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话中人：夜奔孟俊郎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千万丝银辉耀射。在一片荒野的上空，孟俊郎正御风飞行；在他身后，有五个光点，如流星飞矢，正紧追不舍。这五个光点是金、土、水、火、土五妖。此五妖乃金猴、木鱼、水蛙、火鸟、土牛，皆为多年修炼之妖，躯体都已获人形。五妖怪声呼啸，飞成扇面，渐渐包围了孟俊郎。

孟俊郎心急如焚，因他知道张元伯在等自己；他还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张元伯在等自己；他更知道，情势紧迫，时不我待，作为一个信士，他今夜决不可失约。

五妖围住孟俊郎后，金猴、木鱼、水蛙、土牛扯住了孟俊郎的双手双脚，火鸟跃其背上，掣出双翅，仰天反扇，其风甚厉。孟俊郎倍感沉重，勉力带着五妖飞行了一阵，终于支撑不住，跟五妖手缠脚连地坠落在荒野之中。孟俊郎犹自不肯放弃，一边与五妖相搏，一边言语相求道：“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去赴约！”

五妖大呼小叫：“跟我们走！跟我们走！我们是你的腿！我们是你的手！”

孟俊郎信念在头，力量入手，竟渐渐占了上风，将五妖冲击得七零八落，眼看又要升空飞走，突然，五妖中金猴大叫一声：“合！”五妖眨眼间竟迅疾合为一体，变身为一眼鬼。

列位看官又要问了：“何为一眼鬼？”这一眼鬼又叫一目五先生，是古老而又怪异的一种鬼，此鬼由五个鬼组合而成，其中只领头鬼有一独眼，能视物辨人，其余四鬼没有眼睛，只能跟随并听从领头鬼的号令。一眼鬼行踪隐秘，多在瘟疫之年示现。此鬼以人为食，鼻息通灵，擅闻，能闻出人之三性：善、恶、庸。善者，此鬼不吃；恶人，亦避之；不善不恶之辈，食之。看官或又要问：“五妖非鬼，如何被组为一眼鬼？”此中别具缘由，跟一个法器九连环有关，后有交代。

五妖变身为一眼鬼后，领头鬼是金猴，在它的率领下，猴之灵、牛之力、蛙之跃、鱼之滑、鸟之捷合而为一，如出一辙，斗力瞬间激增，只一个盘旋扑跳，就将孟俊郎掀翻在地，然后一眼鬼又解体为五妖，七手八脚死死摁住孟俊郎。

孟俊郎悲愤不已，声嘶力竭道：“你们放我去赴约，赴完约我跟你们走。我孟俊郎说到做到！”

金猴笑道：“晚啦！我们已经把你制伏，你没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孟俊郎：“我还有。”金猴：“你全身都被我们拿捏得死死的，除了花言巧语你还有什么？”

其余四妖怪声连连：“你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

孟俊郎：“牙齿。我还有牙齿。”金猴：“咬我们？来啊，咬啊！”其余四妖龇牙咧嘴道：“咬啊咬啊！”孟俊郎：“不，我是一个书生，还是一个信士，你们不放我，我也不会咬你们，那太不体面了。但我会咬自己——”

五妖乐不可支：“哈哈哈，他要咬自己。”孟俊郎：“对！我咬自己的舌头！”五妖狂笑：“他要咬自己的舌头！”孟俊郎：“对！我要咬断自己的舌头——这叫咬舌自尽！”五妖闻听此言怔住。只听得荒野上寒风凄厉。孟俊郎：“你们此前看见了，我已经自杀一次了，不在乎再死一次。我再一死，你们抓我还有何用？”除了金猴，其余四妖又狂笑起来。

木鱼：“孟俊郎，你已然是个鬼了，还怎么死？”

火鸟：“骗子！”水蛙：“蠢货！”土牛：“骗子并蠢货！”

孟俊郎绝望道：“难道你们这一巴掌小妖都是睁眼瞎吗？就不知道鬼也可以死吗？你们要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金猴：“且慢！”转对其他四妖道，“他说得没错，鬼也会死。”

其余四妖惊道：“鬼也会死？”金猴：“是的。鬼也会死。考你们一下，你们觉得鬼死了以后叫什么？”土牛：“死鬼。”金猴不屑道：“笨货！照你这说法，那死鬼死了叫死死鬼？”

火鸟：“你就别卖关子了，再不说我们还不听了。”

金猴忙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人怕鬼，因鬼可附人；鬼怕聻，因聻可御鬼。”

火鸟问道：“聻呢？聻怕希？”金猴：“聻不怕希，因为到希，就发不出声音了；希也不怕夷，到夷就透明了，连形相也没有了——听说那是一个连没有也没有的不在。孟俊郎，我说得对吗？”孟俊郎长吁一口气道：“终于有个明白人儿了！”金猴斥道：“明白人儿？你瞧不起谁呢！孟俊郎，你虽是个不争气的书生，但好歹也念过书，说话请严谨。我可不是人，是妖。你应该这么说——”学孟俊郎语气道，“终于有个明白妖了！——你以为谁都想当人吗？太没见识了！接受我的教导吗？”

