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公路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达奇斯

每当来到一个新的城镇,我喜欢了解自己所待的地方。我想了解街道的布局和居民的分布。在一些城市,你可能要花上几天才能完成。在波士顿,你可能要花上几周。在纽约,则要好多年。内布拉斯加州摩根最棒的地方在于,它只要几分钟。

小镇以几何网格状铺展,法院在正中央。一个机修工用他的拖车载了我一程,据他所说,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镇上的老人们花了整整一周考虑如何给街道命名最好,然后决定——展望未来——东西向的街道以总统的名字命名,南北向的街道以树的名字命名。事实证明,他们完全可以用季节和纸牌花色来命名,因为七十五年后,小镇依然只有方方正正的四个街区。

——哈啰,我朝迎面走来的两位女士打招呼,没一个回应我的。

噢,别误会。这样的小镇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有一类人宁愿生活在这里,也不愿去其他任何地方——哪怕是在二十世纪。比如一个渴望了解世界的人。住在大城市里,在喧嚣纷扰中四处奔波,生活中发生的事开始显得随机。可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要是一架钢琴从一扇窗户里掉出来砸中一个人的脑袋,你很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罪有应得。

不管怎么说,摩根是那种一发生不寻常的事,人群就可能聚集起来的小镇。果不其然,当我走到法院附近,那里围了半圈居民,恰好证明了这一点。我站在五十英尺外的地方,看得出他们是当地选民的典型代表。有戴帽子的乡巴佬,有挎手提包的寡妇,还有穿粗蓝布工装裤的小伙子。甚至还有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迅速走近人群,她身旁跟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

我把剩下的蛋筒丢进垃圾桶,走过去仔细瞧。站在中间的人是谁呢?正是埃米特·沃森——被某个怨气冲冲的健壮小屁孩嘲弄奚落。

聚起来的人群似乎很兴奋,至少是按中西部的方式兴奋着。他们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咧嘴大笑,但他们很高兴碰巧遇上这件事。这将是他们接下来几周可以在发廊闲聊的事。

至于埃米特,他看起来酷毙了。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侧,既不想待在那里,也不着急离开。一脸焦急的是那个挑事者。他走来走去,汗水湿透衬衫,尽管他带了两个兄弟来壮胆。

——杰克,我不想惹麻烦,埃米特说,我只想开车回家。

——休想,杰克回答,虽然看起来那正是他希望埃米特做的事。

然后,其中一个帮手——那个戴牛仔帽的高个子——插嘴了。

——看来杰克跟你还有些事没了结,沃森。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牛仔,但从他歪戴的帽子和脸上的笑容来看,他是谁我一清二楚。他就是那种煽动一千次斗殴却从没挥过一拳的人。

那埃米特是怎么做的?牛仔让他不安了吗?埃米特有没有叫他闭嘴,少管闲事?埃米特甚至不屑回应。他只是转向杰克说:

——如果我们有事没了结,那让我们了结它。

哇噢!

如果我们有事没了结,那让我们了结它。

你可能耗上一辈子才说得出这样一句话,而时机出现时却又没胆量开口。这种沉稳冷静不是教养或经验的产物。你要么与生俱来,要么生来就没有。通常,你生来就没有。

但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原来,这个杰克是埃米特在一九五二年重伤的斯奈德那小子的弟弟。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开始胡说八道,说吉米是怎么毫无防备挨揍的,好像埃米特·沃森会卑劣到打一个放松警惕的人。

挑衅没奏效,这位“公平决斗”先生望向远方,仿佛陷入沉思,然后毫无预兆地朝埃米特的脸打去。埃米特向右踉跄,受住这一击,然后直起身子,开始朝杰克走去。

好戏开始了,人群中的每个人都这么想。因为埃米特显然可以把这个家伙打得落花流水,哪怕他比人家轻了十磅、矮了两英寸。可让围观者失望的是,埃米特没有继续向前。他停在刚刚站的地方。

