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昔
1
五十年前,上野春和柴田圭佑相识于长谷川智雄的家中。智雄是国家电视台艺术纪录片的制作人。日本人通常不大在家里宴客,但智雄家却时常宾朋盈门——日本艺术家、外籍艺术家,以及形形色色非艺术家的人都来往于此。他的家宅形如一艘帆船,搁浅在青苔遍布的海滩上:在其顶层甲板上,即便在严冬时刻,也可开窗吹风;船尾与真如堂的侧翼相依,船首则朝向东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智雄自己构思、画图并建造了这个居所,向渴求艺术、清酒和聚会的人敞开大门。聚会总是在友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持续到深夜。艺术纯粹,清酒纯净,二者永恒如初,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其变质。
十来年间,长谷川智雄都是这般主理着这一方小丘。大家都如孩童般亲昵地称呼他为长谷川大哥或智雄兄。任何时间,无论他在家与否,都有人来来往往。大家都敬重他,希望自己如他一般,没有人对他心存芥蒂。智雄很喜爱圭佑,圭佑也欣赏他,巧合的是,他们俩都偏好寒冷。无论什么季节,他们都只穿短袖在寺院的小径上游走。一九七〇年一月十日的黎明时分,春初次加入了他们之列。清晨,小丘冻土如冰,石灯笼火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火石和焚香的味道。那两人穿着单薄的衣服聊得不亦乐乎,而春裹在一件厚外套里直打寒战。不过,他并不在意。在这凛冽的黎明,他发现自己踏上了朝圣之路。虽然他的家在高山市,但他真正生活且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则是真如堂这片高地。春不信前世之说,但他相信神明的存在。从此以后,他俨然成了一名朝圣者,不断地重返这一起点。
真如堂与其他寺院毗邻,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一片山丘上,春也因此惯用了寺名指代这片高地。这里有满眼的枫树、古老的楼宇、一座木塔、石板路;自然,还有山顶与山坡上的墓地,这些墓地分属于真如堂和金戒光明寺。每每有收入进账,春都会各向这两座寺院慷慨布施一笔不小的数目。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每个星期他都会经由红色的门廊往山上去,走到寺院,绕上一圈,再沿着两片墓地向南走,穿过第三片墓地,俯视片刻脚下的京都,再走下金戒光明寺的石梯,从寺院群落之间向北蜿蜒而行,最后回到出发的地方。一路上的每时每刻,他都感觉如同在自家一般闲适。自幼受到传统的熏陶,春自然而然成为佛教徒;他想要聚合生命中一切存在,这种想法让他坚信“佛教”是他的文化赋予艺术的名字——或者至少,是艺术的根源——是谓精神。精神涵盖一切,精神也解释一切。出于某种神秘之由,真如堂的山丘便是这种精神内核的化身。春每每漫步在这条环山路线上,感觉恰似循着生命的骨架而行,蝉脱浊秽,洗尽铅华。不过,这些年来,他已然明白:这些启迪,其实是来自此地的布局陈设:千百年来,人们垒砌起屋舍和花园,用树木和灯笼布置了寺院;到最后,这番日积月累的劳苦孕育出奇迹——在这里的小径上阔步而行,会令人感到自己如与无形之存在对话。许多人将之归因于神灵会在神圣的地方出没,不过,对春而言,他早就从家乡湍流里的岩石中认定:精神自“形”而生——优雅与粗鄙,永恒与死亡,都隐藏在岩石的曲线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在一九七〇年的冬天,当他尚是无名之辈时,他便决意,终有一天自己的骨灰要埋在这里。毕竟,上野春不仅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等待的只是解读这一切的“形”。
