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耘语言学刊(2023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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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诂和词汇研究

粤方言俗语词辨源二则[1]

禤健聪 肖兰芳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提要粤方言中表示代人办事购物时虚报价钱从中得利的常用语词“打斧头”,来源于天九牌赌博用语;早期粤方言文献常见但今已不用的“文牛”一词,来源于“举”字俗体的字形拆解,为妓女别称“老举”的进一步衍化。

关键词粤方言;俗语词;打斧头;文牛

依据粤方言俗文学文献用例,结合方志、早期传教士所编粤语词典等材料,梳理“打斧头”“文牛”两个粤方言俗语词的源流。

一、“打斧头”溯源

粤方言有俗语词“打斧头”,白宛如《广州方言词典》注:“替人买东西时虚报价钱,从中得利。”[2]《广州话熟语大观》注:“揩油,干没。代人办事或购物,从中沾点小便宜。”[3]也见于客家话,许宝华等《汉语方言大词典》引罗翙云《客方言·释言》:“用人财而阴有所干没曰打斧头。”[4]

有关“打斧头”的语源,方言辞书未有详说。坊间主要见有两种说法。其一,铁匠受托替人锻造斧头时,将顾客作为原材料提供的好钢私自截留其半,代以普通铁料,好钢只用在斧口处,故将以次换好来打斧头喻私占便宜。[5]其二,私下侵吞金钱可称为“咬金”,与历史人物程咬金之名合,相传程氏善使板斧,遂以打斧头转喻咬金(私吞金钱)。[6]然前说所称的偷换之法,技术难度高且易被识破;后说以动词“打”表示舞弄兵器,不符合粤方言的表达。故皆有可疑。

在清末民国的粤方言俗文学文献中,“打斧头”也作“打虎头”,“斧”“虎”粤方言同音。如:

(1)(生白)要几多钱呀桂姐?(旦白)要五毫半子啰!(生唱扑灯蛾)你真毒数,你真缩数,五毫半子咁零丁,分明系忽必烈你都咁做,剩埋咁多斧头钱,至怕盲符去贴到。(《春风得意》,《广州大典·曲类》42—604[7]

(2)寮口妈周日打虎头,事头婆长时扯猫尾。(《三刻岭南即事·娼寮俗语》,《广州大典》504—323)

(3)第一你买老豆个副棺材真系抵死,闻得话虎头打了有几文鸡。唉!你欺生瞒死唔好咁制,几多唔做做乜把老豆难为。(《大闹烟公》,《俗文学丛刊》417—197)

(4)(旦接)唉,我嫁你之时,都系大姐身份咋,与你同居日久呢,就会生人,(生大怒白)咁你就靠唔住啰老婆……揾我做亚庚。原来你生仔都打我虎头。……个只猪乸一生都生十二只咯,点解你生得一个呀……你应要生够成群。(《大傻买猪》,《广州大典·曲类》42—602)

民国《清远县志》卷四“方言”记录了与“打斧头”意义相近的一条语料:“谓跟随纨袴从中渔利者曰板凳。”值得关注的是其下的注:“天九牌有长衫,次曰板凳,次曰斧头,又名黑十一,言其随长衫之后,而所打者惟斧头耳,且黑暗中瞒取十一之利,故称之谓板凳。”[8]天九又称牌九,是民间较为流行的赌博用具。天九共有骨牌32张,分为所谓文牌与武牌,其中文牌共22张,均为成双的骨牌,由大到小分别称作天牌、地牌、人牌、和牌、梅花、长三、板凳、斧头、红头、高脚、铜锤。又多各有异称,如“长三”又称“长衫”;“斧头”也称“虎头”或“黑十一”,后者以其点数为11点黑点得名。

长衫是富贵人家的象征,与着短衫的穷人形成对比。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唯一与短衫客一样站着喝酒着长衫之人。按照《清远县志》的说法,天九牌“长衫”代指纨绔子弟,其次的“板凳”喻指跟随纨绔以从中图利的佣仆或帮闲,“板凳”可打其下的“斧头”。赌牌的“板凳”可打“斧头”,纨绔的佣仆常揩油,故可以“打斧头”专门喻指跟随纨绔从中渔利的行为。跟随纨绔所能为的渔利之事,正是“用人财而阴有所干没”,暗中侵吞纨绔的金钱。私吞行为要免被发现,打斧头的数额比例一般不大,取“十一”之利较为适宜,此又与天九牌“斧头”别名“黑十一”相合。“打斧头”文献又作“打虎头”,亦与天九牌中的别名对应。

