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
第十天
埃米特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二日——从萨莱纳[1]开车到摩根[2]要三个小时,埃米特多数时候没说一句话。一开始的六十英里[3]左右,威廉斯监狱长努力友好地找话聊。他讲起自己小时候在东部的一些故事,又问埃米特在农场是怎么度过童年的。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待在一起,埃米特觉得现在聊这些没多大意义。所以,当他们开过堪萨斯州界,进入内布拉斯加州后,监狱长打开广播,埃米特则盯着车窗外的大草原,顾自想着心事。
在小镇以南五英里处,埃米特指向风挡玻璃外面。
——下个路口右转。再开大约四英里有一栋白房子。
监狱长放慢车速右转。他们经过麦克库斯克家,又经过拥有两座红色大谷仓的安德森家。几分钟后,他们看到埃米特的家,矗立在离公路约三十码[4]的一片小橡树林旁。
在埃米特眼中,乡间这一带的所有房子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不过,沃森家的房子看起来摔得更重。烟囱两侧的屋顶轮廓线已经歪斜,窗框倾斜得恰到好处,让一半窗户不能完全打开,另一半则不能完全关上。再开一会儿,他们就能看清墙板上剥落的油漆。可在离车道不到一百英尺[5]的地方,监狱长在路边停下了车。
——埃米特,他说,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在我们开进去之前,我有些话想说。
威廉斯监狱长有话要说并不奇怪。埃米特初到萨莱纳时,当时的监狱长是一个名叫阿克利的山地人[6],能用棍子更有效传达的忠告他才不乐意用嘴巴说。但威廉斯监狱长是一个现代人,拥有硕士学位,且心地善良,他的办公桌后面还挂着一幅裱好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7]的照片。他从书籍和经验中积累了想法,且能说会道,可以把很多话变成忠告。
——对于来萨莱纳的一些年轻人,他开口说道,无论是一连串怎样的事件导致他们过来接受我们的教化,那都只是漫长艰难人生之旅的开端。这些小子从小没人教是非对错,现在也觉得没必要去学。不管我们努力向他们灌输怎样的价值观或理想抱负,一旦离开我们的视线,他们十有八九会把它们抛在一边。遗憾的是,对这些小子来说,他们被关进托皮卡[8]的惩教所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会更糟。
监狱长转向埃米特。
——我想说的是,埃米特,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就我俩相处的时间来说,我看得出那孩子的死让你良心非常不安。没人会觉得那晚发生的事是蓄意作恶,或是你本性暴露。那就是不走运。但身处文明社会,哪怕是那些在无意中给他人造成不幸的人,我们也要让他们接受一些惩罚。当然了,接受惩罚一部分是为了宽慰那些遭受不幸打击的人——比如那孩子的家人。但为了那个犯错的年轻人,那个不幸的执行者,我们也要让他付出代价。这样一来,有了还债的机会,他也能有些安慰,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赎罪,从而开启新生的历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埃米特?
——我明白,长官。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知道你现在要照顾弟弟,短期内可能会困难重重;但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呢。你已经还清了自己的债,我只希望你能将自己的自由物尽其用。
——我是这么打算的,监狱长。
在那一刻,埃米特是认真的。因为他赞同监狱长说的大部分话。他非常清楚,大好的前程正等着他,他也知道自己得照顾弟弟。他还知道,他曾是不幸的执行者,而非策划者。可他不赞同自己的债已经还清了。因为无论运气发挥了多大作用,你亲手终结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向上帝证明你配得上他的宽恕,你余生的债也不该因此有任何减少。
监狱长把车挂上挡,拐弯开到沃森家。前廊空地上停着两辆车——一辆小轿车和一辆皮卡。监狱长把车停在皮卡旁边。在他和埃米特下车时,一个手拿牛仔帽的高大男人从前门出来,走下门廊。
——你好啊,埃米特。
——你好,兰塞姆先生。
监狱长向牧场主伸出手。
——我是威廉斯监狱长。劳你费心等我们。
——没事,监狱长。
——我猜你认识埃米特很久了吧。
——他一出生就认识了。
监狱长将一只手搭在埃米特的肩上。
——那我就用不着向你解释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小伙子了。我刚在车里对他说,他欠社会的债已经还清了,大好的前程正等着他呢。
——确实如此,兰塞姆先生赞同道。
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站着。
监狱长在中西部住了不到一年,但他也曾站在其他农舍的门廊下,他知道话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被邀请进屋,被招待一些清爽的饮料;你要是收到邀请,就该应下来,因为你要是拒绝,会被认为没礼貌,哪怕回去三小时的车程正等着你。然而,埃米特和兰塞姆先生没有任何要邀请监狱长进屋的意思。
——行吧,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想我该回去了。
埃米特和兰塞姆先生向监狱长表示了最后的感谢,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看着他钻进自己的车开走。监狱长开出四分之一英里后,埃米特朝小轿车点了点头。
——是奥伯梅耶先生的车?
——是。他在厨房等着呢。
——比利呢?
