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武侯故事·非虚构》:永远的阿福
贺书豪
“三线建设”——这个词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遥远和陌生。1964年到1980年,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用汗水、鲜血和生命,完成了1100多个建设项目,建起了2000多个工厂、研究所,45个产业基地和30多个新兴工业城市。
我的外公,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他叫何福泉,大家都爱叫他阿福。阿福一米七二的个子,瘦却不弱,很精干的样子;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做起事来却一脸严肃;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在20世纪60年代,阿福作为支援三线建设的技术骨干,带着妻女从霓虹璀璨的上海,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四川,作为一名电工参与江油长城钢铁厂的兴建。
由于家里条件不好,阿福文化水平不高,连初二都没有念完。阿福有时候也“挺笨”的,三十多岁来到四川,他至今仍听不懂四川话,连与邻居交流都极为勉强。但就是这样的阿福,这个并不聪明的阿福,却绘得一手极精确、清晰的电路图。
当忙完一天的工作,抢着做完家务,三个女儿占据着饭桌做作业时,阿福便摊开了他的“宝贝”,以床当桌描绘起电路图来,经常一画就到深夜,这时,阿福的眼里便只有电的世界了。每次外出学习,别人带回的都是给家人的礼物,而阿福却只会从自己每月六七十元的工资中挤出钱来,买回一摞摞的电工书籍,他说:“江油是个小地方,很多书都买不到,有机会到大城市得赶紧多买些。”
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学让阿福掌握了一身过硬的电工本领,被阿福修过的马达,总是能比别人修的用更长时间;厂里的80千瓦交流电动机坏了,别人几天几夜修不好,阿福两个小时就完成了修理;101车间的炉子设备出现了故障,也只有阿福能够弄好,就像阿福常常对女儿们讲的那样:“是好料在哪儿都一样。我在上海工作是骨干,在四川一样是骨干。”
阿福还是个工作狂,同事们说:“阿福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来,我来’。”一干起活来,阿福可以一整天不吃饭,有次半夜抢修炉前电器设备,他弯着腰蹲在设备前一动没动地干了四个多小时,最后要人扶着才能勉强起身。我母亲上学时曾在作文里这样描写阿福:“太阳落山了,火红的晚霞也变得暗淡,可一家人还围坐在桌边,眼巴巴望着凉了的饭菜等着他回来;月儿升上了树梢,乘凉、嬉戏的大人、孩子们纷纷回到了家中,只剩下田里的蛙声阵阵,可他还在工作;孩子们盼望的星期天到了,想去山上看桃红看草长,想去江边看柳绿看莺飞,可父亲一早又被叫到厂里忙去了。”因为长期坚持这种高强度的工作,阿福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根。
今年1月,我被通知到蒲江县蒲砚村挂职一年,参与当地的乡村振兴工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已经88岁的阿福。因为脑萎缩,阿福已经卧床半年多了,护士说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在医院见到他时,他正在输液,我告诉他,我要去农村挂职了。他似乎听懂了我说的,吃力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我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他颤巍巍伸出手握了我的手一下,嘟囔着嘴,断断续续地和我说:“像我一样,好好地干。”说到工作,阿福从来不会迷糊。
阿福渐渐老了,他把接力棒交到了我的手上。刚到村上时,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有些不适应,饮食不习惯、住宿不适应、做工作听不懂群众口音、新任务找不准方法路径,这些问题都让我感到焦虑。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阿福,他毅然辞别家乡不远万里,决然扎根西部数十年如一日,水土不服、语言不通、设备简陋、人手紧缺,这些困难他都靠着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一一克服,最终才让新兴的长城钢铁厂拔地而起。
夜晚加班,我总会记起小时候,那时刚退休的阿福最爱做的事就是抱着我一遍遍去钢厂里参观,指着厂房和设备对我说:“这是101车间,这是电炉工段,这是机修工段,外公在这儿干过……”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黄昏、那些傍晚,记得一个老人絮絮叨叨的话语,记得他眼神中深切的热爱和依恋,记得和他一样远离家乡来到四川的三线工人,他们用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浸透衣衫的汗水,浇筑起了祖国西部发展的阵地。
我会永远记得他,我要成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