因此,当他结识了圭佑的时候,在朗朗日光下他看清的不仅仅是一个陶碗,还有自己的未来。当天晚上,智雄自掏腰包,将一小拨非典型青年艺术家邀入家门。如往常一般,他们带着各自的作品齐聚在真如堂高地的船宅上。整个京都的人仿佛都闻讯而来,在这儿喝酒、聊天,然后念叨着一众艺术家的名字离开。这些艺术家大多如同一个个自由电荷,不归于任何流派或体系。他们所追求的是复杂而独特的文化元素。他们也不效仿西方的当代艺术,而是采用本土的材料,为之赋予一种仍保有日本韵味但又异于主流的新颖形态。总之,这些人很对春的胃口,因为他们很接近他对自己期许的样子:年轻且深沉;志虑忠纯又无拘无束;谨小慎微却也胆大心雄。
那个年代里,当代艺术画廊还寥寥无几,兼卖古代艺术品才得以维持。古玩市场的圈子十分封闭,没有门路的人难以涉足。上野春不过是一个大山里普通酿酒师的儿子,没有任何机会能挤进艺术圈子。他在大德寺帮忙干活,以此换取一间栖身的卧房;晚上他在酒吧工作,来支付研习建筑和英语的学费。满打满算,他的家当无外乎一辆自行车、一堆书,以及一套祖父留给他的茶具。要说还有第四样家当,那就是一件外套——从十一月到五月,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他都穿着这件已经被冻得走了形的外套。不过,在这个寒冷的一月里,他仍一无所有,却仿佛有人往他空空的双手里放置了一只精美的罗盘。他内心自语:我要做和智雄一样的事情,但我要做得更大。
他说干就干。此前,经过了若干个清酒之夜,他对圭佑讲述了他的规划,并对圭佑直言:我需要你的钱来起步。圭佑则讲了一则故事来回应他。一六〇〇年左右,一个商人的儿子想要成为武士,他的父亲对他说:“我已在垂暮之年,没有其他继承人,但武士崇尚茶道,为此,我许以你祝福。”次日,春邀请圭佑到自己的住处做客,用他祖父的茶具泡了茶,不拘繁礼但也略显庄重。随后,二人又小酌清酒,谈笑风生。雪落在寺里,给石灯笼戴上了一顶鸦翅造型的雪帽。冷不丁地,圭佑又念叨起他的宗教无用论。“佛教就算是,也是艺术的宗教。”春说。“既如此,那便也是清酒的宗教了。”圭佑补充道。春表示同意,他们又继续喝起了酒。最后,他说出了自己需要的具体数目。圭佑把这笔钱借给了他。
此后,尽管障碍重重,春都迎刃而解:没有场地,他就租了一个仓库;没有人脉,他就借用智雄的关系网;没有名气,他就努力帮他人树立口碑。大家都为他着迷,圭佑没有看错人:春骨子里就是一个商人;但与他的父亲不同,他会成为一个商界大鳄,因为他不仅有商业头脑,还有茶感——雅致之心。准确地说,“雅”分两种:第一种出自由“形”而生的“神”,为此,春常去真如堂;第二种不过是第一种的另一角度,但是因为它具有特定的外观而被冠以“美”之名——为此,春常去禅寺花园,并不时地拜访艺术家们。他以“茶之眼”探察着他们的作品,也审视着他们的灵魂。于此,春这样概括:我没有天赋,但我有品位。在这点上他错了,因为他的两种“雅”交融而出了第三种——在这其中,圭佑看出了他无与伦比的天赋。在春的身上,这份“雅”虽然深处悖论之中,却强劲有力:他的一生里,即便情爱之路不遂,但在友情方面,他将成为赢家。
2
然而,友情,也是情爱的一部分。
有一天,春正侃侃而谈他对西方女性的青睐,圭佑对他说:
“对我来说,生活、艺术、灵魂、女人——这一切都是同一种墨水画出来的。”
“什么墨水?”春问道。
“日本墨,”圭佑回答道,“我无法想象抚摸一个外国女人。”
对于春来说,这很不可思议。不过,他理解圭佑之于妻子的爱。说实话,谁又会不理解呢?柴田纱枝是心灵渴及的一切。与她相遇,会让人仿佛感到一箭穿心,但并无痛觉,只是犹如看一个难以名状的姿态徐徐延展开来。什么姿态?没人知道,至少对此知之甚少——她是否漂亮、娇小、活泼,抑或是端庄,谁也说不出个究竟。苍白,这倒是确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给人留下和她同行过的强烈存在感。一九七五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一棵树在地震中倒塌,而纱枝和女儿小洋子正在加世田市附近的一条沿海公路上——她母亲住在那边。此次是轻微地震,稍纵即逝。只是那棵树砸在她们车上。无限的未来就此幻灭。
