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明山说(五)
一路换舟策马,晓行夜宿,到京城已是正月初四。各部衙门正在假期,无人问事。袁江将李调元交入大理寺狱,也回府上度年假去了。
这趟差事,乾隆本是批给刑部的,刑部却奏称,时值岁末,等待决狱的要案如山,实在抽不出人来。乾隆又批给督察院,督察院又赶紧上奏,说本院今岁移任或满秩的官员近十人,尚未补缺,更派不出官差。乾隆无奈,最后批给大理寺。大理寺不能再推,只好接了这趟差。
李调元当然明白,时当新年,朝廷各部,皆处于暂休,不可能问案。好在袁江给司狱作了交待,只是寄押,并非正式收监,当与其他人犯有别。司狱遂将李调元关进一间上等监室,吩咐狱卒,不可虐待,其有罪无罪,尚需定夺。
照大清规制,囚犯每日给仓米一升,但菜钱却极少,每人每日仅二文钱。但李调元只是寄押,并无囚粮。然送来的饭菜,却有酒有肉,堪称丰盛。于是问狱卒,狱卒也不隐瞒,称酒饭为其从弟李鼎元送来。
李鼎元乃李调元叔父李化樟长子,乾隆四十三年进士,现为翰林院检讨,充内阁中书。忽闻从兄李调元被囚大理寺狱,而往途中截拿的,是大理寺少卿袁江,赶紧备礼拜问。
袁江据实相告,说广州道员冯拂柳,遣心腹入京上奏,称李调元行李五十余箱,每箱逾百斤,非金银珠宝,不可能如此沉重,必是广东学政任上贪腐所得,请予拿问。于是圣旨三下,大理寺无可推脱,遂往吉安缉拿。
李鼎元见是钦案,深知不可周旋,唯有叹息而已。袁江劝道,若李调元所携真是赃物,活该问罪。若并非如此,自有公论。天子特命将行李全部贴封,严勅任何人不得开验,或许另有意思。至少,有心栽赃的人将无从下手。
李鼎元请袁江尽量促成快审快结,使之早有定论。袁江见李鼎元持送的礼物中,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花鸟,十分欢喜,故而满口答应。
李鼎元告辞回家,命家仆每日三顿,好酒好菜送入狱中。又知兄嫂胡氏等滞留吉安,深为忧虑,于是另遣一仆,携足银两,往吉安接济。
终于熬到了正月十九,各部堂都将于正午时分开印。大理寺也不例外,处处张灯结彩,一派新春气象。上至大理寺卿、少卿,下至评事、录事,全员毕集。一场隆重的开印仪式之后,官员们本当回去,无不有许多宴请需应酬,至少要到正月底,官场的年才会结束。
袁江因那幅不可多得的花鸟,遂独自留在官署,写了一份奏表,称李调元已于正月初四寄押大理寺狱,一应行李暂存大理寺仓,唯待圣上御裁。
奏表递入宫去,袁江这才回府第应酬。
正月二十二日上午,狱丞带着两个狱吏来到监室外,也不说话,只命李调元出来。走出监房,便是执事厅,大理寺主簿、司直等,共十余人,已经候在这里,人人面无表情。主簿盯了李调元一眼说,走吧。
两个评事在前,主簿等人在后,簇拥李调元出来,径往大理寺官署去。
官署已是侍卫林立,内外一派肃然。不用问,李调元已自明白,圣上已经驾临大理寺。
先有人进去禀报,李调元等远远止步,等候旨意。不一时,一个太监出来,女声女气地说,圣上有旨,宣李调元一人觐见!
主簿、司直等只好仍止于此,眼睁睁望着李调元随太监进了大门。
乾隆端坐大理寺正堂上,正卿、少卿等则与一众侍卫分列两旁。李调元的五十多箱行李,已从专门存放犯官赃物、赃银的大理寺仓全部取出,排在堂门两边,封条依旧。
李调元望乾隆赞拜,跪地不起。堂上一片寂静,似乎空无一人。过了许久,才听那个已经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李调元,那是你的行李么?
李调元叩拜道,正是。
乾隆又说,朕准你自行验看,是否有人启封。
李调元头也不回,只说,不必,既已贴封,无人敢于开箱。
稍停,乾隆说,朕且问你,五十余箱,究竟何物?
