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武侯名家·面对面》:回到河流的源头——曹顺庆教授访谈录
张杰 徐语杨
人物档案
曹顺庆,四川大学杰出教授(享受院士待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的博士生导师(1993),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院长,成都市武侯区作家协会主席,2018年3月3日,当选为欧洲科学与艺术院院士。四川省社科联副主席,国家级教学名师(2008),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评委。比较文学国家级精品课程负责人,CSSCI辑刊《中外文化与文论》主编,国际英文刊物Comparative Literature:East&West(劳德里奇出版社出版)主编。在国内外期刊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出版学术著作《南橘北枳:曹顺庆教授讲比较文学变异学》《跨越异质文化》等30余部。主编《文心永寄:杨明照先生纪念文集》《东方文论选》等。《南橘北枳:曹顺庆教授讲比较文学变异学》入选“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名家讲堂”20卷丛书。
如果你要考曹顺庆的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就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考题中关于中国古代文学典籍的,不仅涉及经史子集,涵盖面极广,竟然还有大量的填空、古文断句、翻译等纯识记的客观题。也就是说,你需要有这方面知识的“硬功夫”。
如果你闯关成功,成为曹门博士生的你,还将面临另一个挑战——背诵古代经典文论。这些古代文论,能理解就很不错了,遑论一字不漏地全文背诵。曹顺庆要求学生在课堂上背诵《文心雕龙》、陆机《文赋》、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严羽《沧浪诗话》、李贽《童心说》等,要系统学习“十三经”(《周易》《诗经》《尚书》《周礼》《仪记》《礼记》《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春秋左氏传》《孝经》《尔雅》《论语》《孟子》)。一部部学下来,并采用最原汁原味的中华书局影印阮元版本。
从元典开始读起
纵然有时候学生会叫苦不迭,但曹顺庆坚持此举,不容通融。为什么?“回头看看钱锺书等学术大师,几乎人人都能背诵古文。我的导师杨明照先生,上《文心雕龙》课,先背诵。今天的学生,基本不能背诵作品。在各种概论和空论大行其道的大环境下,实实在在的经典阅读太少。我的用心,就是试图做一个教学改革尝试,让同学们直接进入元典文本,获得实实在在的知识与智慧,而不是大讲空论,凌空蹈虚。博士生应该能直接阅读古代典籍原著,以为今后的学术研究打下深厚的古文基础。”
2006年,四川大学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编写的《中国文学》四卷本出版面世。跟大多数古典文学书籍不同,川大版《中国文学》使用繁体横排,每个专题皆以经典文本选段为主,辅以少量注解。目的是让学生回归文本本身,从经典中领略古典文学精髓。这背后就跟曹顺庆的大力推动分不开。
近几年,教育部的拔尖人才培养计划中,提到实行书院制是可探索的人才培养模式之一。对此,曹顺庆很高兴,认为这个决策非常英明:“书院制是打下学问厚实基础的摇篮,传统书院都是要背诵经典的。”
现在我们经常会听到人说,当代人创新能力下降。还存在着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培养不出大师?
浸润学术圈几十年,曹顺庆有自己的细致观察和深度思考。他犀利指出,由于缺乏对元典的足够敬畏和文本细读,“很多学术研究都是二手学问,甚至是伪创新。放眼比较文学学界——当然也包括其他人文学科领域,大多数研究成果都是人云亦云,缺乏创新能力。造成这种后果的根源,就是不重视基础,学风空疏,对中国的东西没学好,对西方的东西又没真正吃透,所以创新乏力,只能去跟风模仿。这也就是我曾撰文批评过的令人痛心的中国文论‘失语症’现象”。
曹顺庆给出的一个解药是“回归传统,细读元典”,“传统经典里有最本真和核心的中国哲学、文艺理论甚至科学思想。如果想要进行真正的学术创新,一定要从元典开始读起。否则很可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今天好多二手的学问,要么是不准确,要么是乱讲。鲁迅曾经叫大家不要看古人书,其实那是激愤的说法。鲁迅自己是读了很多古书的”。
犹太人被普遍称为最聪明的民族。曹顺庆接触过不少犹太人,他个人感觉:“仅仅就智商,他们并不比中国人高多少。但是,他们有一个汲取智慧的秘诀:非常重视学习他们民族的经典作品。”让曹顺庆感到担忧的是,“我们呢,当今的青年人中,有几个能明确说出来,十三经是哪十三经?作为中国人,不知道这些元典,是非常不应该的”。
当代的白话语言体系拉大了我们与古代语言的距离,读元典,对于很多人包括相关专业的博士研究生,都显得困难。但曹顺庆认为,这不是问题,“如果从小就培养,形成阅读习惯,就不会觉得困难。我们现在认为阅读古典文学艰涩,其实这都是因为人们离元典太远,产生一种敬而远之的先入之见。其实许多典籍,诸如《史记》《左传》等,故事性较强,知识丰富,一些叙述也通俗有趣,非常好看。而且,好多典籍是白话的,就《诗经》而言,其实你仔细看,它并不艰涩。‘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唱歌嘛!其实不艰涩。我们觉得它艰涩,因为长期以来我们离它远了。其实你真正读进去,哪怕遇到障碍,查查字典,马上就可以搞懂”。