“这仅仅是个开始。”圭佑对春说。
“这绝无延续的可能。”春向他保证。
“哄人的废话就免了吧。”圭佑说。
“好吧。”春答道。
九年后,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四日,长子太郎也去世了。春在这位陶匠身边,再无废话;再二十六年后,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小儿子信也走了。春在他身边,一样再无废话。
“但我不能死,”长子去世时,圭佑接过春递给他的清酒,说,“这是命。”
“你如何知道?”春问他。
“星星,”圭佑说,“只要你懂得倾听。但是你听不见,山里人都很蠢。”
事实上,春确实有着山里人偶尔表现出的蛮劲儿。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他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从一开始,他就坚持租用临时场所来展示艺术品。他唯一购置的就是一间储藏室。不过,今非昔比:他有了钱,有了名气,大家对他推许的艺术家赞不绝口。他的成功有多方面的原因:他不仅懂得见缝插针般地把握机遇,而且还能慧眼识人;此外,秉着诚意与生意参半的心态,他在寻找买家的方面也是有选择性的。他因此备受追捧,其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人们不只是想购得艺术品,还想成为上野春的客户。通常,在交易开始时,他独自主事,圭佑只会在交易结束时现身在角落里晃上一晃。清酒是常备的,人们总是喝到深夜,然后春带所有人出去吃夜宵。一旦其他人都瘫倒在桌子底下,他和圭佑就在月光下走回家。夜深人静,他们往往会深度交谈。“你为什么喝酒?”春在圭佑妻子去世前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因为我知晓命运。”圭佑回答道。纱枝和小洋子死后,他对春说:“我早跟你说过。”还有一次,春问他:“你更看重什么,是无形之感还是艺术之美?”圭佑几天后才出现,给春带去了他画过的最美的一幅画。有的时候,他们只是一起仰望星空,一边抽烟一边聊艺术;还有的时候,圭佑会讲些故事,既涉猎古典文学,也不乏坊间传说。最后,两人总是各自回家——相距两百步远,都在鸭川河畔。
鸭川,纵贯京都南北并将之一分为二的河流。如果说春每周在真如堂的散步是他的生活节拍,那么鸭川的河岸便是他的锚泊之地。在本地无人不知:正是在这河岸、这沙路、这野草和鹭鸟身上,跳动着这座老城的脉搏。“给我山与水,”圭佑说,“我会塑造出世界,塑造出游弋着无形存在的山谷。”春买下了一栋坐西朝东的老旧危房,位于河边,正面眺望东山。他虽然还没有完成建筑专业的学习,但天知道他能设计得出一栋房子——陋居摇身一变,原地落成一座用木材与玻璃打造而成的精致宅院。于外,它面朝山水;于内,它通往花园。在主室的中央,一方玻璃天井向天空敞开,里面栽着一棵小枫树。春的家具极其精简,只是按自己的喜好,摆放了几件艺术品。至于卧房,他但求一干二净,仅放置了一张床垫,还有圭佑的那幅画。早上,他一边喝茶,一边看人们在栽满枫树和樱树的河岸上晨跑。晚上,他独自在书房里工作,透过墙角的窗户便可眺望东面和北面的群山。最后,在这“游弋着无形存在的山谷”中度过了又一天后,他上床睡觉。不过,有一半的时间,他并不是一个人:他常在库房举办聚会,客人们在储物箱之间喝酒、跳舞;他也在家里约友人小聚,大家坐在栽有枫树的玻璃天井前小酌、聊天。在智雄家,总能看到春的身影;在春这儿,智雄也有一副专属碗筷。无论在谁家,圭佑都会在。