——我让萨莉晚点带他过来,这样你跟汤姆可以把正事办了。
埃米特点点头。
——你准备好进去了吗?兰塞姆先生问。
——越快越好,埃米特说。
他们发现汤姆·奥伯梅耶坐在小餐桌旁。他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衫,打着领带。要是他还穿了西装外套,那一定是留在车里了,因为外套没挂在椅背上。
当埃米特和兰塞姆先生进门时,他们似乎让这位银行职员措手不及,因为他突然撞开椅子,站起身,伸出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呃,哈啰,埃米特。很高兴见到你。
埃米特跟银行职员握了握手,没有回话。
埃米特环顾四周,看到地板清扫过了,台面干干净净,水池是空的,橱柜都关着。厨房看起来比埃米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干净。
——来,奥伯梅耶先生指着桌子说,不如我们都坐下吧。
埃米特在银行职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兰塞姆先生依旧站着,肩膀靠在门框上。桌上有一个棕色文件夹,塞满了厚厚的纸张。它放在银行职员刚巧够不着的地方,像是别人搁在那里似的。奥伯梅耶先生清了清嗓子。
——首先,埃米特,关于你的父亲,我深表遗憾。他是个好人,这么年轻就被病魔带走实在可惜。
——谢谢。
——我猜在你参加葬礼时,沃尔特·埃伯施塔特找机会跟你聊了聊你父亲的遗产。
——是的,埃米特说。
银行职员点点头,露出同情而理解的表情。
——那我猜沃尔特解释过了,你父亲三年前在原有抵押贷款之上又申请了一笔新的贷款。当时,他说要用这笔钱升级设备。其实,我怀疑那笔贷款很大一部分用来还了些旧债,因为我们在农场找到唯一一件新购入的农用设备是谷仓里的约翰迪尔[9]。不过,我觉得这无关紧要。
埃米特和兰塞姆先生似乎也同意这无关紧要,因为两人都没有回应。银行职员又清了清嗓子。
——我想说的是,过去几年的收成不像你父亲期待的那么好;而今年呢,因为你父亲去世,收成就压根儿没有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收回贷款。我知道这么做叫人不痛快,埃米特,但我希望你明白,银行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
——考虑到你们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兰塞姆先生说,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做这种决定很容易。
银行职员看向牧场主。
——行了,埃德,你知道这么说不公平。没有哪家银行放贷款是为了止赎的。
银行职员转头看埃米特。
——贷款的本质是要求按时偿还利息和本金。尽管如此,要是信誉良好的客户发生拖欠,我们也会尽可能做出让步。比如延长期限和延迟收款。你父亲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最早当他开始拖欠贷款时,我们多给了他一些时间。接着他病了,我们又放宽了时间。不过,有时一个人倒霉起来,无论你给他多少时间,他都摆脱不了。
银行职员伸出胳膊,一只手搭在棕色文件夹上,终于宣告了那是他的东西。
——我们本可以一个月前就把这块地出售的,埃米特。我们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但我们没有。我们等到你在萨莱纳的刑期结束,回家后可以睡在自己的床上。我们希望你和你弟弟可以不慌不忙地再看看房子,整理一下私人物品。该死的,我们甚至自掏腰包,没让电力公司切断天然气和用电。
——非常感谢,埃米特说。
兰塞姆先生咕哝了一声。
——但既然你回家了,银行职员继续说,走完整个流程可能对大家都好。作为你父亲遗产的执行人,我们需要你签署一些文件。再过几周,我很抱歉这么说,我们希望你安排好,和你弟弟搬出去。
——如果你有什么要签的东西,我们就签吧。
奥伯梅耶先生从文件夹中取出几份文件。他把它们转过来,正对埃米特,然后一页一页翻开,解释各章各节的用意,讲解术语,指出应该在文件的哪个地方签名、填姓名首字母。
——你有笔吗?
奥伯梅耶先生把自己的钢笔递给埃米特。埃米特不假思索地在文件上签名、填姓名首字母,然后把文件滑回桌子对面。
——没了?
——还有一件事,银行职员将文件妥帖地塞回文件夹后说道,谷仓里的汽车。对房子进行例行清点时,我们没找到车辆注册表或车钥匙。
——你要它们干吗?
