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明山说(二)
广州府南海知县吴玉春,乾隆三十五年进士,自负文才,一向妒忌李调元声名远播,却又惮于其贵为学政,品级在自己之上,虽亦曾同场际会,吟诗联句,但不敢造次。
南海乃省、道、府、县治所,其市肆之繁盛,堪比京都。尤其十三洋行,自开办以来,为对外贸易之所在,各色货物进出,无不经其主理。作为知县,吴玉春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取财之道,与各行人物,包括洋人过从甚密,中饱私囊的事,几乎不暇一日。
巴延三初为两广总督,第一个前来拜会,并奉上礼金的,便是吴玉春。二人一见如故,利益关系从此缔结。此次岁贡,那些欲获点选的生员,走的正是吴玉春这条路。吴玉春将贿钱适当截留,再转贿巴延三。不曾想,巴延三惮于李调元即将离任,不敢强逼。指望落空,吴玉春深恐巴延三转而生怨,赶紧备上一份厚礼,求见巴延三,除了表示敬意,只字不提岁贡的事。巴延三颇为高兴,亲自送吴玉春出府。到了门口,拍着吴玉春肩头说,就在明天吧,本督打算请李调元吃顿饭,你也过来,一起坐坐。
吴玉春受宠若惊,赶紧朝巴延三一揖,几乎带着哭腔说,总督大人不嫌我位卑职低,如此垂爱,下官感激涕零!
巴延三笑道,不必感激,更不必涕零。请你来,是想借你的才华,折一折李调元的锐气。那家伙不是以才思敏捷、极擅属对而名满天下么,吴知县若能使其于席间出丑,岂不为一大快事?
吴玉春一怔,作为知县,同样担心得罪李调元,但不敢有违巴延三之命,只好满口答应。何况一直以来,每欲通过与李调元比试才华而扬名。加之有巴延三为依靠,也顾不得许多了。
为了使李调元当众落败,吴玉春告辞还家,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条暗带讥刺,又难以应对的上联。
翌日,巴延三发出请柬,遍邀在广官员,包括广东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提督,以及广州道道员、南海县知县等。主宾当然是离任学政李调元。
官员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只以为巴延三欲笼络李调元,并显示自己礼贤下士的风度,其目的,当然是封李调元的嘴。
华灯初上,巴延三特意换上一件绣有梅花图案的员外服,立在客堂门外,迎接如期而来的官员们。惯有的官威,忽然收敛,显得颇为亲和。这使官员们反而更为紧张,似觉别有用心。
巴延三将来宾引入客堂,分贵贱落座,李调元被奉上主宾位。早有婢女献上擂茶,堂上顿时一派香馥,自带几分热烈。似乎巴延三外袍上的那些梅花,已经开到了无拘无束,梅香全融入茶里了。
评心而论,巴延三的擂茶,比粤风坊的更有滋味。道员冯扶柳不失时机地称赞道,哎呀,总督大人莅广不足半载,擂茶功夫已瑧化境,不仅我辈汗颜,恐怕东南茶师,无一人能出总督之右!
巴延三笑道,入乡随俗而已,不足挂齿。
众人围绕一碗擂茶,极尽阿谀奉承之词。唯李调元、李湖,只吃茶,不附和。
茶毕,家仆来报,酒肴俱备,请各位大人入席。巴延三将众人引入筵堂,一张巨大的圆桌当厅搭下,席上已是琳琅满目,其颜色之艳丽,滋味之香浓,确乎不同凡响。
李调元仍被邀入主宾席,紧挨巴延三右手;左边是巡抚李湖。然后依次为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提督、将军、道员等。末席奉陪的,自然是知县吴玉春。
几个姿色绝好的婢女,已经斟好了酒。巴延三举起酒杯,说了一通客气话,多是赞美李调元如何勤于学政,如何惠及广东子弟等等。随后便是祝愿,诸如步步高升、鹏程万里云云,都是台面上的话。
十几只酒杯碰在一起,皆一饮而尽。照席上风气,巴延三敬酒三巡,接下来便是巡抚李湖,最后才是吴玉春。一番觥筹交错,一壶特意备下的剑南春酒已经罄尽,再上一壶,仍是来自西蜀的剑南春。婢女开壶斟酒,李调元依次回敬一杯。方敬毕,巴延三看了吴玉春一眼,笑道,今夜席上,多为雅士,何不吟诗属对,以助酒兴?
众人酒意已浓,无不附和。巴延三又说,常言道,自古席上无尊卑。吴知县文采斐然,亦曾饮誉四方;李学政诗文杰出,思如泉涌,领一时风骚。二位若能互展才情,岂不妙哉!
众人又一齐叫好,尤其冯扶柳,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吴玉春站起,向李调元拱手一揖说,总督大人之命,实不敢违。下官愚鲁,但不惜抛砖引玉,斗胆出一上联,望学政大人赐教。
李调元只当席间游戏而已,并不在意,拱手还礼,笑道,吴知县不必客气,尽管出句。
吴玉春遂将早已备好的上联朗声念出——
木子为李,惜乎二儿皆弃首
木与子上下相构,乃李;二与儿结构,乃元。元,仅取正体兒字的下半部,故曰弃首。
时年四十七岁的李调元,膝下恰有二子,长子李朝础,次子李朝龙,俱已成人,并随任在广。吴玉春上联,巧用李调元姓名,颇有诅咒二子不得善终之意。
众人不禁愕然,一时无语。冯扶柳却击掌赞道,语带双关,出得好!