眼下是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日,当然,圭佑还在。纱枝和小洋子已故,但他的两个儿子太郎和信还活着。他们父子三人一起去春在鸭川畔的新居,庆祝他的三十岁生日。和往常一样,宾客中有老熟人、有陌生人,也有很多女人。众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时光如同微风抚过棕榈叶般温柔。外面,雪花纷落,枫树天井内的石灯笼又戴上了无瑕的“雪帽”,形成“鸦翅造型”。一个女人和智雄一同进来,春看到她的背影,一头红发盘成松散的发髻,身着一条翡翠色连衣裙,耳坠闪闪发亮。她与智雄聊着天,看着那棵枫树。在她转身之间,春瞧见了她的脸庞。忽然,毫无征兆地——如同大雾沉降——生活之轻盈戛然而止了。
3
“一把扇子是不足以驱散大雾的。”圭佑对一位年轻的雕塑家说,但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春。
他继而不语,过了一会儿,年轻的雕塑家茫然无措,小声告辞后便溜走了。圭佑完全没有理会他,而是被升腾的“热火”所吸引。他懂得解读星星,也懂得火——毫无疑问,这个女人身上有一团火。他不为春感到害怕——目前还没有——但他为女人感到害怕。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如此“不存在”的存在。
“这位是莫德,她是法国人。”智雄介绍道。圭佑心想:大雾。
春站在旁边,圭佑心想:扇子。他和这位画着精致眼妆的法国碧眼女郎目光交错。她用英语对他说了些什么,春笑着回应了三个词。
“我不会说英语,”圭佑用日语说。
她做了个手势,既可以表示没关系,也可以表示不在乎。所有人都觉得空间——又或是时间——扭曲变化着,随即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了。圭佑知道她会留在春的家里过夜。当晚,屋子里有好几个女人都是或曾是春的情人。他毕竟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也是能推心置腹的好友。对他而言,爱情是友情的分枝,家庭则是最低处的枝条——“它会让人撞头,所以我更喜欢高一些的枝条”。在纱枝和小洋子死前,他惯于这么说。然而在葬礼上,友情成了爱情的分枝。他说:“命运折错了枝条。”
这一晚,春正试图拨开“迷雾”。他手握一杯清酒,感觉眼前朦朦胧胧,轮番挥舞起自己的几把“扇子”:其一,是令有些日本人羡慕的完美的英语口语;其二,是他欧式的幽默方式;其三,是他经常与法国人打交道所习得的戏谑口吻。但是,任凭哪把“扇子”都无法驱散这团“迷雾”。她告诉春自己是一家文化机构的新闻专员,于是,他试着给她讲解一番日本艺术。她听着,全无波澜,偶尔低语一句“我明白了”,像是在说“我在死去”[1]。面对这个女人,春感到茫然,似乎她是无边无际的;与此同时,她又仿佛不在这里,他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空洞,洞里堆着死去的星星。他注意到她的嘴巴很漂亮,嘴角有不同寻常的纹路。他觉得自己终会拨云见日,但同时又感到忽略了什么。
房间的另一端,圭佑也警觉到了什么,但难以名状,唯有以清酒为火把,置于心绪之根,付之一炬般地喝着。一个小时后,唯一清晰可见的便是他已酩酊大醉,坐在地上,双腿直伸着,背靠着枫树前的玻璃,头顶恰似戴上了院中石灯笼晶莹剔透的“雪帽”。这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夜晚,天空仿佛已然冻结,星辰点缀墨色的夜空,光而不耀。法国女郎和春在枫树的另一侧,圭佑再次讶异于她身上虚空的质感,令清酒都黯然失色,因为虚空是无根的。然而,从她身上这种不存在感、液态般冷淡的举止中却散发出火焰的气息。他看着她翡翠色的裙子、闪亮的耳坠、精致的面容和红唇,这些之外,一切——比例、关节、协调性,以及浑身上下的架构方式都不甚明晰。