——你父亲申请的第二笔贷款不是用于特定农用机械的,禁止用这笔钱为农场购买任何新的资本设备,恐怕也包括私人汽车。
——不包括那辆车。
——听着,埃米特……
——不包括是因为那件设备不属于我父亲。它是我的。
奥伯梅耶先生看着埃米特,脸上怀疑与同情的神情掺杂——在埃米特看来,这两种情绪不该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埃米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注册表放在桌上。
银行职员拿起来查看。
——我看到这辆车是在你的名下,埃米特,但恐怕是你父亲以你的名义购买的……
——不是。
银行职员看向兰塞姆先生寻求支持,未能如愿后又转向埃米特。
——整整两个夏天,埃米特说,我替舒尔特先生干活儿,挣钱买了那辆车。我给房子搭架子,用木瓦盖屋顶,修理门廊。事实上,你厨房里的那些新橱柜还是我帮忙安装的。你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以去问舒尔特先生。但无论如何,你们别想动那辆车。
奥伯梅耶先生皱起眉头。可当埃米特伸手要注册表时,银行职员一言不发地还了回去。他拿着文件夹离开,埃米特和兰塞姆先生没有送他到门口,他没觉得特别意外。
银行职员离开后,兰塞姆先生出去等萨莉和比利,留埃米特一人在屋里晃荡。
埃米特发现,客厅跟厨房一样,比平常更整洁——靠枕放在长沙发的角落,杂志在矮茶几上堆成整齐的一小摞,父亲的书桌桌板也放了下来。楼上比利的房间里,床铺好了,收集的瓶盖和鸟羽整齐地摆在架子上,一扇窗户被打开通风。走廊另一端一定也开了扇窗,因为风大得搅动了悬挂在比利床上的战斗机:一架喷火战斗机、一架战鹰战斗机和一架雷霆战斗机的复刻品。
看到它们,埃米特微微一笑。
那些飞机是他在和比利差不多大时制作的。一九四三年,母亲给了他工具包,当时,埃米特和他的伙伴们谈论的全是欧洲和太平洋战场上的战争,巴顿[10]率领第七集团军猛攻西西里海滩,而帕比·博因顿[11]率领的黑羊中队在所罗门海击退敌人。在餐桌上,埃米特以工程师一般高度精准的方式组装模型。他用四小罐珐琅漆和一把细毛刷在机身画上标记和序列号。完成后,埃米特将它们斜向排列在五斗橱上,就跟它们停在航母甲板上时一样。
从四岁起,比利就很喜欢它们。有时放学回家,埃米特发现比利站在五斗橱旁边的椅子上,用战斗机飞行员的口吻自言自语。于是,在比利六岁时,埃米特和父亲将飞机作为生日惊喜,挂在了比利床上的天花板上。
埃米特沿着走廊继续走到父亲的房间,这里同样整洁:床铺好了,五斗橱上的照片洁净无尘,窗帘用蝴蝶结向后系起。埃米特走近其中一扇窗户,眺望着父亲的农田。这片田地经过二十年的耕种,仅一季无人照料,便看得到大自然孜孜不懈的侵袭——灌木蒿、狗舌草和铁草在牧草间扎根。如果再放任几年不管,根本瞧不出有人曾在这片土地上耕种过。
埃米特摇了摇头。
奥伯梅耶先生是这么说的。倒霉透顶,摆脱不了。在一定程度上,这位银行职员说得对。要论倒霉,埃米特父亲的倒霉经历总是数不胜数。但埃米特明白,事情的症结不在于此。因为要论没眼光而导致的倒霉事,查理·沃森所遇到的也是绰绰有余。
一九三三年,埃米特的父亲携新婚妻子从波士顿来到内布拉斯加,梦想着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试过种小麦、玉米、大豆,甚至苜蓿,可每次更换作物都遭遇失败。如果他哪年选了需要大量灌溉的作物,就会连着两年干旱。如果他改种需要大量光照的作物,雷雨云就会在天顶的西边堆积。你也许会反驳,自然十分无情,漠然且变幻莫测。可每两三年更换一次作物的农场主呢?埃米特从小就知道,这代表一个人拎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谷仓后面有一架德国进口的收割高粱的特殊设备。之前大家一度认为它是必需品,但很快,这个机器又变得多余,现在已经没用了——因为他父亲没什么好头脑,不种高粱后没有立刻转卖。父亲就这样把它留在谷仓后面的空地上,任雨雪肆虐。埃米特在比利这个年纪时,他的伙伴们会从邻近的农场过来玩耍——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男孩们渴望攀爬任何一种机器,假装那是坦克——可他们甚至不会踩一脚那台收割机,只本能地觉得它是某种不祥之兆。在它锈迹斑斑的残骸内埋藏着失败,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自我保护,都应该避而远之。
于是,在埃米特十五岁那年,在学年快结束的一个晚上,他骑自行车去镇上,敲响了舒尔特先生的门,想找份活儿干。埃米特的请求让舒尔特先生大惑不解,他让埃米特坐在餐桌旁,给他拿了块馅饼。然后他问埃米特,为什么一个在农场长大的男孩竟想一整个夏天对着钉子敲敲打打。
倒不是因为埃米特知道舒尔特先生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他住在镇上某座最漂亮的房子里。埃米特找舒尔特先生是因为他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木匠总有活儿干。不管你把房子建得多好,它们总会坏的。铰链松动,地板磨损,屋顶接缝断裂。你只要在沃森家转上一圈,就能亲眼见证时间是如何以各种方式侵蚀一个家的。
在夏天那几个月里,有些夜晚伴着隆隆的雷声或呼啸的干热风[12],埃米特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一个背着债的农场主就像一个张开双臂、闭着眼睛走在桥栏杆上的人。在这种生活方式中,富足与毁灭之间就隔着几英寸[13]降雨或几晚霜冻。
然而,木匠不会因为担心天气而彻夜难眠。他欢迎大自然的极端天气。他欢迎暴雪、暴雨和龙卷风。他欢迎霉菌的出现和昆虫的肆虐。这些自然力量缓慢而不可避免地破坏着房屋的完整性,削弱地基,腐蚀横梁,让石膏干裂。
舒尔特先生提问时,埃米特没有把这些和盘托出。他放下叉子,简单地回答道:
——我是这么想的,舒尔特先生,有牛的是约伯,有锤子的是挪亚[14]。
舒尔特先生哈哈一笑,当场雇用了埃米特。
对县里大多数农场主来说,如果他们的长子哪天晚上回家,说自己在木匠那里找了份活儿,他们一定会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永生难忘。然后,他们还会开车到木匠家,撂下几句忠告——下次他再想干涉别人怎么教育孩子,要记住这几句忠告。
可那晚埃米特回家告诉父亲,他在舒尔特先生那里找了份活儿,父亲没有生气,反而认真聆听。沉思了一会儿,他说,舒尔特先生是个好人,木工是有用的技能。夏天开始的第一天,他给埃米特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给他打包了午餐,然后带着祝福送他去学另一门手艺。
这或许也是没眼光的表现。
—·—
埃米特下楼,发现兰塞姆先生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前臂搁在膝盖上,一只手仍拿着帽子。埃米特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一同望着那片没有耕种的农田。半英里外,能依稀看到篱笆围着的这位长者的牧场。据埃米特上一次计算,兰塞姆先生有九百多头牛,雇了八名员工。
——我想谢谢你收留比利,埃米特说。
——收留比利是我们起码能做的。再说,你可以想象萨莉有多高兴。她受够了为我操持家务,但照顾你弟弟是另一回事。比利来了之后,我们的伙食都更好了。
埃米特笑开了。
——还是感谢。这对比利是很大的改善,知道他在你们家,我也安心。
兰塞姆先生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年轻人的感激。
——威廉斯监狱长看起来是个好人,他过了一会儿说。
——他确实是个好人。
——看起来不像堪萨斯人……
——是的。他在费城长大。
兰塞姆先生转着手里的帽子。埃米特看得出来,他的邻居有心事。兰塞姆先生在考虑如何开口,或是该不该开口。也可能他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开口。可有时候,时机自有天定,比如一英里外的路上扬起了一团尘土——他的女儿来了。
——埃米特,他开口说,威廉斯监狱长说得对,就社会层面来说,你已经还清了自己的债。但这里是个小镇,比费城小很多,在摩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监狱长那样看待这件事。
——你是说斯奈德一家。
——我说的就是他们,埃米特,但也不仅仅是他们。他们在这里有亲戚。他们有邻居和家里的老朋友。他们有生意伙伴和教友。我们都知道,无论吉米·斯奈德惹上什么麻烦,通常都是他自找的。他活到十七岁,这辈子惹了多少臭屎堆,但他的兄弟们不在乎。特别是当他们在战争中失去小乔之后。你只被判在萨莱纳待十八个月,他们对此非常不爽,要是得知你因为父亲去世而提前几个月被释放,他们会愤慨的。也许他们会想尽办法让你深刻而频繁地体会到愤怒的冲击。所以,你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因为你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也许要考虑换个地方开始,而不是在这里。
——你不必担心,埃米特说。四十八小时后,我想比利和我已经离开内布拉斯加了。
兰塞姆先生点点头。
——既然你父亲没留下什么,我想给你俩一点东西,帮你们重新开始。
——我不能要你的钱,兰塞姆先生。你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
——那就把它当成一笔贷款。等你安顿好了再还上。
——就眼下来看,埃米特说,沃森一家已经受够了贷款。
兰塞姆先生笑着点点头。然后,他站起来,把帽子戴在头上。他们起名为“贝蒂”的那辆旧皮卡轰响着驶进车道,萨莉握着方向盘,比利坐在副驾。还没等贝蒂因排气管回火停稳,比利就打开车门跳到了地上。他背着一个帆布双肩包,从肩膀一直挂到裤子后裆下方。他径直跑过兰塞姆先生,伸出双臂搂住埃米特的腰。
埃米特蹲下来拥抱弟弟。
这时,萨莉走过来,她穿了一条鲜艳的漂亮裙子,双手托着一个烤盘,脸上挂着微笑。
兰塞姆先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的裙子和笑容。
——哎哟,她说,这谁呀。你可别把他勒死了,比利·沃森。
埃米特站直身子,一只手抚着弟弟的脑袋。
——你好,萨莉。
萨莉直接切入正题,她一紧张就这样。
——房子打扫好了,所有的床都铺了,浴室里有新肥皂,冰箱里有黄油、牛奶和鸡蛋。
——谢谢你,埃米特说。
——我提议你们俩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但比利坚持你的第一顿饭要在自己家吃。考虑到你刚回来,我给你们俩煮了一锅炖菜。
——你没必要这么麻烦的,萨莉。
——没什么麻烦的,拿好了。你们只要放进烤箱,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钟就行了。
埃米特接过炖菜,萨莉摇了摇头。
——我应该写下来的。
——我想埃米特记得住做法,兰塞姆先生说。就算他记不住,比利肯定行。
——把炖菜放进烤箱,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钟,比利说。
兰塞姆先生转向他的女儿。
——我相信小伙子们着急叙旧呢,我们家也有事要忙。
——我就进去一下,确保一切——
——萨莉,兰塞姆先生以一种不容异议的语气说。
萨莉笑着指了指比利。
——你要乖乖的,小家伙。
埃米特和比利看着兰塞姆父女爬上各自的卡车,开回路上。然后,比利转向埃米特,再次抱住他。
——我真高兴你回家了,埃米特。
——我很高兴回家,比利。
——你这次不用再回萨莱纳了,是吗?