李调元答道,除自作文稿,并文房四件之外,余者皆是宝物。
乾隆脸色骤变,袁江等也面面相觑。但大堂内外却更为死寂,似乎都不敢呼吸。过了许久,乾隆厉声道,开箱!
几个明显事先接受安排的侍卫,在贴身太监的监督下,将五十余口木箱逐一撬开。太监把箱子看过一遍,满脸惊愕,居然说不出话来。乾隆冷笑一声,站起,绕过仍跪地不起的李调元,也把五十口箱子看了一遍。
这一看,乾隆不由怒火冲天,快步回座,指着李调元喝问,狗贼,既五十余箱皆是书籍,何不自辩?
李调元忙叩头奏称,袁少卿猝然而至,不容分说,立即封存行李,押臣上路。臣惶恐不已,至此尚不明情由,何以自辩!
乾隆冷笑一声,再问,方才,朕问你五十余箱是为何物,你答,皆是宝物,岂非欺君?
李调元再叩首道,陛下学富五车,才冠今古,必知读书人眼里,书最宝贵,虽足金良玉,不可比拟,故而臣有此说!
乾隆看了看众人,明显已有缓和,想了想说,若耿直刚烈如李调元者,尚不能洁身自好,四海之内,普天之下,岂有清官!
堂上缓和过来,乾隆这才命李调元起来说话。李调元以为乾隆将询及广东吏治,或官员作为,谁知问的仍是这些书的来历。
李调元不禁有些怆然,几乎泪下。任职广东三年来,凡有闲暇,李调元便四处搜购书籍,耗去俸禄近半,攒下了三千余册。家人受此拖累,除吴夫人及几个小孩,其他,包括李调元自己,几乎吃糠咽菜,甚而每有断炊之窘。
多亏马氏写信给家父马秉禹,诉说困境,希望周济。马秉禹深知李调元清高,不便直接赠予,趁来广贸易,暗地里给了女儿一笔银子。马氏又将这笔银子全数交给胡氏,一家人的日子才算有了依靠。
当然,李调元无心家事,也不管收支,逢上好书,只顾向胡氏要钱,其中艰难,并不全知。只是离任前夕,胡氏忍不住对李调元说,这些年,你只管由着性子买书,也不问家底。若非马秉禹暗相资助,恐怕早就舀水不上锅了。目下仅剩七十两多银子,一家人途中耗费,加之那么多书,想必不少运费。你又要另道入京,实在有些短缺。
李调元却说,此去京城,一路不少故旧,我可分文不带。至于你们,若川资不足,可于杭州登岸,去泰山马秉禹那里告借。
说到这里,把嘴凑上胡氏耳畔,笑道,放心,我去马家题诗那天就看出来了,马秉禹心痛女儿,远比我更甚!
正陷入回忆,忽听乾隆的声音响起,你也知道,这些年,朕命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等搜尽天下所藏,总篡《四库全书》。你这些书,想必是孝敬给朕,以供编选吧?
李调元一惊,没想到乾隆会觊觎自己的书,赶紧奏道,陛下恕罪,这些书是臣耗费许多俸禄,四处搜购,欲押回蜀中,以供本邑士子借阅。陛下藏书百万,不屑区区之数。纪晓岚圣旨在手,所获之巨,更非臣能所比。望陛下开恩,容臣了此心愿。
乾隆冷笑道,自文翁开蜀以来,西蜀文风不亚齐鲁,藏书之富,多于三春芳花,何用你四处搜求,远道押回?
李调元又奏道,诚如陛下所言。然明季末年,巨寇张献忠大掠西蜀,几乎杀尽士子,焚尽典籍,使蜀中寸草不生,片纸不存,满目凋残。子弟虽有慕化之心,而苦于无书可读!
乾隆忽觉无语,心中暗忖,凡地方官员入京,无不绞尽脑汁向自己奉献,唯恐非天下珍稀。这个李调元,无所奉献不说,朕已经开了口,他竟然为这些书,毫不顾及朕的面子。但其说不仅在情在理,还颇具故土之爱,实在不好发作。
想了想,又问,广东洋货荟萃,洋商云集,其富庶已过苏杭;你做了三年学政,岁考、选试数十场,想必收了不少棚费吧?