这彻底惹毛了杰克。他的脸涨得跟连衫裤一样红,他开始大吼大叫,要埃米特举起拳头。于是,埃米特装模作样举起拳头,杰克再次出手。这一次,他正中埃米特的嘴。埃米特又踉跄了一下,但没有倒下。他嘴唇流血,重新站稳后又走回原处挨揍。

与此同时,牛仔依然轻蔑地靠在埃米特的车门上,他喊道,让他尝尝你的厉害,杰克,好像杰克要给埃米特教训似的。可牛仔完全搞反了。给出教训的是埃米特。

《原野奇侠》里的艾伦·拉德[1]

《乱世忠魂》里的弗兰克·西纳特拉[2]

《飞车党》里的李·马文[3]

你知道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吗?他们都被人揍了。我说的不是鼻子被打断或是被打得喘不过气。我说的是结结实实挨揍。他们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蓄满泪水,牙齿上沾满血。拉德是在格拉夫顿酒吧被赖克的手下揍的。西纳特拉是在军营被法索中士揍的。而马文呢,他是被马龙·白兰度[4]揍的,就在一个跟这里很像的美国小镇的街道上,周围也有一群老实的居民旁观。

愿意挨揍:你由此可知自己在跟一个有本事的人打交道。这样的人不会站在一边给别人火上浇油,也不会毫发无伤地回到家中。他无所畏惧地冲在正前方,准备坚守阵地,直到再也站不起来。

给出教训的是埃米特,没错。他教育的不只是杰克,还有整个该死的小镇。

倒不是说他们明白自己在看什么。你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完全不懂教化的意义。

杰克开始颤抖,可能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所以这一次,他较真了。他终于把自己的愤怒与目标融为一体,一拳将埃米特打倒在地。

所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杰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牛仔发出一声满意的窃笑,仿佛挥拳的人是他自己。接着,埃米特又开始爬起来。

天哪,我真希望有台照相机。我可以拍张照片寄给《生活》杂志。他们会印在封面。

我告诉你,真是漂亮。但杰克受不了。他看起来眼泪都快迸出来了,他走向前,开始朝埃米特大喊,让他别再站起来。让他别再站起来,上帝保佑他吧。

我不知道埃米特有没有听到他的话,因为他的感官可能已经麻木。不过,他听没听到杰克的话并没有太大区别。无论怎样,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他有些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走回原处,站直身子后举起拳头。接着,一定是气血涌上他的脑袋,因为他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看到埃米特跪在地上真让人不爽,但我并不担心。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一下,再站起来,重回战场。他一定会这么做的,正如旭日东升一般毋庸置疑。但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警长毁了这场表演。

——够了,他说着挤进围观的人群。够了。

遵照警长的指示,一名副手开始驱散人群,他挥舞手臂,告诉大家是时候离开了。但牛仔用不着副手驱赶。因为他自己消失了。警察一出现,他就压低帽檐,开始绕着法院闲荡,像是要去五金店买罐油漆似的。

我悠闲地跟在他身后。

牛仔走到大楼的另一边,穿过东西向的一条街,往南北向的另一条街走去。他太着急想与自己一手促成的麻烦拉开些距离,便径直路过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她正努力将一个杂货袋放进自己的福特T型车后备厢。

——我来帮你,女士,我说。

——谢谢你,年轻人。

等老奶奶坐上驾驶座,牛仔已经领先我半个街区了。当他在电影院旁边的巷子右转时,说真的,我不得不跑起来追赶他,尽管我原则上不会选择跑步。

在我告诉你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之前,我想我应该给你提供一些背景,跟你讲讲我九岁左右的事,那时我住在刘易斯。