圭佑无法勾勒出这个女人的整体,他也清楚这不是酒精作祟,而是因为女人身上缺少用以连接生命拼图碎片的隐形接口。忽然间,对纱枝的回忆扑面而来:他们在鸭川边的房子里,他看到了房间、灯光、他妻子的身体。而在莫德这团液态火焰中,他辨识出了全然相悖的现象——他仿佛患上了某种眼疾,既看不出形状,也看不清轮廓,但也正是这种对通常视觉参数的盲目让他拥有了罕有的洞察力。如此,他能穿透既蕴藏着有形又彰显着无形的迷雾,永远沉湎于鳏居,以及艺术——他仍然可以塑造有形存在的唯一领域。有时候,酒过三巡,友情也会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所有人里,春的存在是黑暗中最为光亮的。这个山野村夫身上附着某种“化身”,圭佑察觉到他身上有能触动到自己的“裂纹”。其他方面,尤其是艺术上,他们分处在光谱的不同部分:春渴求的是“形”,而圭佑则是致力于消除“形”,是在没有线条、没有纹理、没有颜色的褶皱中追寻无形之存在。当所有这些消除不见,毫无修饰之本物便不再是物,而是存在。在这条蒙眼而行的道路上,圭佑一直希望看到精神本身。
“不过,终究,要么是一个女人,要么是一个碗。”春如是说。
“你看不到,因为你在看,”圭佑回答他,“你得学会不去看。”
圭佑倚在枫树前的玻璃墙上,比照着纱枝,打量着莫德,这团“火焰”让他感到惊恐。他想:一团火在虚空中何去何从?它不腾升、不膨胀,只是慢慢地自我消耗。随着他视野的锐化,他越发确信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与悲情之心相遇却不见,感觉很奇怪。唉,他喝得太醉了,醉到无法解读眼前的景象:春侃侃而谈,女人侧耳倾听,头微低着,若有所思。春没有注意到圭佑也在观察自己。春喝了很多酒,不过他只是沉醉在对这位外国女郎的热火之中,为之惊讶和着迷,她的花容、她的白肤、她的红发都让他疯狂。令人困惑的是,他在这边——但又在什么的这边呢?这又是一个怪异之处,但他欲推至尔后再深究。他现下想要的是亲吻这张嘴,爱抚这香肩和双乳,进入这个身体。他想:至于其他,尔后自有分晓。
4
四十年后,上野春凝视着死亡化身的花园,他回顾了被尔后所雕刻的生活——纱枝之后,莫德之后,罗丝之后。他想:圭佑拼命说与我听,而我对于所有迹象视而不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我一直在看。不过,彼时——在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日的那个夜里,宾客们陆续离去,圭佑被人抬上黄包车;众人笑个不停,丝毫不惧寒冷。然而这其中有一个人明白:他们已然改变了“尔后”,“尔后”将唯有长长的祷告,生活将只是无尽的“尔后”。烂醉的智雄扶着圭佑躺在手推车里,跟他说到“春”,但圭佑听见的是“危险”。对于拥有慧眼的人来说,清酒是纯的。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会改变它的质。圭佑相信,清酒虽使得他俩的身体歪斜,但不会夺走他们的灵魂。凭着眼睛和清酒,他们看到了春处于危险之中。
鸭川畔的这所房子空荡下来。春迈进浴盆,法国女子随之。他向她讲起了浴盆的材质扁柏木,以及他对——日本人家里尚未有浴室的年代里——公共澡堂的怀念。
女人面对他坐着,抚摸着浴盆光滑的木质边缘。
“公共澡堂还是有的。”她小声说道。
他点点头。
“它们终会消失的。”他说。
大浴盆在此刻半明半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月亮和内庭的石灯笼照亮了她的脸庞和身体:白皙的胸脯,芭蕾舞者般秀挺的肩膀,芦苇般修长、纤细而柔美的身段。不知为何,春想起了圭佑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于是连忙摇起了这把新“扇子”。