——是的。我再也不回萨莱纳了。走吧。
比利放开埃米特,兄弟俩进屋。在厨房里,埃米特打开冰箱,把炖菜放到低层架子上。顶层架子上确实摆着牛奶、鸡蛋和黄油。还有一罐自制苹果泥和一罐糖渍桃子。
——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埃米特。我们来之前,萨莉给我做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来点牛奶怎么样?
——好呀。
埃米特把两杯牛奶端到桌上,比利取下双肩包,把它放在一把空椅子上。他解开最上面的翻盖,小心翼翼取出并打开了一个用锡纸包着的小包裹。那是一摞饼干,共八块。他在桌上放了两块,一块给埃米特,一块给自己。然后,他合上锡纸,将剩下的饼干放回双肩包,重新扣上翻盖,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背包真不赖,埃米特说。
——这是正宗的美国陆军双肩包,比利说。但他们管这叫军用剩余双肩包,因为它其实没上战场。我是在冈德森先生的店里买的。我还买了一个剩余手电筒、一个剩余指南针和这块剩余手表。
比利伸出胳膊,露出松松垮垮挂在手腕上的表。
——它还有秒针呢。
埃米特称赞了手表,然后咬了一口饼干。
——真不错。巧克力的?
——对呀。萨莉做的。
——你帮忙了吗?
——我洗了碗。
——我相信你。
——其实萨莉给我们烤了一炉,可兰塞姆先生说她太夸张了,她就对他说,她只给我们四块,但她偷偷给了我们八块。
——我们真幸运。
——比只有四块幸运。但没有幸运到拥有一炉。
埃米特笑了笑,抿了一口牛奶,越过杯沿打量弟弟。他长高了一英寸左右,头发剪短了,在兰塞姆家头发都这么打理,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似乎还是老样子。对埃米特来说,去萨莱纳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离开比利,所以他很高兴弟弟没太大变化。他很高兴能跟弟弟一起坐在旧餐桌旁。他看得出比利坐在那里也很开心。
——学年结束了,还好吗?埃米特放下玻璃杯问道。
比利点点头。
——我的地理考了105分。
——105分啊!
——一般没105分这回事,比利解释说。一般无论是什么,你顶多拿100分。
——那你是怎么从库珀太太那里多拿5分的?
——有一道加分题。
——什么题?
比利回忆道。
——你知道答案?
——对。
……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比利摇摇头。
——那就作弊了。你得自己学。
——说得没错。
沉默片刻后,埃米特意识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牛奶。现在,有心事的人是他。考虑如何开口、该不该开口或何时开口的人是他。
——比利,他说,我不知道兰塞姆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我们不能继续住这里了。
——我知道,比利说。因为我们的房子被止赎了。
——是的。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我们的房子现在归储贷银行[15]了。
——没错。虽然他们会拿走房子,但我们可以留在摩根。我们可以跟兰塞姆一家住上一阵子,我可以继续为舒尔特先生工作,到了秋天你可以回学校,最后我们可以单独找个住得起的地方。可我一直在考虑,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我们俩可以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埃米特思考了许久如何开口,因为他担心离开摩根的想法会让比利惴惴不安,尤其是他们的父亲刚去世不久。不过,比利没有丝毫不安。
——我也是这么想的,埃米特。
——是吗?