孟俊郎顺坡下驴：“我接受。明白妖，你既然明白，那就赶紧把我放了啊。”

其余四妖纷纷劝阻金猴。火鸟：“猴哥，不能放啊！大王要怪罪下来，咱们就一辈子都得缠在一起当那生不如死的一眼鬼。”木鱼：“我再不想跟你们合体了，膻骚酸臭的。”水蛙：“说谁呢木鱼姐姐，您还腥呢。咱们就谁也别嫌弃谁了。”木鱼：“你这个水陆两面派胡说八道！我每天晚上用葱姜黄酒这去腥三宝都腌百八十年了，早除异味儿了！”

金猴：“哎呀你少用了一味花椒。”土牛：“花椒不是增香的吗？还能去腥？”木鱼愠道：“跟你们在一起真是还不如自杀呢！”水蛙：“还自杀呢！别提了。他们人自杀还能自杀到‘姨’，咱们这些妖一自杀就死到姥姥家了。”

土牛：“蛙弟言之有理。”又劝孟俊郎道：“孟老弟，当鬼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大丈夫不要耍牛脾气，我劝你活下去，跟我们斗到底。如何？”

孟俊郎：“一约既定，千山无碍。如若爽约，我必成聻。”

金猴思忖了一下眼前情形，对其余四妖道：“这孟俊郎你们也看见了，刚才在瘟神庙那是说死就死，毫不含糊，他要这一口咬下去再成了聻，咱们这五条妖命可就稀烂贱了。大王不会饶了咱们！”

其余四妖都一激灵，面面相觑，深知金猴所言不虚。金猴又道：“他现在说只要去见完张元伯就跟咱们走，这样他不爽约，咱们也能交差，岂不两全其美？”木鱼：“猴哥，大王是万鬼之王，位高权重，他许诺过咱们多少次？兑现过一次吗？这孟俊郎是头新鬼，他的话我们怎么敢信？”其余三妖纷纷附和道：“是啊，怎么敢信？”“他要骗咱们呢？”

“被大王骗也就罢了，要被这么个寻常鬼给骗了那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还不如死到姥姥家呢。”

金猴：“咱们合成一眼鬼，不，合成一目五先生时嗅过他，他现在已算是个好人了，应当不会骗咱们。”

四妖不同意，纷纷抗议，各执其理。

木鱼：“好人就不骗人吗？”土牛：“好人就不说谎吗？”火鸟：“好人就不是人了？”水蛙：“况且他现在也不是人了啊。他是个鬼，从人到鬼，性情就一点也不变？”金猴又沉吟片刻，问道：“孟俊郎，你有能让我们相信你的东西吗？”孟俊郎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土牛：“猴哥，你看，他没有让咱们信的东西，咱们不能信他。”金猴：“我倒不这么觉得。我认为，他刚才这一句‘我没有’就没有骗咱们，所以我相信他。为公平起见，你们可以都测一下他。”

木鱼起式，扭胯，送腰，在孟俊郎面前跳了一段魅惑十足的鱼水之欢舞。跳完，站定，问道：“我美不美？”

孟俊郎：“不美。”木鱼：“假话！我这还不算美吗？”孟俊郎：“你皮肤太糙了。远瞧还行，近看有碍观瞻。”木鱼大怒，欲掌掴孟俊郎。金猴拦住木鱼，劝道：

“木鱼妹妹，你这鱼鳞确实还刺眼，没修炼到家。他们人啊，事儿特多，对皮肤要求很高，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皮肤不好的都不能算美。你这要一巴掌下去他就是半脸鱼鳞——孟俊郎没撒谎。”

水蛙道：“让我来。孟俊郎，你跟张元伯是好朋友？”

孟俊郎：“是。”水蛙：“你爱慕玉灯，追求过她？”孟俊郎：“是。”水蛙：“但玉灯不喜欢你，喜欢张元伯。”孟俊郎：“是。”

水蛙：“你嫉妒吗？”孟俊郎：“嫉妒。”水蛙：“现在还嫉妒？”孟俊郎犹豫道：“……嫉妒。”

水蛙对其余四妖道：“他在我这儿通过了。他心内纠结，但没撒谎，要是我我就不会这么说，我会说，我不嫉妒，我很高兴，因为玉灯找到了她真正喜欢的人。”

火鸟：“你这不行，以己度人能度出什么？！看我的。孟俊郎，认真看着我。话一出口别后悔，我跟玉灯谁更美？”

孟俊郎毫不犹豫道：“你。”火鸟：“通过。这个鬼可信。”

土牛：“我来——”

金猴：“你不用来了，四对一，你的意见无关大局了。孟俊郎，我们放你赴约，希望你说话算话。”

孟俊郎：“我是个信士，对我的朋友张元伯是这样，对你们——我的敌人，亦是如此。正所谓一约既定，千山无碍；一诺既出，万年无阻。”

五妖互相看看，放开了孟俊郎。孟俊郎双脚蹬地，身体腾空而起，急急飞行，五妖亦随之升空，扇面尾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