“大约在平安时代中期,按西方历法算是公元一千年时,”他说,“天际出现了美轮美奂的黎明,如一大捧红花凋零。有时,大鸟也会在这火红的霞光中迷失方向。在皇宫里,一位女子幽居一隅,她的皇族身份注定了她被囚于此的命运,她甚至连寝殿旁的小花园也不能踏足。然而,为了仰望曙光,她常跪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新年伊始,每天早上,一只小狐狸都会不请自来,出现在花园里。”
春停下来,不说了。
“然后呢?”法国女人问。
“一场大雨连绵下到了春天,”春又继续讲下去,“女子请她的这位新朋友和她一起避雨,在一棵枫树和几株冬日绽放的山茶花树下。在那儿,他们于沉默中结识了彼此。不过,随后,在他们创造出了一种共同语言后,他们唯一对彼此说出的话,便是各自生命中逝者的名字。”
春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她沉默不语。就在他以为在大雾中看出了一个身影之时,一座堡垒——晦暗、高大、坚不可摧——似乎在他眼前筑起。他也被欲望所攫住——一种想要占有这个女人的强烈欲望。随后,他沉醉于这奇妙感、这张开的双腿、这个他正进入的下体。他任随身体引领,感到某种无法言状的东西滋扰他的同时,也越发撩拨着他的欲望。女人凝视着挂在床对面的大幅画作,不时出现那么一个让他觉得情欲难挡的微小动作。紧接着,春睡去了,在混乱的梦境里,狐狸和浴池交织出现。女人囚于他的指间,但一如液态般流动着,最重要的是,她似在他处。
他醒来时,孤身一人。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女人都在。在浴盆里,春会给她讲一个故事,然后两人共赴云雨。每一次,她都盯着那幅画。她的身体之于春是无限奇妙之源。他感觉自己跃入了一股晶状般的旋流之中,在这种完全不抗拒的状态下,他感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给予。她的臀部、她的皮肤、她那罕见的手势都令他如饥似渴、意乱情迷。女人们之所以爱春,是因为春爱她们的快乐,但对于她,他无此考虑。他跨越了国界,接受了异域风情,想象着她的快乐也在他处。几天后,他会知道:他误将冷漠认作赞同,误将毁灭当成激情,而且不久也会知道——这毁灭正是他所求。不过,在他们共处的这第十个晚上,他俯在这个幽灵般的女人身上,进入她的身体,犹如冲破了乌黑的浪潮。当晚的早些时候,他们在智雄的家里碰了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与白皙的身体缠绵的时刻。欢爱中有那么一刻,她抬手别过一绺头发。这个动作令春这辈子第一次想拥有一个女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人。他没有在意这十个夜晚里,她对他说的话不足十个字。在大雾中,他未见火焰,只看到绿色的眼睛和舞者的身姿。一如既往,他看的是“形”。
他进入女人的身体,其无声的被动给他带来未曾有过的陶醉。或许,倘若她活力四射,魔力就会幻灭;然而女人并无生气,他得以心醉神迷。他在这道光的裂缝中徜徉,想要这个女人渴求的一切。忽然间,宛如某物倾覆一般,她在春眼里变了模样。黎明微光中,她赤裸的身体轻薄透亮。她第一次不再仅是盯着那幅画,而是在审视它。瞳孔扩张,目光阴郁。春感到一阵活捉昆虫般的惊恐。她的白肤犹如陷阱般捕捉着光线,他在沉默中达到了高潮,被一种灾祸感紧紧攫住。女人起身,穿上衣服,告诉他自己要去东京,回来后会再见他。他不明所以,但毫不怀疑——结束了,虽然他甚至不知道结束的是什么。
注释
[1]日语中这两句发音比较接近:知ってる(しってる,知道了),死んでる(しんでる,在死去)。——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书中脚注皆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