要补上美学教育的课
在高校从事文科教育几十年,曹顺庆深深感受到:“我们的高校,目前的教育,主要是知识教育为主。视野比较狭窄。尤其是在对人的美学教育方面,是非常缺乏的。”
现在很多年轻人有机会有条件上各种才艺班,学习这琴那琴。大学中文系里也有相关美学课。但在曹顺庆看来,这离真正的美学教育还比较远:“大多是被父母逼着的,不是发自本心。而且很多人上了中学以后,为了备考大学,很多艺术项目都放弃了,除非能给高考加分。到了大学,美学课主要是讲,美是什么,美和社会的关系。这些理论当然有必要传授,但除了理论,美育还应该是多方面的。”
美育的缺乏,在曹顺庆看来,还是跟传统文化的断裂有一定关系:“中国古代培养君子,要求修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们现在远远做不到。细数历史上很多有成就的人物,都是多方面发展的全才。比如孔夫子和苏东坡。孔子也不是天天只会讲仁义,他是很懂美的。他经常带着他的弟子,到处去春游。孔子很喜欢音乐。《论语》中说孔子在齐听《韶》三月不知肉味。今天的人恐怕达不到他这个境界。还有苏东坡,更是诗词书画样样精通。”
一个人有审美能力,在曹顺庆看来,不仅仅是会审美,更关乎一个人生命的存在:“人存在,不是仅仅为了工作,为了吃饭,为了功利。我很喜欢海德格尔那句话:诗意的栖居。诗意的栖居,就是美好的存在方式。”
那么,美在哪里呢?你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一双能听到美的耳朵,能感触到美,是一种特别需要培养的能力。“除了表面上的美丽、好看、舒服,美还需要一种内在的东西。今天缺乏的就是内在的美。在生活中我们也发现,一个人不惊不惧,气质都不一样。这种身心和谐其实也是一种美。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更是一种美。这种美,如果失落了,我们会看见。现实中好多与美相反的东西,比如老人倒地都没人扶,就是美的反面,是丑的,是恶的。也就是说,美体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细节中,包括每一个言语、行动。”
向传统学习
传统经典的益处,还不光体现在单纯的学术研究上,它还会积极参与到对国民的人格塑造中。
现在年轻人得抑郁症的不少,甚至有一些轻生案例,恶性事件也时常发生。高等教育对年轻人的身心健康的影响,如何跟知识的传授很好地结合起来?有人会说现在高等教育普及率很高了,比起以前为什么人越来越脆弱了?为什么很多越是学习好的、名校的人,反而越脆弱?在曹顺庆看来,症结跟教育有很大关系:“除了美学教育不够,生命教育、全人教育也严重不够。解药依然可以从传统中去找。”
自古以来有成就之人,都不是平平顺顺的。他们都是将遭遇化解为艺术。比如苏东坡,他一生碰到很多挫折,比如“乌台诗案”。流放到海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光是他的诗词,连带他这种豁达的精神,也是值得现代人汲取的营养。“有助于他对人生有一个全面认识。此外,我们的古人有一个说法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此孝之始也’,这就是一个生命教育。我相信,对传统文化中的精髓有一个了解,大概率会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美的教育如此重要。那培养从何做起?“向传统学习”,曹顺庆再次提到“传统”。“传统里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现在很多人有一种态度,我很不认同:看都没看,就说人家是糟粕。比如一提到《孝经》《三字经》就摇头。其实他看都没看。”
很多人一提到“礼”,就觉得它对人是一种约束、规范。其实并不完全如此。“礼”的不少规定,其实也是美的规定。比如我们讲话,怎么表达得更优雅、得体、讲究,这是需要遵循一定的“礼”的。但今天,这方面做得远远不够。举例来说,我们平时称呼别人,要用一种抬高、赞美、尊敬对方的口气,比如令爱令尊。称别人的著作为“大作”。讲自己,就要谦虚一点,“拙著”。好多人现在都不懂这些了。有一次,曹顺庆的一篇文章在某刊物发表。他的一个学生听到就很真诚地说:“老师,你的拙著我看过。”
经常有学生到曹顺庆家里请教。有一次刚好曹老师老家寄了点东西来,曹老师就要拿一点给他。学生说:“我不要,我不要。”但曹老师说,你如果不要,我就生气了。学生想了一下,只好收下,还专门想了句文雅的词来答谢老师:“曹老师,那我就只好笑纳了。”还有很多人做PPT,最后是“谢谢聆听”。曹顺庆笑着说:“谢谢聆听,这个说法是错的。因为‘聆听’是下对上,晚辈聆听长辈的教诲。你做个PPT,叫大家‘聆听’,你是不谦虚、不得体的。”
回归文本本身
20世纪80年代初,曹顺庆在四川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师承著名文艺理论家杨明照先生。杨先生对《文心雕龙》有精深的研究,他治学严谨,特别注重经典元典细读,这深深影响了曹顺庆。
