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换一江明月(光明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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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认识一种文体和语言

记得念中学时,某日在父亲书柜里看到一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选》。于是很自然,这本书成为我每天做完功课后最喜欢阅读的课外书。它也是我不知翻来覆去读过多少遍的第一本古典文学书。然后就跃跃欲试,按每个词牌的句式写一些长短句,居然写满了厚厚一个笔记簿。自然,那时我完全不懂平仄,连格律的概念也没有。再后来,本子在一个同学手上不翼而飞,让我在很多年里,思之便觉惆怅。少年时的实践难以忘怀,尤其经过数十年的多文体写作,我越来越觉得,今天的汉诗表现力,依旧难和近体诗词的表现力竞争。古人用寥寥数十字,就勾勒出阔大意境和旷远时空,没有哪种现当代文学体裁能做到这点。所以,像李煜、柳永、欧阳修、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纳兰性德等人,不是简单的词作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语言巨匠。

每个提笔写作的人,目的之一,是为了认识语言。我填这些词,也是想获得白话文之外的另一种写作经验,并从这里更深地体会汉语的魅力。

关于词,清代著名词人陈廷焯在五易其稿的《白雨斋词话》中说过一句话,“词有平仄可以通融者,有必不可通融者,一字偶乖,便不合拍。究心于词律,自无不协之弊。”这其实是对填词者提出的起码要求,也是绝对要求。尽管今天填词,不必像古人那样,得按词牌规定的曲谱来填,但它的格律不可违反。认识到这点后,我首先废弃了早些年填写的近两百首词,然后从清代戈载的《词林正韵》和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入手,开始正视词的格律。这部词集就是正视后的产物。戈载的话也确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的确如此,词若无格律,不论怎么填,终究无“词味”。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词的平仄和格律就是钥匙。钥匙若不对,锁不会开,也就谈不上能打开词的真正的大门。

以我近年的个人体会来说,平仄与格律一旦掌握,不仅不会成为束缚,反而能增添一首词完成后所展现的节奏魅力与音律魅力。格律的要求愈严格,音律的体现才愈见效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平仄与格律就是词的工具之一,只有掌握它,才能运用它。总有人以为词的形式感严重,殊不知这些形式是经过一代代前人的千锤百炼才得以定型的。形式从来就是文体的一部分。当它传到今天,携带了太多需后人耐心研究后才能发现的隐秘。所以认识一种文体和语言,从来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对写作者来说,选择了写作,就是选择了和语言的终生搏斗。除了无知无畏的人,没有谁敢说自己彻底掌握乃至驯服了语言。说语言的魅力无穷,是语言所展开和传递的性质无穷。说到底,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思想。越认识,才越能感受它的不可穷尽。

是以,面对先人留下的一千多个词牌,我不敢囫囵吞枣,写作也从来没有事半功倍的捷径可走。我的方式是一个词牌一个词牌地面对,从它的故事渊源到格式形成,再到它名下的历代名篇,在全部熟悉后再来填写我要表达的内容。为求掌握,每个词牌我都会填上十几首甚至几十首,定稿时均为十首,也算是本书的一种表现形式。

认真来说,我更愿意把这部词集题为《旅词》——我对一部书的看法历来如此,它应该有一个完整的主题。选择“旅”,是因任何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旅行,它包括地理与内心的双重之旅。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多,也不算少。每首词的填写,很多是对记忆的唤醒,是对曾经和此刻旅途的回味与梳理,也同时包括了我的阅读之旅和在异乡定居后的内心之旅。

整理结集时我甚至觉得,用词来表达自己的生活和想法,比用现代诗来表达,有更多的趣味之处,也有更多的迷人之处。

因为迷人和喜爱,我会继续填下去。

远人

2022年9月15日 夜 于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