比利点点头,露出一丝急切。
——爸爸去世了,房子也止赎了,我们没必要留在摩根。我们可以收拾东西,开车去加利福尼亚。
——看来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埃米特笑着说。唯一的不同是,我觉得我们应该搬到得克萨斯。
——噢,我们不能搬到得克萨斯,比利摇着头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搬到加利福尼亚。
埃米特刚想开口,但比利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去拿他的双肩包。这一次,他打开了前面的口袋,取出一个马尼拉纸小信封后回到座位。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封住信封口的红绳,一边开始解释。
——爸爸葬礼结束后,你回到萨莱纳,兰塞姆先生让萨莉和我回家找找重要文件。在爸爸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我们发现了一个金属盒子。它没上锁,但它是那种你想锁就能锁上的盒子。如兰塞姆先生所说,里面是重要文件——比如我们的出生证明,妈妈和爸爸的结婚证,等等。而在盒子底部,在最底部,我发现了这些。
比利倾斜信封,九张明信片滑到了桌上。
从卡片的样子来看,埃米特看得出它们不是很旧,也不算很新。有些是照片,有些是插图,但都是彩色的。最上面一张是内布拉斯加州奥加拉拉威尔士汽车旅馆的照片——这是一家现代化的旅馆,有白色的小木屋,路边栽着植物,一根旗杆上飘扬着美国国旗。
——这些是明信片,比利说。是给你和我的。是妈妈寄的。
埃米特大吃一惊。自母亲将他们二人哄上床,亲吻他们并道晚安,然后离开这个家,已经过去将近八年——自那以后,他们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恰好赶上圣诞节的精致包裹。甚至没有偶然之间传来传去的一丁点八卦。至少在此刻之前,埃米特是这么认为的。
埃米特拿起威尔士汽车旅馆的明信片,把它翻过来。正如比利所说,那是母亲用优雅的笔迹写给他们俩的。因为是明信片,文字只限几行。这些话总体表达了她有多么想念他们,尽管她只离开了一天。埃米特从这堆明信片中拿起另一张。左上角有个牛仔骑在马背上。他旋转的套索伸到前景,上面写着:来自怀俄明州平原上的大都市罗林斯的问候。埃米特把明信片翻过来。连挤在右下角的那句在内,母亲写了六句话,说她虽然还没在罗林斯见到带套索的牛仔,但看到了很多牛。最后,她再次表达了对他们俩深深的爱和思念。
埃米特看了看桌上其他的明信片,留意着各个城镇、汽车旅馆、餐厅、景点和地标的名字,他发现只有一张卡片没有湛蓝的天空。
埃米特意识到弟弟正盯着他,便不露声色。但他感受到怨恨袭来的刺痛——对父亲的怨恨。一定是他截收了明信片,将它们藏了起来。不管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多么气愤,都没有权利背着儿子藏起那些明信片,尤其不该对埃米特隐瞒,那时他已经长大,可以读懂字了。但埃米特只感受到片刻的刺痛,因为他明白父亲这么做十分明智。毕竟,偶尔收到一个故意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写在一张三乘五英寸卡片背面的几句话,又有什么用呢?
埃米特把从罗林斯寄来的明信片放回桌上。
——你还记得妈妈是在七月五日离开我们的吗?比利问道。
——我记得。
——在接下来的九天,她每天都给我们写了明信片。
埃米特又拿起从奥加拉拉寄来的明信片,看向母亲手写的“亲爱的埃米特和比利”的上方,并没有日期。
——妈妈没写日期,比利说。但你能从邮戳判断。
比利从埃米特手中拿走奥加拉拉的明信片,把所有明信片反过来,摊在桌上,指着一个又一个的邮戳。
——七月五日。七月六日。没有七月七日,但有两个七月八日。那是因为一九四六年七月七日是星期日,邮局星期日不开门,所以她只能星期一寄出两张明信片。再瞧瞧这个。
比利又去掏双肩包前面的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似的东西。他把东西在桌上摊开,埃米特发现那是一张菲利普斯66加油站[16]的美国公路地图。比利用黑墨水描画的一条道路横穿地图中央。在国境西半边,沿途九个城镇的名字被圈了出来。
——这是林肯公路,比利指着长长的黑线解释道。它于一九一二年被发明,以亚伯拉罕·林肯的名字命名,是美国第一条横跨东西的道路。
比利从大西洋海岸开始,用指尖沿着公路移动。
——它的起点是纽约时代广场,终点是三千三百九十英里外的旧金山林肯公园。而且,它正好经过森特勒尔城,离我们家只有二十五英里。
比利停下来,手指从森特勒尔城移到一颗黑色小星星上,那是他在地图上标示的他们家。
——七月五日,妈妈离开我们后走的就是这条路……
比利拿起明信片,把它们翻正,开始按西行顺序一张一张摆在地图下半部分,每张明信片放在对应的城镇下面。
奥加拉拉。
夏延[17]。
罗林斯。
罗克斯普林斯[18]。
盐湖城[19]。
伊利[20]。
里诺[21]。
萨克拉门托[22]。
最后一张明信片上是一座宏伟的古典建筑,矗立在旧金山一个公园的喷泉上方。
比利把明信片按顺序摆在桌上,然后满意地吁了口气。这一切却让埃米特感到不安,仿佛他们俩在窥视别人的私人信件——一些他们不该看的东西。
——比利,他说,我不确定我们要不要去加利福尼亚……
——我们必须去加利福尼亚,埃米特。你不明白吗?这就是她给我们寄明信片的原因。这样我们就能去找她了。
——可她已经八年没寄明信片了。
——因为她在七月十三日停下了。我们只要走林肯公路到旧金山,就能在那里找到她。
埃米特的第一反应是跟弟弟讲道理,讲些打消他念头的话。说他们的母亲不一定留在旧金山;说她很可能继续前进,而且极有可能已经这么做了;说她前九个晚上或许思念着自己的儿子,但所有证据表明,自那以后她再没想过他们。最后,他只好指出,即使她在旧金山,他们也几乎不可能找到她。
比利点点头,露出已经思考过这个难题的表情。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妈妈非常喜欢烟花,七月四日那天,她会带我们一路跑到苏厄德[23]去欣赏盛大的烟花秀吗?
