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极九章:数学高峰秦九韶(四川名人历史丛书·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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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四川巴州城。秦季槱立于城楼上,他身上的衣衫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寒气砭人肌骨,他却长时间地站立着,一动也不动。

“爹——”一名少年匆匆登上城楼,少年乃秦季槱的长子秦九良,年方十九,面容清秀,眉眼与父亲颇为相似。

“如何?”秦季槱的声音透着焦灼。

“已经动员城中百姓参与守城,所有愿效力者,即刻于城楼下集合。”秦九良答复。

秦季槱询问秦九良愿参与守城的百姓共有多少人,需迅速清点人数,投入训练以迎敌。秦九良支支吾吾:“只晓得略有千人,具体是个什么数,却未曾数清。”

不多时,城楼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秦季槱举目望去,除了青壮年,还有须发花白的长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兴元军士权兴等作乱,犯巴州,敌众我寡。身为巴州知州,他需严防死守,保住这岌岌可危的城池与城中百姓。可是不知守城百姓的具体人数,该如何分派任务?

“爹,我有办法计算人数。”秦季槱正犯难,清朗的童音传来,一名唇红齿白、资质俊秀的男童跑到了他的面前,他是秦季槱的幼子、年仅十一岁的秦九韶。他从容沉稳,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请您先下令,三人一队列阵。”

“难道你要从高处计数,有多少个三人一队?”秦九良摇头,“千余人,即便将三人看成一人也数不清。”

“我只需知道剩下几人没有成队即可。”秦九韶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秦季槱于是令城楼下的人依言照做。每三人一列,很快只剩下一人没有成列。

接着秦九韶又请父亲让百姓五人排一队。

秦九良困惑道:“为何如此?”秦季槱也感疑惑,但他知幼子天赋异禀,就照做了,很快百姓以五人为一队,发现有二人未成队。

秦九韶再次要求百姓七人排一队,这回秦九良面露不满之色:“小弟莫不是在开玩笑?”

秦季槱亦微怒:“生死关头,岂可儿戏!”

秦九韶却镇定以对:“此乃最后一次,请你们相信我。”

城楼下众人七人一队,即罢。秦九韶只对着最后一排掠了一眼,见三人为余,便高声道:“共有一千一百〇二人。”

秦九良怔了怔,问道:“那队形变换如此之快,我瞧着眼花缭乱,你是如何得出确切人数的?”

“《孙子算经》中有一道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答曰:二十三。我的方法便是从那儿得来。”秦九韶解释,“我让百姓以三人、五人、七人分别列队,便是希望人数与三、五、七之倍数有关。当三人一队余一时,需要寻找一个符合条件的数,以三除之余一,但又是五、七之倍数,如此七十便符合。”

他接着缓缓道来:“当五人一队余二时,以五除之余一,但又是三、七之倍数,二十一符合——”

不待秦九韶说完,秦九良像是揪住他的差错一样打岔:“五人一队的结果是余二,你怎的说是‘以五除之余一’?”

秦九韶朗声道:“二十一这个数乘余数二后,不就都满足了吗?”

秦九良略作思索,恍然悟到:先找到以五除之余一,且是三、七倍数的二十一,再乘原本真正的余数二,这样便能保证余数不变了。他流露出惭愧的神情,放下身段,折服道:“我明白了,你让七人排一队,是要找出‘以七除之余一,但又是三、五之倍数’的那个数……”他一拍脑袋,“是十五!再以十五乘原余数三即可。”

但惊喜过后,秦九良欲言又止,似乎谜题即将揭晓,但揭晓的那一刻又令他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秦九韶明白兄长所思,接着解释道:“我知兄长困惑,若人数只有百来人,那最终这个数便是七十,加之二十一乘二,再加之十五乘三,也不过一百五十七人。但兄长说略有千人,那必定要将此数加大,而加大的那个数,要以三、五、七共同除之,又不能再有别的余数,如此,这个数必是三、五、七相乘之数倍多。”

秦九良这下彻底明白了:“三、五、七相乘为一百〇五,也就是说,一百〇五的数倍,再加上有余数的一百五十七人,达到了一千人数后便是精确的人数。”

秦九韶点了点头:“不错,一百五十七,加之一百〇五乘九,总数便是一千一百〇二人。”

“小弟聪慧过人,为兄自叹不如。”秦九良由衷道。

秦九韶却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我只懂用算术点兵,却不懂以算术退敌。我翻遍了《孙子算经》,也找不到可借鉴之法,无法为爹爹排忧解难。”

秦九良将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动作满含鼓励和期待:“以你的聪明才智,只需多加学习历练,将来定能自创算法,不光为爹爹排忧解难,还可为国为民效力。”

秦九韶眼神坚定地望着兄长,重重点了点头。

这是秦九韶与兄长的最后一次对话。那之后,秦季槱带着秦九良引兵三战叛军,城内百姓亦誓死守城,却终究难逃兵败城破的命运,秦九良战死沙场。叛军进城后烧杀抢掠,百姓逃亡途中,最疼爱秦九韶的祖母和秦九良的新婚妻子惨遭杀戮身亡。很长一段时间,秦九韶频频为梦魇所折磨,梦中的巴州城内火光冲天、尸殍遍地,妇幼哭喊呼救。祖母、兄长和嫂子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他匍匐前行,拼尽全身气力向他们靠近。一柄长刀当头劈下,眼前人头落地,鲜血喷涌……他惊叫着从梦中醒来,额汗涔涔,在黑暗中拥被而坐,满腔惨痛无从排遣。

