等他回过头来后,用一记右交叉拳打向埃米特。

由于杰克动手时没看埃米特,他的拳头擦过埃米特的脸颊上方,没有正中下巴。但他的力道足够大,埃米特被往右打了个趔趄。

这下所有人都向前迈了一步。埃迪和那个陌生人,围观者,甚至那个推着婴儿车刚加入人群的女人。所有人,除了杰克。他站在原地,瞪着埃米特。

埃米特回到刚刚站的位置,双手放回身侧。

杰克的脸涨得通红,夹杂着疲惫和愤怒,或许还有一丝尴尬。

——挥拳,他说。

埃米特一动不动。

——他妈的挥拳!

埃米特举起拳头,高度足以摆出打架的姿势,却不够有效地自我防卫。

这一次,杰克击中了埃米特的嘴。埃米特踉跄着后退三步,舔到嘴唇上的血。他重新站稳,又向前迈了三步,回到杰克够得着的地方。埃米特听到那个陌生人怂恿杰克,便半举着拳头,杰克把他打倒在地。

突然之间,世界失去平衡,以三十度角倾倒。为了稳住膝盖,埃米特不得不用双手撑着人行道。他使劲把自己撑起来,感受到白日的热气从水泥地上升腾而起,涌进他的掌心。

埃米特四肢着地,等头脑清醒后,又开始站起来。

杰克向前一步。

——你再敢站起来,他情绪激动地说。你再敢站起来,埃米特·沃森。

站直身子后,埃米特开始举起拳头,但他毕竟还没准备好站立。大地摇摇晃晃向上倾斜,埃米特咕哝一声栽倒在人行道上。

——够了,有人喊道。够了,杰克。

是彼得森警长,他从围观人群中挤进来。

警长指示他的一名副手把杰克拉到一边,另一名副手驱散人群。然后,他蹲下来检查埃米特的情况。他甚至伸手转动埃米特的脑袋,仔细查看他的左脸。

——看起来没骨折。你没事吧,埃米特?

——我没事。

彼得森警长依然蹲着。

——你要起诉吗?

——不用。

警长向一名副手示意放杰克离开,然后转头看坐在人行道上的埃米特,他正擦拭着嘴唇上的血迹。

——你回来多久了?

——昨天回的。

——杰克找你倒挺快。

——是的,长官,挺快的。

——噢,我并不意外。

警长沉默了一会儿。

——你住在自己家里?

——是的,长官。

——行吧。在我们送你回家之前,先弄干净吧。

警长拉住埃米特的一只手,帮他站起来。与此同时,他顺便检查了埃米特的指关节。

警长和埃米特开着史蒂倍克穿过小镇,埃米特坐在副驾,警长握着方向盘,不慌不忙地往前开。埃米特用舌尖检查着自己的牙齿,这时警长停下口哨,他之前一直在吹汉克·威廉斯[6]的一首歌。

——这车不错。她能开多快?

——开上八十迈左右不晃。

——真不赖。

警长继续不慌不忙地开着车,一边吹口哨,一边慢速转大弯。当他驶过通往警局的岔道时,埃米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我还是带你去我们家吧,警长解释道。让玛丽给你看一下。

埃米特没有反对。他庆幸回家前可以把自己收拾干净,但他不想再去警局。

他们在彼得森家的车道上停下,埃米特正要打开副驾车门,这时他发现警长一动不动。他坐在那里,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就像监狱长昨天那样。

在等警长说出心里话时,埃米特从风挡玻璃望出去,盯着院子里悬在橡树上的轮胎秋千。埃米特不认识警长的孩子们,但知道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他好奇那个秋千是孩子们青春的遗迹,还是警长为孙子孙女们挂起来的。谁知道呢,埃米特想着,也许彼得森一家搬来这个地方之前,它就挂在那里了。

——我是在你们的小打小闹快结束时才赶到的,警长说,但从你的手和杰克的脸判断,我只能推测你没怎么反抗。

埃米特没有回答。

——唔,或许你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警长继续沉吟。也或许,经历这一切之后,你下定决心再也不打架了。

警长看着埃米特,像是在等他说些什么,但埃米特保持沉默,盯着风挡玻璃外的秋千。

——你介意我在你车里抽烟吗?警长过了一会儿问道。玛丽不许我再在屋里抽烟了。

——不介意。

彼得森警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开口处倒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埃米特。埃米特接过后,警长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两根烟。接着,出于对埃米特的汽车的尊重,警长摇下车窗。

——战争结束快十年了,他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然后说道。但回国的一些小伙子仍表现得像在打仗。比如丹尼·霍格兰。我每个月都会接到跟他相关的电话。他这周在路边旅馆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几周后又在超市过道上扇他那个年轻漂亮的妻子。

警长摇了摇头,像是疑惑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当初怎么会看上丹尼·霍格兰。

——上周二呢?我凌晨两点被人从床上叫醒,因为丹尼站在艾弗森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大喊大叫着一些陈年旧怨。艾弗森一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丹尼的积怨其实不是和艾弗森一家结下的,而是和巴克一家。他压根儿没找对房子。仔细想想,他都没找对街区。

埃米特忍不住笑起来。

——另一方面呢,警长用香烟指着某些神秘观众说道,另一些从战场回来的小伙子发誓再也不对人动手。我非常尊重他们的立场。他们确实有权这么做。问题是,一提到喝威士忌,那些小子让丹尼·霍格兰看起来像教堂的执事。我从没因为他们被叫起来。因为他们不会在凌晨两点出现在艾弗森家、巴克家或任何人家门口。那个时间,他们正坐在自家客厅里,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喝光整瓶酒。我想说的是,埃米特,我不确定这两种方法是否都奏效。你不能一直打,但也不能抛弃自己的男子气概。当然,你可以让自己被揍上一两顿。那是你的权利。可到最后,你还得像从前一样捍卫自己。

这时,警长凝视着埃米特。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埃米特?

——是的,长官,我明白。

——我从埃德·兰塞姆那里得知你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我们明天出发。

——那好吧。等你收拾干净,我就开车去斯奈德家,确保他们在这期间不找你麻烦。说到这个,还有别人找你麻烦吗?

埃米特摇下车窗,弹掉香烟。

——通常,他说,别人找我都是提建议。

注释:

[1]在各类罐头中,果冻没有籽;果酱因果肉被碾碎所以有籽;蜜饯中的果肉是完整的。——作者注

[2]1磅约合0.45千克。

[3]1迈即1英里/小时,约合1.6千米/小时。

[4]美国军队征兵时,3-C(基本工作)、4-F(精神问题)、4-E(出于良心拒绝服役——和平主义)可免服兵役。——作者注

[5]杰克是雅各布的昵称。

[6]汉克·威廉斯(1923—1953),美国乡村音乐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