埃米特不记得对弟弟提过这事,而且考虑到方方面面,他想不起曾有此打算。但他无法否认的是,这是事实。
比利伸手去拿最后一张明信片,印有古典建筑和喷泉的那张。他把它翻过来,手指滑过母亲写下的文字。
比利抬头看哥哥。
——她会去那里,埃米特。七月四日,荣勋宫的烟花秀。
——比利……埃米特说。
比利听出了哥哥声音中的怀疑,开始使劲摇头。然后,他低头看桌上的地图,用手指描画着母亲走过的路线。
——奥加拉拉到夏延,夏延到罗林斯,罗林斯到罗克斯普林斯,罗克斯普林斯到盐湖城,盐湖城到伊利,伊利到里诺,里诺到萨克拉门托,萨克拉门托到旧金山。我们就走这条路。
埃米特靠在椅子上,陷入思考。
他不是随随便便选择得克萨斯的。关于他和弟弟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他已经认真且全面考虑过了。在萨莱纳的小图书馆里,他花了很多时间翻阅年鉴和百科全书合集,直到完全厘清他们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可比利以同样认真且全面的方式展开了自己的思考,他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答案,且同样清晰。
——好吧,比利,听我说。你不如先把它们放回信封,让我花点时间想想你说的话。
比利开始点头。
——好主意,埃米特。好主意。
比利将明信片按由东往西的顺序收起来,塞进信封,绕紧红绳,妥善封好后放回双肩包。
——你花点时间想想吧,埃米特。你会明白的。
—·—
上楼之后,比利在自己的房间待着,埃米特好好冲了个热水澡。冲完之后,他捡起地上的衣服——他进出萨莱纳时穿的衣服——从衬衫口袋摸出一包烟,然后把这团衣服扔进垃圾桶。顿了一会儿,他把香烟也扔了,把它们小心地塞到了衣服底下。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崭新的牛仔裤和牛仔衬衫,配上自己最喜欢的皮带和靴子。然后,他把手伸进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一双团成球的袜子。他展开袜子,抖了抖其中一只,他的汽车钥匙掉了出来。接着,他穿过走廊,把头探进弟弟的房间。
比利坐在地板上,身旁是他的双肩包。他的腿上放着一只蓝色旧烟草罐,上面印着乔治·华盛顿[24]的肖像,他所有的一美元银币被一列一列地码放在地毯上。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收集了一些,埃米特说。
——三个,比利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枚银币摆正。
——还差多少?
比利用食指戳了戳队列里的空缺。
——1881,1894,1895,1899,1903。[25]
——你很快就要集齐了。
比利点头表示同意。
——但1894和1895的特别难找。找到1893的是我走运。
比利抬头看哥哥。
——你在想加利福尼亚的事吗,埃米特?
——我在想呢,但我还需要点时间。
——好吧。
比利把注意力转回银币,埃米特当天第二次环顾弟弟的房间,再次打量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的收藏品和挂在床上的飞机。
——比利……
比利又抬起头。
——不管我们最后去的是得克萨斯还是加利福尼亚,我想我们最好轻装上阵。因为我们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也是这么想的,埃米特。
——是吗?
——艾伯纳西教授说,勇敢的旅行者往往只带装得进一个背包的东西上路。所以我在冈德森先生的店里买了个双肩包。这样你一回家,我就准备好出发了。我需要的一切都在里面了。
——一切?
——一切。
埃米特笑开了。
——我要去谷仓看车。你想去吗?
——现在?比利惊讶地问。等等!等一下!等我一起!
之前按年份仔细摆放的银币,现在却被比利拢成一堆,以最快的速度被倒回了烟草罐。比利合上盖子,把烟草罐放回双肩包后又重新背上。接着,他走在前面下楼,走出家门。
在他们穿过院子时,比利回头说,奥伯梅耶先生给谷仓门上了把挂锁,但萨莉用她放在卡车后面的撬棍撬开了。
果不其然,他们在谷仓门口发现了依然连着挂锁的支架,松松垮垮地挂在螺丝上。谷仓里的气息温暖而熟悉,散发着牛的味道,尽管从埃米特小时候开始,农场上就没有牛了。
埃米特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了一下。他面前是那台崭新的约翰迪尔,后面是一台破旧的联合收割机。埃米特走到谷仓后方,停在一个盖着帆布的庞大流线型物体前面。
——奥伯梅耶先生把罩子掀掉了,比利说,但萨莉和我又盖了回去。
埃米特抓着帆布一角,用双手拉开,直到帆布堆在脚边。就在他十五个月前熄火的地方,停着一辆淡蓝色的四门硬顶车——他那辆一九四八年产的史蒂倍克车。
埃米特用手掌抚过引擎盖的表面,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他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买下她时,她的里程表显示已经跑了八万英里,引擎盖上有凹坑,座套上有烟洞,但开得还算平稳。他插入钥匙旋转,按下启动器,准备迎接发动机抚慰人心的隆隆声——结果却一片安静。
一直站在远处的比利试探性地靠近。
——是坏了吗?
——没有,比利。肯定是电池没电了。汽车闲置太久就会这样。但很容易解决。
比利看上去松了口气,在一个干草垛上坐下,取下双肩包。
——你要再来一块饼干吗,埃米特?