我老爹把我丢在圣尼古拉斯男孩之家,那时的掌事修女是个有点想法、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名叫阿格尼丝修女。按理说,一个颇有主见的女人以福音传道为业,面对一群受监禁的观众,可能会利用一切机会来分享自己的观点。可阿格尼丝修女没这么做。她像一个老练的演员,懂得如何瞅准时机。她可以不露声色地登场,一直站在舞台后方,等每个人都讲完自己的台词,然后在聚光灯下站五分钟,抢尽风头。

她最喜欢传授智慧的时间是睡前。一进宿舍,她会静静看着其他修女习惯性地跑来跑去,忙着吩咐这个孩子叠衣服,那个孩子洗脸,再让所有人做祷告。等我们都爬进被窝,阿格尼丝修女会拉一把椅子坐下开课。你可以想象,阿格尼丝修女偏爱《圣经》的文法,但她说话的声调极富同情心,她的话语能让断断续续的闲聊安静下来,熄灯后仍能久久地萦绕在我们耳边。

有一节课是她非常喜欢的,她称之为恶行枷锁。孩子们,她会以慈母般的口吻说道,在你的一生中,你会伤害别人,别人也会伤害你。这些相对的伤害将成为你的枷锁。你对别人的伤害将化作愧疚束缚你,别人对你的伤害则化作愤怒束缚你。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的教诲将让你从两者中解脱出来。通过赎罪来摆脱你的愧疚,通过宽恕来摆脱你的愤怒。只有当你摆脱这两重枷锁,你才能开启心中有爱、步履踏实的生活。

当时,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一个人的行动怎么会被一丁点伤害阻碍,因为根据我的经验,那些爱作恶的人总是第一个逃跑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伤害了你,你却得替他们背负重担。我自然也不明白步履踏实意味着什么。可阿格尼丝修女也喜欢说:主认为不宜在出生时赋予我们的智慧,他通过经验加以馈赠。果然,随着年龄增长,经验让我开始有点理解阿格尼丝修女的布道了。

比如我刚到萨莱纳的时候。

那是八月,天气暖和,白天很长,得把第一茬土豆从田里挖出来。老古董阿克利让我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儿,以至于一吃完晚饭,我们唯一的渴望就是睡个好觉。可一熄灯,我常常发现自己苦恼于当初是怎么来萨莱纳的,回忆着每一个痛苦的细节,直到公鸡打鸣。在其他夜晚,我会想象着被叫到监狱长的办公室,他会郑重地告诉我,我老爹死于一场车祸或是旅馆失火。虽然这些想象能暂时抚慰我,但它们会以一种可耻的悔恨整晚纠缠我。于是,它们出现了:愤怒和愧疚。两种相互矛盾的力量必然相互搅扰,我只好认命,我可能再也睡不安稳了。

不过,当威廉斯监狱长接替阿克利并开始改革后,他制订了下午的课程项目,旨在为我们步入正直的公民生活做准备。为此,他请了一位公民学老师来讲政府的三个分支[5],还请了一位市政委员来讲共产主义的危害和每个人投票的重要性。很快,我们都希望能重新回到土豆田里去。

几个月前,他安排了一位注册会计师讲解个人财务的基础知识。讲完资产和负债之间的相互作用后,这位注册会计师走向黑板,迅速画了几笔,演示收支平衡。就在那一刻,坐在那间闷热的小教室后排,我终于明白了阿格尼丝修女说的话。

她曾说,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可能伤害别人,别人也可能伤害我们,从而产生前面提到的枷锁。但同样的观点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即我们犯的错让我们欠了别人的债,就像他们犯的错让他们欠了我们的债一样。既然让我们在凌晨时分辗转难安的正是这些债——这些我们欠下的和被欠的债,那么要想睡个囫囵觉,唯一的办法就是平衡收支。

埃米特听课没比我认真多少,但他对这门课没必要上心。早在来萨莱纳之前,他就学会了。他在他父亲失败的阴影下长大,亲身体验了这一点。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签了那些止赎文件。因此,他不愿接受兰塞姆先生的借款或橱柜底层的瓷器。因此,他完全乐意挨揍。

