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河在咆哮
唐满山是在一个开满油菜花的春天，溜进浙江省立严州中学小学部的教师宿舍的。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943年的春天，油菜花生长得十分旺盛。伴随着春雷，一场欢快的雨下落，唐满山穿过雨阵，立在教师宿舍门前。他听宋小月讲过，这儿住过一个姓竹的老师，在竹老师的宿舍里，成立了建德第一个共产党组织。
宋小月的话，唐满山并不是很懂，尤其是“共产党”三个字。宋小月也只是告诉他，共产党，是可以打跑日本鬼子的。唐满山不愿意同宋小月讲话，她总像个大人一样，一点儿趣味都没有。不光如此，唐满山不喜欢宋小月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宋小月经常跟他阿爹唐明义一块儿驯鸽子。
唐明义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驯鸽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驯鸽驯得都有点儿魔怔了。唐满山闹不懂，阿爹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驯鸽，这些鸽子也不拿来卖，也不拿来吃。他更闹不懂的是，阿爹驯完一批鸽子，鸽子们就会飞走，再也不回来了。唐满山不知道阿爹唐明义这是图什么，更可气的是，阿爹的眼里好像只有鸽子，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儿子。
天气晴朗的时候，唐明义会带着鸽子们，到田野上放飞。鸽子们翱翔在天空中，照着唐明义的指令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唐明义在一片嫩绿色里，把目光投进了长空，在那儿，他的那群白得不能再白的鸽子，像绵软的云朵一样令人心生欢喜。
唐明义驯放鸽子，宋小月是一定会到场的。唐满山一直都不知道，宋小月的鸽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她自己抓来的，还是阿爹给她的呢？对于这个问题，唐满山并没有纠结太久，也没有去问宋小月的弟弟宋小野，不管怎么来的，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唐满山倒是也会偷偷跟着唐明义，在唐明义和宋小月驯鸽的时候，寻一处草垛或是树木，在后面躲起来。唐满山望着唐明义和宋小月脸上的笑容，心里头可真不是滋味儿。
唐明义的眼里仿佛只有鸽子。不单是唐满山这样觉得，就连宋小野也是这样认为的。宋小野只有九岁，比唐满山小三岁，和自己的姐姐宋小月则相差四岁。别看宋小野年纪不大，却是个爱管闲事的主。他家附近就唐家一户人家，所以，他常常来找唐满山玩，按照宋小月的话来讲，宋小野和唐满山就像是穿一条裤子的。
唐满山有时候会和宋小野抱怨，宋小野总是歪着脑袋，不厌其烦地聆听着。宋小野倒不是有多同情唐满山，他实在是太无聊了，有唐满山和他讲讲话，他就很开心了，权当是在听故事了。不过，宋小野也很讲义气，唐满山每次有什么事儿，他都会帮衬着。所以，当唐满山提出要去捉几只老鼠来的时候，宋小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现在，是1943年的冬季。唐满山和宋小野去抓老鼠的这天，恰好是唐满山的生日。唐满山原本想着，阿爹唐明义肯定记得自己的生日，就算不煮一碗长寿面，最起码也会对自己说一些祝福话的。可是，好巧不巧，鸽舍里一只小鸽子得了病，唐明义一直都待在鸽舍里照顾着，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唐满山怕唐明义真的忘记自己的生日，还故意把面粉放在阿爹能瞧得见的地方，当成一个提醒。然而，唐明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直到日落西山，唐明义都没有要做面的意思。
唐满山一直都在等着阿爹给他做面，从满心欢喜等到一脸失落，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所以，在更深的黑夜来临以前，他找到了宋小野，他要去抓几只老鼠来。面条没有引起阿爹的注意，但老鼠一定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和鸽子都怕老鼠。