所谓棚费,早已成为流俗,并受朝庭默许。各省学政,其职责,主要在于主持本省各类选试及生员岁考。各道、府、县官员,为了使辖内士子得以中选,致少免于吃亏,故而会在试前收取棚费。一般而言,童生一至五两银子,秀才五至十两,举人十五至三十两,多少不等。若所在地富饶,则往往加倍。各级官员截留之后,余者则全部转送学政。
李调元到任广东,翌年春,即逢雷州岁考,遂前往主试。府、县官员,早已汇集雷州城外,迎候新任学政。
各地生员,皆需接受岁考,其名列前茅者,将被拔为廪膳生。廪膳生因享有国家钱粮,格外引人垂涎。按照大清规制,皆从岁考中择出,不仅有皇粮皇款,更是莫大的荣耀。故而即使大富人家,也会竭尽所能,使子弟中选。
一般说来,岁考共分六等,一等为廪膳生,二至三等为合格,四至五等则需受罚,末等直接逐出官学,其秀才功名亦将夺去。
官员们收取的岁考棚费,一般会视生员家境,低者不下五两,最高可达数百两之多。
知府选定的酒楼也颇具用心,推开窗户,便是一派无际无涯的碧海。恰春月正圆,一派清辉融入海里,愈觉渺远,似乎突然挣脱了那个嚣尘飞扬的俗世。
这酒便喝得有些不同凡响。半酣之后,知府笑道,李学政才名远播,如此良夜,理当作诗。
在座官员纷纷附和。若论品级,知府为从四品,学政为正五品,故而话说得相当直接。李调元不管这些,看了看窗外说,碧海明月,处处如诗,恕我不敢开口。
知府也不好强求,毕竟李调元是省府僚属,况且来此主持岁考,还须恭敬。
又一番你来我往,已经酒足饭饱。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进来,远远便朝主宾位上的李调元拱手作揖,哎呀,李学政大名远扬,仰慕不已,今日光临雷州,实乃我等之幸!
李调元不知此人来历,只好勉强应付。知府赶紧介绍,原来是雷州盐商,姓顾。李调元立即明白,这顿酒席的金主,并非知府,而是这姓顾的有钱人。忍不住开姓顾的玩笑,看着他说,我家在西蜀,那里把盐商通通称作盐贩子,且无论大小。
席上众人不禁大笑。姓顾的却并不尴尬,笑道,这叫法好!且容顾盐贩子借花献佛,敬学政大人一杯!
李调元也不推辞,领受了。顾盐贩子也算识趣,敬了众人一杯,告辞去了。
此时,知府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李调元说,雷州虽在天涯海角,不过僻壤之地,但也不能不讲礼数。这是五百两银子的棚费,望笑纳。
离京之前,设宴饯行的同僚或好友,也有做过学政的,席间亦曾说起过棚费,知道是学政的油水。
李调元一直在京做官,习惯了清贫;没想到一次岁考,居然有这么多棚费!难怪那么多人不惜极尽手段钻营,谋求外放!
于是不接,甚至不看那张递到面前的银票。知府等人不禁有些惑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李调元想了想,看着知府说,请先收起,容我说几句话。
知府只好一笑,把银票搁在自己面前。李调元说,李某未举时,好读史籍。每读至官员索贿、贪财,往往恨怒盈怀。故而曾对天立誓,若他日跻身仕途,除官俸之外,凡取一钱,贿一文,皆断子绝孙。所以不是李某不爱钱,唯因年少无知,立此重誓。而苍天在上,实在不敢姿意。
李调元把话说到这份上,知府也罢,其他人也罢,除了恭维,再也无话可说。
乾隆听了这番自述,不禁暗自赞叹,李调元之清廉,看来不下前朝遂州张鹏翮,圣祖皇帝曾为之亲书匾额——天下第一廉吏。而李调元之清正,颇有张鹏翮之遗风。足见蜀人秉性倔傲,敢作敢为。
但这家伙居然连朕的面子都敢驳,实在让人难分爱恨。想了想,声色严峻地说,自古天子,一言九鼎。朕既已开口,岂能收回!
听这口气,明明吃定了自己,李调元虽然心痛不已,岂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