正如牛仔所说,杰克和埃米特有些事没了结。当埃米特在县集市上揍了斯奈德那小子,无论谁惹了谁,被挑衅的又是谁,就像他父亲抵押家里的农场一样,埃米特欠下一笔债。从那天起,这笔债就记在埃米特的头上——让他彻夜难眠——直到他当着乡亲的面,落入债主手中,他才还清了债。

虽说埃米特欠杰克·斯奈德一笔债,但对牛仔可是毫无亏欠。不欠一谢克尔[6]、一德拉克马[7]或是一美分。

——喂,得克萨斯佬,我一边追一边喊。等等!

牛仔转过身,上下打量我。

——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先生。

——那你想干吗?

我抬起一只手,喘完气再回答。

——刚刚在法院,你说你的朋友杰克跟我的朋友埃米特有些事没了结。无论真假与否,我想我也可以简单说是埃米特跟杰克还有些事没了结。但不管怎样,不管是杰克找埃米特了结,还是埃米特找杰克了结,我想咱俩都同意这与你无关。

——哥们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努力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的意思是,即使杰克有充分的理由揍埃米特一顿,埃米特也有充分的理由挨揍,但你不该搞那些煽风点火、幸灾乐祸的事情。假以时日,我想你会后悔自己在今天的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你会发现将来的自己希望能够弥补——为了让自己心安。可埃米特明天就要离开小镇,到那时就太迟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牛仔说。我想的是,去你妈的。

接着,他转身走开。就那样。甚至没说再见。

我承认,我有点泄气。我是说,我正努力帮一个陌生人理解他亲手制造的负担,他却转身离开。这样的反应能让你对行善彻底失望。但阿格尼丝修女的另一堂课说,在执行主的任务时,应当有耐心。因为正如正直之人在伸张正义的道路上必会遭遇挫折,主也必会为他们提供得胜的手段。

瞧啊,我眼前突然出现电影院的垃圾箱,装满了前一晚的垃圾。在可口可乐瓶子和爆米花盒子中间,一根两英尺长的木棍戳了出来。

——喂!我在小巷里蹦跶着,又喊了一声。等一下!

牛仔转过身来,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有些极为有趣的话想说,那些话可能会让酒吧里的所有男人绽开笑容。但我猜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砸中了他。

那一击沿着他的头部左侧重重划拉下来。他的帽子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落在巷子的另一边。他像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直接瘫在原地。

哎,我这辈子从没打过人。非常坦白地说,我的第一感觉是痛死老子了。我把木棍换到左手,盯着自己的右手掌,木棍上端边缘处有着两道鲜红色的痕迹。我把木棍扔在地上,揉搓两只手掌缓解疼痛。然后,我俯身靠近牛仔,想仔细瞧一瞧。他的双腿蜷在身下,左耳撕裂了一半,但他依然清醒。或者说,意识尚存。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得克萨斯佬?我问道。

然后我说得更大声了一点,确保他能听到。

——你的债算是还清了。

他看向我,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之后,他微微一笑,我从他眼皮闭上的样子看得出,他将像婴儿一样沉沉睡去。

走出巷子,我不仅有一种巨大的道德满足感,也发觉自己的脚步更轻盈了些,步伐也更欢快了些。

噢,你知道吗,我笑着想。我步履踏实了!

这一定显露出来了。因为我走出巷子时,向路过的两个老头子打招呼,他们都回了声好。在进镇的路上,开过十辆车后,我才遇上机修工载我一程,而在回沃森家的路上,迎面开来的第一辆就停下让我搭车了。

注释:

[1]艾伦·拉德(1913—1964),美国演员、制片人。

[2]弗兰克·西纳特拉(1915—1998),美国演员、歌手、主持人。

[3]李·马文(1924—1987),美国演员。

[4]马龙·白兰度(1924—2004),美国演员、导演。

[5]即美国政府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

[6]古代犹太人用的银币。

[7]希腊货币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