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崖上的太空舞
一
马佳佳以前是不会想到的，自己会去殡仪馆工作。
马佳佳是在部队学的车，堂叔马向水在县城里还算吃得开，退役后见他工作没着落，就把他介绍到机关事务局当了驾驶员。工资虽然不高，但那时候驾驶员跟领导出去还有各种小福利，再加上过年节到的，收入总起来也还算不错。但很快地，收入就显得干巴巴了。
马佳佳的父母是问溪村的农民，跟马向水不一样，在马佳佳的眼里，父母都是底层失败者，折腾了大半辈子，最终还得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紧日子。父母是没指望了，自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而能想到的办法也就是，硬着头皮再找堂叔马向南想想办法。
恰好碰见村里有亲眷托他给马向山带腌小笋，趁着这个机会马佳佳就把想法支支吾吾地给说了。马向水沉默了下，就问马佳佳有个地方去不去？马佳佳说，去啊，什么地方。马向水说，殡仪馆那缺个驾驶员，昨晚吃饭的时候，所长正好问起我有没有可以推荐的，收入比你那要好很多。马佳佳说，啊，殡仪馆。马向水说，下等式，上等银，你考虑考虑吧，不过不能等太久，明天回我信吧。
马佳佳没有等太久，当天晚上就给叔叔马向水回电话了，表示愿意去殡仪馆。那天晚上他原本是想跟女朋友宋叶茜商量一下的，没想到路上就收到了对方提出以后不要来往的消息。问了原因，说是跟前男友复合了。对此马佳佳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宋叶茜跟他老是忽冷忽热的，就隐隐感觉这关系走不了多远，不过得知结果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就像被一颗预先知道结果的子弹击中了，右手条件反射地捂住胸口，知道那是幻想破灭了。
马佳佳找了路边绿道上一处长凳坐下，靠在那看着鹤城溪边景观灯亮起，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哈吧狗在他面前跑过，后面跟着是一大长腿短裙女子，拎了个LV包包，皮特皮特的叫着，便不由闭上眼睛，一股酸味挤上鼻梁，明白这一切根本的原因还是穷导致的，瞬间下定了决心。
让马佳佳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去了殡仪馆以后，竟然还交上了桃花运。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碰到了，而是遇到陶小花以后的事。
原本是想，去了这么个鬼地方只能是与鬼做伴了，还好马佳佳是部队出身的，胆量还是有的，也就没有太多想法，只是一门心思念着多赚点钱存起来。还给自己立了小目标，就是在三十岁之前，能够把老婆本给省下来。为此，他还几乎把自个封闭起来。
小县城是熟人社会，马佳佳虽说是混得不算咋样，但平时饭局还是有些的。去了殡仪馆后，马佳佳便发现朋友叫他出去的电话少了，偶尔也有要好的战友叫他去排挡吃酒，都找理由给推了。几次以后，就彻底清净了。
作为驾驶员，马佳佳在殡仪馆的工作是轮班制的。主要工作就是接送尸体，有时也给人家送个冰棺什么的。小县城的人还是比较讲传统的，死去的人送到火葬场都是找道士挑好日子的，日子好时辰好的时候，出车就多。说是轮班制，一天三班倒，活多活少还得看时辰。为了公平起见，排班的人也要学学道士翻翻黄历。
而接送尸体，也是有讲究的。作为驾驶员“接尸人”，不能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得以黑白为主，深色是最好的。跟主家接触，话也不能乱说，最好是少说，特别是“死人”“再见”这些字眼，是提也不能提的。当然，少讲不等于不说，尸体搬运上灵车的一些注意规矩还是要讲灵清的。这些在马佳佳进入殡仪馆后，带他的师傅就再三交代过了。
按当地的规矩，接送尸体，死者家属都会给个红包，说是谢礼，其实也有去去晦气的意思。跟死人打交道，当地的人认为是肮脏的，自然没几个人是乐意的，但钱无疑就是最好的报酬。
轮到当班的时候，一开始马佳佳都会在办公室守着。这是单位的纪律，方便在接到电话时第一时间赶过去。不过时间长了，也会偷懒。值夜班的时候，马佳佳有时也会回到出租屋等电话。马佳佳租住的地方，离殡仪馆电瓶车只要三五分钟，赶过去一般也来得及。灵车是不给乱停的，通常只能停在殡仪馆停车场。
马佳佳第一次见到陶小花的脸，是在一个雷雨夜。当时，马佳佳就靠在出租屋房间里的枕头上迷糊，一个电话就把他惊醒了，电话是所长打过来的，让他立刻马上开车赶到县人民医院急诊去。
马佳佳不是第一次去医院接送尸体。但这么火急火燎地，却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一些病人在医院里去世了，家里没条件设灵堂的，基本是县城的，住套房的，就会直接送到殡仪馆去。在殡仪馆里设灵堂，也是刚开设的服务，政府很鼓励这种行为，还推出了各种优惠。