一年前,冯扶柳履任广州道,不免宴请官员,众人无不欣然赴会。唯李调元声称,将往琼州复察廪膳生,辞而不往。冯扶柳由此生恨,故而为吴玉春叫好。
李调元似乎浑然不觉,亦不假思索,随口对出下联——
口天是吴,奇哉三人共得日
口与天相构,乃吴;三人加上一个日字,乃春。吴氏正好兄弟三人,吴玉春为长;二弟吴含春,举人出身,时为江宁府检校,善诗文,亦有名;三弟吴应春,学业荒芜,进身无望,便随吴玉春来广,借其权势,经营洋货,不出两年,已是一方巨贾。
三人共得日,借用并折分了吴玉春兄弟三人的那个春字;尤其共得日,语意双关,暗指三兄弟有失人伦。
席间一片沉寂,似乎都在认真咀嚼随口而对的下联。吴玉春当然明白下联的意思,没想到李调元随口就来,把自己放出的那一箭,轻描淡写射了回来,反让自己落入自取其辱的尴尬。
忽听李湖高声赞道,李羹堂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对得如此贴切,无愧此中圣手,实在令人佩服!
巴延三假装糊涂,大笑道,一个出得好,一个对得好,难得、难得,当浮一大白!
于是众人举酒,各饮一杯。李湖先于巴延三来此任职,吴玉春虽也属自已的治下,但只一心巴结总督,对自己虽无冒犯,却不算恭敬。此时,见吴玉春既羞又恨,很想借李调元之才,好好辱他一番。于是笑道,二位才子同席,堪称一时盛会。不如借总督大人衣上梅花为题,共赋七言绝句一首,以代酒令,如何?
众人一齐叫道,好!
吴玉春正愁找不回面子,听见此话,立即答应,下官不材,极愿献丑。
不等李调元出声,李湖又道,这样,二位各赋两句,优者不饮,劣者罚酒三杯。
李调元笑道,悉听尊便。
李湖随手拈起一粒虾仁,捏在手里,欲让李调元、吴玉春猜枚,以定先后。李调元却笑吟吟看着吴玉春说,不必如此,既然吴知县已占前次之先,何妨再来?
吴玉春求之不得,竟不推让,一口答应。巴延三、李湖、冯扶柳等,都望着他。吴玉春暗想,一定要借两句好诗,使李调元自愧不如,把面子找回来。但不可再含讥讽,以免再次招辱。
吴玉春世居杭州,也是书香门第,七岁能文,八岁能诗,有神童之誉。一代宗师袁子才,曾赞其为钱塘第一才俊。
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竟片刻,吴玉春淡淡一笑说,有了!
于是吟出两句——
谁裁梅花著紫衣
天香一派满琼席
冯扶柳立即鼓掌称赞,好句,绝对好句!
李调元也不禁暗自叫好,虽吴玉春讥刺在前,但此二句,来得既快,又不失才情。冯扶柳看着李调元说,尤其这个琼字,不仅指席上酒肴精美,而广东治下恰有琼州。今夜,总督大人设宴酬宾,佳肴重叠,琳琅满目,确是琼席。吴知县之句,又是一语双关!
李调元笑了笑,随口接吟——
若能再借织女手
何必东风过粤西
李湖抢在冯扶柳之前说,李雨村这两句,不仅承接吴知县所吟,也把自己的心意融合进去了。
雨村是李调元的号,近年著述,多署此号。
巴延三似乎有些惊讶,扭头看着李湖问,是么?
李湖忙道,且容我解析。
于是看了众人一眼,满脸认真地说,先说第一句,若能再借织女手。其含意是,我等若能用心职事,广东无疑会一派欣荣。再说第二句,何必东风过粤西。东风,此处代指天子;若我等能使治内如锦如绣,天子何必为广东挂怀。此外,李雨村借两句诗明确表态,此次还京面圣,不会有任何不利于我等的话。以我之见,李雨村格局之阔大,用心之良美,实非吴知县可比。
除冯扶柳、吴玉春,众人无不点头,似乎都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冯扶柳却说,既是以诗代令,本应论出优劣。但依我看,李学政、吴知县不分伯仲,就算打了个平手吧。
李湖笑道,二位不愧一时圣手,字字如珠,且言辞雅正,寓意深长。但李雨村境界阔大,词句精炼,音韵华美,应在吴知县之上。
李调元已有怜才之心,忙道,自古作诗,破题最难。若非吴知县披荆斩棘,开荒拓路,在下真不知该向何处觅句,故而岂敢称优。
吴玉春见李调元如此自谦,颇觉意外,赶紧站起,双手举起酒杯说,学政大人虚怀若谷,令下官感佩不已!容我借总督大人之佳酿,敬大人一杯!
李调元也不推辞,与吴玉春共饮一杯。因李湖那一番解析,巴延三颇觉欣慰,不免再敬李调元。
席上一片欢欣,杯来盏往,直到二更时分,酒宴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