——不了。你自己吃吧。
在比利打开双肩包时,埃米特从车里出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厢。直立的车盖挡住了弟弟的视线,埃米特感到庆幸。他拉开盖住备胎凹槽的毛毡,一只手沿着轮胎外侧弧面轻轻摸索。他在顶部找到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就在父亲说的那个位置。里面有一张父亲写的便条。
来自另一个消失之人的手写信,埃米特心想。
用回形针夹在信上的是其中一份遗产——从一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
埃米特的父亲不是那种会朝孩子发火的人,哪怕他们活该。事实上,在埃米特的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对他表达震怒是因为他在课本上乱涂乱画而被学校送回家。那天晚上,父亲煞费苦心地告诉他,弄脏书页是西哥特人[26]的行径。这么做玷污了人类至为神圣且高贵的成就——人类有能力将最优秀的思想和情感记录下来,使其代代相传。
对父亲来说,从任何书里撕下一页都是一种亵渎。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一页是从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27]的《爱默生随笔》中撕下的——那是父亲最为珍视的一本书。临近结尾,父亲用红墨水细致地画出两句话。
埃米特立刻意识到,爱默生的这段话同时说明了两件事。第一,这是一个借口。它解释了为什么父亲不顾一切放弃了宅子和绘画、俱乐部和协会的会员身份,来到内布拉斯加种地。埃米特的父亲将爱默生的这页话当作证据——仿佛它是神的旨意——证明他别无选择。
它一方面是借口,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规劝——对埃米特的一种规劝:抛下父亲为之奉献半生的三百英亩[29]土地,他不应有任何悔恨、歉疚或犹豫,只要他这么做是为了不带嫉妒或模仿去追寻属于自己的人生,并在此过程中学会自力更生。
信封中爱默生那页纸后面塞着父亲留下的第二份遗产,一沓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埃米特用拇指拨动挺括干净的边缘,估摸着约有一百五十张,总计约三千美元。
埃米特可以理解父亲觉得撕下的书页是一种亵渎,却不认为这些钱也是。想来父亲认为这笔钱是一种亵渎是因为他背着债主把钱赠予了他们。这样一来,父亲违反了个人的法律义务,也违背了自己的是非观。可一连二十年偿还抵押贷款的利息后,埃米特的父亲已经支出了两倍于农场的费用。他还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挫败,付出了他的婚姻,最后乃至他的生命。所以,不,在埃米特眼中,留出三千美元并非一种亵渎。在他看来,每一分钱都是父亲理所应得的。
埃米特从钞票中抽出一张放进口袋,将信封放回轮胎上方,又将毛毡盖回原处。
——埃米特……比利说。
埃米特关上后备厢,看向比利,但比利没在看他。比利正盯着谷仓门口的两个人影。他们身后衬着傍晚的昏沉光线,埃米特看不出他们是谁。直到左边那个清瘦之人张开双臂说道:
——嗒哒[30]!
注释:
[1]美国堪萨斯州小镇,小说中也用于指代埃米特等人服刑的劳改营。
[2]摩根是虚构地名。在美国地图上,其位置大致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奥罗拉。奥罗拉是美国东西方向的中点。摩根(Morgen)与奥罗拉(Aurora)两词均有“早晨”之意。——作者注
[3]1英里约合1.6千米。
[4]1码约合0.9米。
[5]1英尺约合0.3米。
[6]美国印第安纳州人的别称,也指乡巴佬。
[7]富兰克林·D.罗斯福(1882—1945),美国历史上首位连任四届的总统(1933—1945)。
[8]美国堪萨斯州州府,小说中也用于指代该地的惩教所。
[9]美国约翰迪尔公司由约翰·迪尔创立,主要生产农业、林业、建筑等机械设备。
[10]乔治·巴顿(1885—1945),美国陆军将领。
[11]格雷戈里·“帕比”·博因顿(1912—1988),美国海军陆战队上校。
[12]出现在温暖季节的干燥、炎热的风。是农业气象灾害之一。——编者注
[13]1英寸约合2.54厘米。
[14]出自《圣经》中的故事,约伯受上帝考验虔诚时历经磨难,牛代表他向上帝献祭的牲畜;挪亚在大洪水中被上帝赦免,锤子代表挪亚造方舟的工具。
[15]美国提供住房贷款及储蓄服务的机构,如贷款者无力继续偿还房屋贷款,房屋便面临“止赎”,即“终止赎回”,银行将强行收回房子并拍卖,用以偿还剩余贷款。又名“房屋互助协会”。——编者注
[16]美国一家综合性能源公司,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
[17]美国怀俄明州州府和州最大城市。
[18]位于美国怀俄明州斯威特沃特县。
[19]美国犹他州州府和州最大城市。
[20]位于美国内华达州怀特派恩县。
[21]位于美国内华达州北部。
[22]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府。
[23]美国内布拉斯加州苏厄德县县治。
[24]乔治·华盛顿(1732—1799),美国开国元勋之一、首任总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
[25]银币上的铸造年份。——编者注
[26]原指公元五世纪入侵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哥特族人,此处喻指野蛮人。
[27]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1803—1882),美国思想家、散文家、诗人,超验主义的代表人物。
[28]出自《爱默生随笔》中的《自立》,是美国文学最著名的随笔之一,也是超验主义的代表篇目。——作者注
[29]1英亩约合6亩或0.4公顷。
[30]“Ta-da”,美国口语中常用来表达事情做成后炫耀的叹词。——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