对于唐满山和宋小野来讲，要捉几只老鼠并不是什么难事。唐满山找来了一个簸箕，他把簸箕翻过来，然后用一根小木棍支撑着，再用绳子的一头把小木棍绑牢，另一头自己抓着。宋小野把一些稻谷撒在簸箕下面，等老鼠来吃的时候，只要一拉绳子，小木棍就会倒下来，簸箕也会随之盖下，老鼠就会被困在簸箕里，出不来了。
唐满山以前拿这个方法捉过山雀，百试百灵。很快，他们就捉到了两只小老鼠和一只大老鼠，唐满山把它们装进一只布袋子里。老鼠们在布袋子里窜来窜去，唐满山冲宋小野笑了一下，说：“收工。”
宋小野拍了拍布袋子，咯咯大笑，唐满山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宋小野赶紧把唐满山的手推掉，“呸”了好几声，说：“满山哥，你的手抓过老鼠的。”
“谁叫你笑得那么大声。”唐满山晃了晃布袋子，接着说，“走。”
在唐满山的眼里，阿爹唐明义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他还有点儿胆小。平时，你可看不出唐明义有多胆小，可要是有一只老鼠出现在他面前，你就会发现，也许他是一点儿胆子都没有。唐满山从来就没见到过，哪个大男人会那么怕老鼠，连自己这样的小孩子都不怕。有时候他也想不通，上山的辰光，阿爹连蛇都不怕，怎么就怕老鼠呢。不过，这样也好，他要是啥都不怕，那还不好办了呢。
唐满山和宋小野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鸽舍的外面。唐明义为了防止有老鼠蹿进鸽舍来，在鸽舍的里里外外都做过防护，老鼠是很难钻进来的。这会儿，唐明义正在观察着病鸽，全神贯注地，根本就没听到屋外的动静。
唐满山缓缓蹲下身子，把布袋子的袋口对准被他轻轻推开的鸽舍大门，在宋小野的注视下，他把布袋子打开了。三只老鼠一下子就冲出了布袋口，它们在鸽舍里横冲直撞，想要找到逃生的出口。这一下，倒是把唐明义给惊着了，他哪里会想到，自己做得那么严实的鸽舍，竟然会跑进老鼠来，还一下子跑进来三只。可容不得他多想，其中一只老鼠就跳到了他的面前，唐明义吓得都哆嗦了起来。
唐明义也跟老鼠一样跳了起来，他跳到了凳子上，随手抓了一个东西就胡乱挥舞着，想要把老鼠给赶走。唐满山和宋小野“扑哧”笑出了声。唐满山觉得，老鼠还是抓少了，要是再多来几只，让阿爹连凳子都没得跳，那才解气呢。唐满山推了一把宋小野，说：“要不我们再去捉几只来？”
“好呀好呀！”宋小野拍手称好，他当然是乐意的，毕竟有好戏看，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时候，唐满山听到了唐明义在叫他，他原本是不想理睬的，可是，听着唐明义发颤的声音，唐满山又心软了。唐满山让宋小野先回去，他知道，只要自己进了鸽子屋，肯定要帮唐明义赶走老鼠的。所以，宋小野留在这儿也没用了。
唐满山一进门，唐明义就冲着他喊：“满山，你快把老鼠赶走，快快快！”
唐满山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家里有个老鼠什么的，都是靠自己赶走的，阿爹除了会害怕地叫唤以外，就是躲起来。唐满山有时候也会和宋小野抱怨，要是自己的阿爹，能和村头的老张叔那样勇敢就好了。1942年的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建德，村头的老张叔成了民兵的一员，他奋勇杀敌，最后牺牲在了敌人的枪炮下。唐满山觉得，像老张叔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男人，为了保护家园，死都不带怕的。可像自己阿爹这样的，别说是上战场杀敌了，就是一只老鼠，他都搞不定。
唐满山甚至在想，要是日本鬼子再敢来，他都敢上去和他们拼命。唐满山有这样的想法，多半是受宋小野的影响。宋小野经常听阿姐宋小月唱红歌，听着听着，他也就会唱了。宋小野和唐满山天天在一起玩耍，时不时就会哼上几句，渐渐地，唐满山也会唱了。他们最爱唱的，还是《黄河大合唱》里的《保卫黄河》。唐满山就是在省立严州中学小学部的宿舍外边儿学会这首歌的，这儿早就成了他和宋小野的秘密基地，有事没事他们都要来这里转转。他们还会站在太阳底下，仰起脑袋，向着天空放歌。
他们是这样唱的：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