马佳佳是到了医院后才听说的，死者是一位女学生，跳楼后送到医院去抢救的。马佳佳下车的时候，雨还没有开始下，就瞥见急诊室门口聚了好些人，其中还有好几个警察，现场指挥是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的，脸色严肃，气氛更是凝重，看样子死者的家属还没有到场。
很快地，死者就被推上灵车了。装尸袋的拉链已经拉上了，马佳佳看不到死者的样子。刚坐进驾驶室启动车子，一道闪电就映了下来，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响动，马佳佳不由身子一颤，一股寒意爬上后背，冷嗖嗖的。
马佳佳觉得，这比自己第一次运尸体的时候还要瘆人，不由咬了咬牙齿，让自己的脑子保持镇定。毕竟，第一次时师傅就坐在副驾驶座，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后面车厢里的，那已不是活人了。
还好有警车护送。车子开出县城，就进入了一片黑暗，快到殡仪馆，往山上拐的时候，马佳佳看到眼前恍惚有黑影一闪，就听到“嘭”的一声，整个车子跳了一下。顿时吓得心也被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撞到了什么，感觉车子继续开也没啥异样，便只管往山上驶去。
到了殡仪馆后，所长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马佳佳悬着心也放了下来。在所长的指挥下，几个人把车上的尸体搬了下来，推倒了化妆间。马佳佳也随着跟了过去，看到陶小花已经坐在房间里面了。
陶小花戴着口罩，看不到脸上的样子。化妆间里的灯光是冰冷的，雪亮的，陶小花就像是冰雕一样立在那里，当她打开工具箱开始工作的时候，所有人都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按理说，已经没有马佳佳什么事了，但马佳佳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得陪在那儿。便在门口不远处拉了条椅子坐着，抬起眼，就能透过门上的玻璃，隐约看到陶小花戴口罩的那张脸。
马佳佳也听说了，是女学生的死相太惨了，必须连夜把妆化好。这样的话，当孩子的家长赶过来时，心情就不至于那么崩溃了。之前，县里也发生过类似的学生跳楼事件，后来还发展成了群体性事件，所谓前车之鉴，这次处理起来自然就特别小心。
雷声开始不停地响起，终于下起了大雨。马佳佳埋头坐在那儿，眼睛不由眯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总是会有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忽然跳出来。这个时候，马佳佳就会再次抬起头来。
陶小花是县里从外省招聘过来的大学生专业人才。马佳佳一直觉得不大不理解，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报了给死人化妆的专业呢。不得不说，陶小花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在马佳佳这个时代，陶小花这个名字听起来也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陶小花到殡仪馆工作半年多了，马佳佳还没看过她的脸。陶小花一直戴着口罩，平时遇见了，偶尔也会点个头，便各自分开了。
殡仪馆有个食堂，就设在半山腰的一处落地屋里，离殡仪馆不到五百米，住着户人家，平时也干些农活，便让阿姨帮忙烧饭，连同食堂也设在人家家里。这样的话，工作人员吃起来，就不会觉得怪怪了。
而让马佳佳觉得奇怪的是，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着陶小花过来吃饭，不知道是时间错过了，还是人家就不在这里吃饭。现在，马佳佳不知怎么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一直等在门口，就能看到陶小花那张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慢慢地小了。殡仪馆一片寂静，马佳佳忽然听到一阵响动，那是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抬起头，却发现陶小花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然后，陶小花摘下口罩，对马佳佳说，你肚子饿了吧。马佳佳是第一次看到陶小花的脸，逆着光，不过还是能看到陶小花牙齿又白又整齐的样子。马佳佳呆了好一会，才说，你怎么知道的？陶小花说，我肚子也饿了。
让马佳佳没有想到的是，陶小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双汇香肠递了过来，说，我请你吃香肠吧。马佳佳有点不知所措，说，啊，你工作好了。陶小花说，没好的话，我会请你吃香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