例(2)中的“事头婆”是妓院鸨母的别称,“寮口妈”指妓院里负责打杂采购的中年妇女,其常在采购中侵占部分钱款以饱私囊。例(1)述佣人桂姐买猪肉,“五毫半”是一个零丁数额,大概是向主人报告时会报出如六毫等的整数,以便把零数私吞,所以被指积攒“斧头钱”。

例(1)的“忽必烈”一词也堪关注。忽必烈是元朝开国之君,先后灭掉了金和宋,“吞金灭宋”是其伟绩。粤方言“宋”与表示菜肴义的“餸”同音,如粤方言用“赵匡胤”讥讽吃饭时夹菜太多的人,以赵氏为大宋皇帝,谐音“大宋(餸)王”也。“吞金灭宋”与“吞金灭餸”同音,故以“忽必烈”喻指侵吞菜金之人。“忽必烈”与“打斧头”正相对照。

二、“文牛”释义

清代民国的粤方言俗文学文献中,多次出现“文牛”一词,如:

(1)龟公龟婆随处贡,文牛一队队好似铁掩鸡笼。(《火烧大沙头故事》,《俗文学丛刊》416—283)

(2)大眼银娇兼小柳,文牛大婶有大机谋。……佢心中大懜恃住身家厚,大多金仔送过文牛。(《大快活开厅》,《俗文学丛刊》416—386)

(3)识出个的文牛心系咁样,见我荷包有货格外情长。(《重订醒世良规·残花莫采》,《俗文学丛刊》419—425)

(4)重话食斋,全系假柳,睇佢个的勾人手段,重惨过文牛。(《西关集·西关妈解心》,《广州大典》504—282)

当代粤方言已罕闻“文牛”一词,一般辞书也未见收录。《火烧大沙头故事》述宣统元年(1909年)广州大沙头江面妓船连片起火惨事,例(1)中的“龟公龟婆”指妓院里的男仆和鸨母,他们与“文牛”等妓船中人如同困在加了铁盖的鸡笼里一样无处逃生。《大快活开厅》的“开厅”,是指在妓院中设席宴客,例(2)中的“银娇”“小柳”皆旧时粤地妓女常用的名字,“文牛”是嫖客大撒金钱的对象。《残花莫采》述妓女虚情假意,诓骗钱财,例(3)说“文牛”只会盯着嫖客的“荷包”。综合诸例情况看,“文牛”指称的均是妓女。

《西关集》为清抄本,收录了不少描写旧时广州西关地区在富贵人家充当女佣的“妈姐”的篇什,作者对妈姐多持贬斥态度,如嘲讽妈姐自称“梳起不嫁”,却又耐不住寂寞与男子勾搭偷情。书中所收《西关妈诗三十八首》有句作“话食长斋共守清,因何嫁得咁零星”等皆是。例(4)“食斋”和“食长斋”“守清”等,都是独身不嫁之意,但文中认为所谓不嫁“全系假柳”(全是假的),她们勾引男人的手段,比“文牛”还要厉害。粤方言的“惨”,可表示程度深(用贬义)。以妓女来解本句的“文牛”,自是非常妥帖,妓女通常认为极尽勾搭男人之能事,而妈姐比妓女更甚,显然是莫大的嘲讽。

在粤方言中,妓女往往被蔑称为“老举”。《汉语大字典》[9]收录有“举”字如下俗体:

:同“舉”。《直音篇·手部》:“”,同“舉”。

:同“舉”。《五音集韵·语韵》:“与舉通用,俗字。”

:同“舉”。《宋元以来俗字谱》:“舉”,《岭南逸事》作“”。

:“”的讹字。《篇海类编·文史类·文部》:“,与舉同。俗字。”

诸形所从的“文”旁,是“舉”字上半“與”旁的省写替代,“譽”俗写作“”,与此同例;又“覺”俗写作“斍”,“學”俗写作“斈”,亦相类似。“舉”字下半本从“手”,隶变后讹省作“”,故有“舉”“”等简俗体;由“”类化为“”(“夅”字所从),则成“”;“”进一步写讹,撇笔拉长,遂成了“牛”旁,于是就出现了上“文”下“牛”的“”形。在早期粤方言刊本中,不乏其例,如:

(5)A目四顾少人来。(《苏武牧羊》,《俗文学丛刊》127—72)

(6)叫边个老B哑?……叫六个琵琶仔陪饮,一个大老B过夜。(《大闹南溪》,《广州大典·曲类》20—180)

(7)人地话你系老C我话你系女牛,想你青楼妓女实系不知羞。(《风情雅趣·识透妓女》,《俗文学丛刊》419—261)

其中例(6)(7)“”字的下半,与同篇“牛”字作几乎同形。与此相应,文献中从“牛”之字的“牛”旁常常写成近于“”,如:

总之,将“”字上下部件拆解,就是“文”“牛”二字。所谓的“文牛”,应是“舉”的俗写“”的拆字。

将作为妓女别称的“老举”的“舉”字,按其俗写“”进行拆解,组合成“文牛”来指称妓女,有避讳戏谑的意味。粤方言称“妓”为“老举”,本也有此因素影响,“举”即“妓”之音变。又粤方言中“妓”被蔑称为“鸡”,俗文学作品中被称为“车货”,亦是类似的情况。[10]例(7)的所谓“女牛”,则又是“文牛”的进一步变称,“老举”“女牛”“青楼妓女”,异辞而同指。

早期传教士所编的英粤词典,居然收录了“文牛”一词。1859年出版的《英粤字典》在“prostitute”词下,列“娼妇、文牛”两词对应,是“文牛”表示妓女的确证。[11]而1907年出版的《英粤字典》在“whore”词下,不仅列出“娼妓、老举、文牛”三词,还在“文牛”后括注“because文牛=,another form of舉”,明确指出了“文牛”就是“舉”字俗体的拆分。[12]“文牛”一词既收入传教士所编词典,可见其曾使用范围较广,但随着相对应的社会现象式微,今已趋于消亡。

参考文献:

白宛如:《广州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

陈建华主编:《广州大典》,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

陈建华、傅华主编:《广州大典·曲类》,广州:广州出版社,2019年。

广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广州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委会:《广州话熟语大观》,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二版九卷本),武汉:崇文书局、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

“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俗文学丛刊编辑小组:《俗文学丛刊》,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

朱汝珍:《清远县志》,广州:广州亚东印务局铅印本,1937年。

John Chalmers,English and Cantonese Pocket-Dictionary,Hong Kong:The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s Press,1859.

John Chalmers,English and Cantonese Dictionary,Hong Kong:Kelly & Walsh,Ltd,1907.

A Textual Study of Two Popular Words in Guangdong Dialect

Xuan Jiancong Xiao Lanfang

(Guangzhou University)

Abstract:In Cantonese,the commonly used phrase “dafutou(打斧头)”,which means to falsely report prices while shopping on behalf of others,and obtain personal benefits from it,originates from the gambling language of Tianjiu gambling cards;The word “wenniu(文牛)”,which was common in early Cantonese dialect literature but is no longer used today,originated from the disassembly of the vulgar form of the word “举” and further evolved from the nickname “laoju(老举)” for prostitutes.

Keywords:Cantonese dialect;Colloquial words;dafutou(打斧头);wenniu(文牛)


[1] 本文为广东省普通高校创新研究团队、广州市宣传思想文化优秀创新团队“语言服务与汉语传承”成果。

[2] 白宛如:《广州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页。

[3] 广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广州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委会:《广州话熟语大观》,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第352页。

[4]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58页。

[5] 《广东话百科:做人不能“打斧头”,为什么?》,新华网http://m.xinhuanet.com/gd/2017—09/08/c_1121605119.htm。

[6] 《打斧头》,佛山电视台节目《粤讲粤过瘾》(余福智主持),https://haokan.baidu.com/v?pd=wisenatural&vid=4888045769825365428。

[7] 此为《广州大典·曲类》册数及该册页码,“42—604”即第42册第604页,后仿此。

[8] 朱汝珍:《清远县志》,广州:广州亚东印务局铅印本,1937年,第128页。

[9]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二版九卷本),武汉:崇文书局、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2326页。

[10] 禤健聪:《据俗文学资料溯源补证粤方言词语二则》,《岭南文史》,2013年第4期。

[11] John Chalmers,English and Cantonese Pocket-Dictionary,Hong Kong:The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s Press,1859,p112.

[12] John Chalmers,English and Cantonese Dictionary,Hong Kong:Kelly & Walsh,Ltd,1907,p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