在当时,“文化昆仑”钱锺书的《管锥编》《谈艺录》等文学批评作品刚刚出炉,就成为学界研究绕不过的必读精品,研究者众。在这两部作品中,钱锺书凭借自己渊博丰厚的学养、通达深邃的识见以及烛照纤毫的眼光,一方面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从具体细微的问题入手、语言诗意化等传统,每每于文学现象及作品的精妙阐解和对前人文评思想的“圆照周览”中,创化出许多精深透辟又具有可操作性的文评理论;另一方面也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些新方法,主要是中西比较和各学科的贯通。
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阅读钱锺书这两部作品时,曹顺庆发现,钱锺书在对前人文评思想的“圆照周览”中,难免也会出现一些失误。特别是钱锺书的《谈艺录》写于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而《管锥编》又写于动荡不安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资料的收集与查对面临诸多困难,而两部著作所征引资料的数量之巨、范围之广又是空前的,所以尽管钱锺书博闻强识、学力过人,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字句讹夺、失检错漏之处。
比如在1985年版的《谈艺录》中,钱锺书多次征引《沧浪诗话》里严羽所谓“诗之有神韵者”。在曹顺庆印象里,《沧浪诗话》是南宋时期严羽所著古代诗歌理论,“神韵说”要到明清时期才得以形成。为了慎重起见,曹顺庆将《沧浪诗话》又全文核查了一遍,发现确实严羽没有“神韵”一说。虽然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是清代王士祯“神韵”说的理论渊源之一,但严羽在《沧浪诗话》里并没有正式提及“神韵”一词。在曹顺庆看来,钱锺书混淆了“神韵”的提法和它的理论渊源。
出于对钱先生的景仰,曹顺庆担心,如果直接写文章发表指出自己的发现,怕对钱先生显得不够礼貌。思考再三后,他选择给钱先生写了一封信,道明原委,希望钱先生能在《谈艺录》再版之时改正过来。
钱锺书很快给曹顺庆回了信,承认这是一处在勘定引用时的失误。钱在信中曰:“顺庆先生著席:奉到来函并新年贺柬,不胜感动。贱躯自去秋八月起患病,迄今尚未痊愈。拙著承勘订引文误漏,极感精心惠意。诸例皆在拙著旧本中,此类必当不少。”并在回信中引用了陶渊明的诗句,“渊明诗云:‘所云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作为大学者,钱锺书的说法具有权威性。曹顺庆担心,如果研究者直接引用钱锺书的说法,而不加以查证,这样下去,以讹传讹,必将混淆真伪。让曹顺庆吃惊的是,确实有一个人写了一本学术专著,其中一章节直接命名为“钱锺书论严沧浪神韵说”,文章里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加发挥,却从根本上忽视了《沧浪诗话》原文的说法。“其实只要稍加阅读《沧浪诗话》原文,回归文本本身,就很容易发现这个问题。”
伪创新带来的问题
忽略元典文本细读,除了容易导致伪创新,在学界还有一些现象、做法,在曹顺庆看来,“是方向上的错误,做了大量无谓的争论和论述,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比如过于将中国的美学理论与西方的文论概念,进行生搬硬套的对应,在曹顺庆看来,“也是一个大问题”。
读文学史的都知道“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原本来自西方文艺理论,却强行要往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上生搬硬套:谈李白必说浪漫主义,谈杜甫就说现实主义。”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曹顺庆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场争论。那是一场围绕白居易诗歌风格的讨论,有的人坚持白居易是浪漫主义,例举《琵琶行》中“江州司马青衫湿”,多么有感情多么浪漫!有的人又认为他是现实主义,例举《卖炭翁》,多有现实关照的情怀啊!“双方争论不休,后面吵到吃饭都不坐一桌了。”曹顺庆笑道,现在回过头看,其实就是对西方文艺理论不恰当地套用。“我们古人评价李白惯用‘飘逸’,评价杜甫惯用‘沉郁’,这就很好嘛,何必一定要浪漫主义、现实主义?”
在《文心雕龙》中有“风骨”一篇,所讨论的问题,大约与形式和内容的关系相似。许多学者大书特书,讨论“风骨”,有说“风”是形式,“骨”是内容,又有完全相反的说法,又有人认为,风骨既是形式又是内容。久久争论不下。
这让曹顺庆觉得啼笑皆非:“只要翻开《文心雕龙·风骨》,细读文本就知道,刘勰已经将‘风骨’解释得很清楚,不仅列举了野鸡、老鹰、凤凰三种比喻,还直接提到了潘勖和司马相如的文章就属于风骨。然而却有不少学者写文章批驳刘勰的观点,认为司马相如历来是堆砌辞藻的典型文人,其作品没有风骨。我就在想,难道我们不相信《文心雕龙》原作者刘勰自己表达的意思,反而要相信后人读《文心雕龙》后自己解读出来的二手意思?”
曹顺庆遇到一些这样的学者,“传统根基也挺好,就是在错误的方向上消耗了一生的学术生涯,简直是浪费生命。非常可惜”。要减少这种学术界的滑稽现象,答案也很简单:“回到传统,溯本求源。回到河流的源头吧。不要说你‘没时间’。其实你不是没时间,而是你观念上没重视。凡事只要重视,就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