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西装艳红唇

90年代中期，四线小城市，最高的楼房还不超过五层，那时候没有地下通道，没有电梯，整座城市的至高处是一座山，全城的多数角落都能看到这座山，这座山就是这座城市的根基，背靠着山，迎着山前的两条小江，这座城市的居民得以在此生生不息。

山脚下是个三角路口，一架天桥把往来的行人流转到各自的方向，就像这座城市前交错的三条江水，把江两岸的人流转送到心里向往的地方。

淡黄发褐的瓷砖铺满长长的过街天桥，天桥上算命的大爷摇着命运的签筒招揽过往的路人，驻足停下的人往往是年轻女孩儿，微红的脸颊小声发问，也有踌躇徘徊的中年人，长叹一口气，坐在大爷面前的小板凳上。

下午时分，太阳正热，生意不多，算命的大爷也恹恹欲睡。

唯一鲜活有生气的，是远处走来的一群女孩儿，有一位胸前抱着书，白色的衬衣还有肥皂洗完的硬挺感，袖子挽到手肘处，一条深蓝的包臀牛仔裙，笑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她们嬉笑着从天桥下走过，算命大爷的美梦迷迷糊糊的简短，路边餐饮店的小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抬眼望向她们。

这个点回家，她有件事想和母亲商量，她已经在服装店工作了一年多，实在是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拉近关系，不擅长初次见面就把东西销售出去，每到月底到手的工资都少的可怜，卖不出去衣服，店长的脸色也逐渐难看起来。

最近下班，路过几条市中心的街道，都发现了有打字复印的小店出来，好奇去看了一下，是安装了电脑，专门帮人把文字和文件打字输入电脑上，再印下来，一次性可以复印好多好多份，她想学学这个工作，这个工作比较安静，把别人给的手稿打到电脑上就可以了，平常一个小店，一两个人也可以看的过来，现在她还没有钱开自己的店，她想先去报个班，学学怎么用电脑和打字，先在别人的店里工作一段时间，学习学习这个生意应该怎么做。

可是她这一年工作没存下什么钱，想回去问母亲借一些，正在苦恼不知如何开口。

家里条件并不富裕，前面又有两个姐姐，虽说都已经成年工作，但大姐和母亲同在工厂里做工人，二姐身体孱弱不便工作，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会给她钱去学习听都没听说过的什么打字吗？

果然，和母亲一提及就遭到了母亲的批评，“上学你不好好读书，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有份工作你安安心心做不行吗！学什么打字，那什么电脑，你了解吗，你知道能做多久吗，什么都不知道就拿钱去学。”

吃完晚饭，垂头丧气的走出家门，大姐借着下来倒垃圾，追上她的步伐，“小妹，你别气，二妹身体这个情况，随时可能又要手术，妈现在不敢花这钱，我知道你想学，你也是想努力换个好点的工作，能帮帮家里，这样，我这有点钱，你拿去，看学打字复印够不够。”

依靠大姐给的钱，她学了一段时间打字复印，好不容易换到一家复印店工作，这一工作，就是10年。

这10年里，五笔打字、拼音打字成了普及技能，打字复印店越来越多，她还是在店里帮忙，始终没能凑钱有一家自己的打印店，后来她谈了恋爱，男方催着结了婚，结婚对象，就是天桥下餐饮店里看她们路过的小哥，后来还有了一个女儿，自从有了女儿，她的时间和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

女儿上幼儿园，胖乎乎的小姑娘想学跳舞，她就每日接送女儿跳舞，舞蹈老师让每人准备一双芭蕾舞鞋，舞蹈服饰店里的舞鞋好贵，要15一双，这段时间打印店客户不多，丈夫去了亲哥的厂里工作，成日加班还不见起色，实在是不划算买这样一双鞋子，听见女儿说要学舞蹈，外婆给女儿手缝了一双红色的舞蹈鞋，细细的针缝还在两只脚各缝了一朵小花，女儿兴高采烈的穿去上舞蹈课，可是第二天去接女儿放学时，女儿却扭捏着说同学们笑她的舞鞋不一样，以后不愿意再去舞蹈课了。

女儿上幼儿园中班，丈夫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一到周末或是放假前尤其忙，每日从打印店下班，还要坐公交车去丈夫工作的厂里帮忙，女儿只好交给外婆帮忙接送，晚上9点才能到外婆家接走女儿，睡的迷迷糊糊的女儿唱起今天老师教的新歌《我的好妈妈》，“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工作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女儿大班的时候，丈夫的母亲走了，结婚这些年，照顾生病的婆婆，接送幼儿园的女儿，洗衣做饭，有时还帮着给丈夫不会做饭的哥哥家里送饭，白天打印店工作，晚上丈夫工厂帮忙，日日轮回，芊芊细手熬的逐渐粗粝。

一直到女儿上初中结束，十来年时光都是这么过来的，逐渐熬走了她脸上的鲜活，年轻时喜欢的白衬衣牛仔裙也多年不穿了。偶尔收拾衣柜，翻到20岁生日时的一张照片，春日暖阳下，穿着一身纯白修身的西装，白色的高跟鞋，细致护理过的头发，正红的唇色衬的她娇艳明媚，背后城市里高耸的山也只能做她的衬托。

摇摇头，放下照片，收拾完衣柜，还要做晚上一家人的饭，等着淘米洗菜，喂饱一家子。

时光眨眼匆匆过，其实也不匆匆，是她独自抚养强撑的这些时光很少被看见和关怀，2014年春晚，一首时间都去哪儿了，唱的她眼泪潸然落下。

终于熬到女儿上大学，学费生活费还算能承受，终于能存下来一些余钱，丈夫不再在厂里工作，换了份时间灵活点的工作。好像终于可以喘息一口气，做一瞬间的自己。

如果没有孩子，没有选择婚姻，她会是什么样？

在打字复印店工作几年，存笔小钱，选一个街角，开业一家崭新干净，女老板真诚负责的打印小店；

在打印合作方声声好评中，跳槽甲方业务公司，负责招投标业务，走出那座有山有水的边陲小城，像后来她到一个个旅行的陌生城市那样，充满好奇和童心的打卡一个个她喜欢的景点；

或是回到工厂上班，按照她认真负责的性格，把工作钻研的越发精深，成为工厂里头号专家；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想象，她负责，有耐心，认真又努力，可以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件她想做的事情，她缺少的其实只是鼓励和认可，最初的来自身边人的鼓励和认可，而这正是她给予我最多的东西。

多么稀奇，命运和生活不曾给她的东西，她坦然无私的数以倍计给我：“我没有达成的愿望，如果你也有，我想你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