嘉定十五年(1222),临安城外吴山脚下。北风卷地白草折,雪片如鹅毛、似棉絮从天际漫舞而下,万物皆晶莹。一名少年独立于雪中,那少年便是秦九韶,十四岁的他,已长成玉面剑眉、俏目隆鼻的翩翩美少年。人称“隐君子”的陈元靓结庐于此,秦九韶慕名而来,叩门却无人应答,他只得在小宅院外等候。天色渐暗,风、雪愈来愈大,朔风劲扑,大雪纷飞下,他身上的斗篷、风帽已全为落雪掩去,变成一片粉白。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人也逐渐陷于积雪之中,但他仍不愿离开,唯有搓着手跺着脚,勉强抵御寒冷的侵袭。

一阵“嘚嘚”的蹄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山野的沉寂,夹带着“隆隆”的车轮滚动声。一辆缓缓驶来的驴车上,坐着个二十来岁光景的男子,他身穿蓝绸子棉袍,披着白色的棉披风,清雅俊逸。车子到了秦九韶跟前,男子跳下车来,他有些诧异地望着变成了“雪人”的秦九韶。

“先生可是‘隐君子’陈元靓?”秦九韶当先询问。

“正是。”男子答道。

秦九韶当即拜倒在地,口中高呼:“听闻先生精通算术,恳请先生收在下为学生!”

陈元靓先是为这举动吃了一惊,继而上前将他扶起道:“外头风雪大,有什么话,进屋说。”

他领着秦九韶进了那宅院,两人抖落身上的积雪,在书斋内的交椅落座。秦九韶环顾四周,墙角有一个方形的大书柜,柜门对开,内部有分格,装满字画卷轴和各种书籍,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桌案后有一扇屏风,以山水画装饰,好一间雅室。

陈元靓亲手煮汤点茶,请秦九韶品茗。茶汤清淡,宛若碧玉,秦九韶啜饮一口,赞道:“香如幽兰,甘醇可口。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文人雅士之风实令人钦慕。”

陈元靓面露微笑:“你从何而来,为何要学习算术?”

“在下名秦九韶,字道古,普州人士。家父乃工部郎中秦季槱。”秦九韶自报家门。当年巴州城破,亲人丧命,秦季槱带着幸存的妻子与幼子辗转抵达都城临安,后被任命为工部郎中。“区区不才,自幼蒙祖母垂爱,聘请普州很有学问的先生汝佾,为在下授业,训导德行。后随祖母、母亲北上巴州,与知军州事的父亲及兄长团聚。临行前,汝先生赠予在下其收藏的《孙子算经》。在下痴迷其中,但惭愧的是,虽通读《孙子算经》,却只懂用算术点兵,而不懂如何以算术备战抗敌。”

“你想以算术备战抗敌?”陈元靓略微讶然,暗暗打量秦九韶,这通体俊雅书生的气质,全然不似能行军作战之人,“先说说,你是如何用算术点兵的。”

秦九韶于是将当年巴州的战乱,以及他如何清点守城百姓人数,细细向陈元靓道来。回忆伤痛的往事,仿若心口的伤疤再次被揭开,鲜血淋漓,亲人惨遭杀戮的惨痛,令他再度悲愤难当,眼眶泛红。

陈元靓了然叹气:“我有所耳闻,当年权兴等作乱犯多城,劫财杀戮,百姓遭殃。后来幸得朝廷增派援军,平定了叛乱。令兄英勇杀敌,战死沙场,可敬可佩。”

“在下一直牢记兄长的鼓励之语,但在下愚陋,需高人指点。自创算法,为时尚早。如能先习得可供借鉴的备战抗敌算法,将来再遇战事,便可派上用场,为国效力。”秦九韶言辞恳切,“先生美名远播,与家父往来的许多名人学士,皆夸先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尤其精研算术。望先生成全在下的心愿!”

陈元靓微微摇头,秦九韶以为他拒绝,脸色瞬间发白。但陈元靓只是说道:“你倒懂用算术点兵,那算法来自《孙子算经》中的‘物不知数’题。我且问你,你在巴州计算守城百姓的具体人数时,让百姓以三人、五人、七人分别列队,人数与三、五、七之倍数有关,最终算出总人数为一千一百〇二人。但假如当时愿参与守城的百姓并非略有千人,而是在十万人以上,你能用同样的算法计算出确切人数吗?”

秦九韶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十万人,人数太多,倍数太大,用同样的算法,行不通。”

“可有其他可行之解法?”陈元靓又问道。

秦九韶赧然:“并无解法,还请先生指点。”

“我亦无解。数学博大精深,即便是有极度高超智慧的前人,也只能参透其中的些许奥妙。我虽研读过不少算术著作,但自认只能汲取成果,无法超越。”陈元靓坦然道,“你将来能否超越,要看个人造化。算术和道,其实是一体的,《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由道生,而世间万物皆与算术相关。虽如今许多士大夫轻视算术,称之为‘九九贱技’,但早在周朝,算术便属于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之一。你要利用算术为国效力,可以做的,远不止备战抗敌。学算术,最根本的目的是应用,国计民生,包纳广泛。你需多方涉猎,倘能触类旁通,则天下之能事毕矣。”

陈元靓说罢,抬手指了指那方形的大书柜:“我这书柜中,除了《孙子算经》,还有《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五曹算经》《缉古算经》等历朝历代的算术著作,其中《九章算术》是最重要的一部,系统总结了战国、秦、汉时期的数学成就。共包含了二百四十六道应用问题及其解法,涉及秦、汉之前社会的政治、经济、科学、技术等,算术内容极其广泛,且与实际生活密切相关。你若有兴趣,这部书便借予你。日后可经常到我这儿来,遇到不明白的,我们共同探讨。”

秦九韶霍然起身,神色显得十分激动:“如此说来,先生是答应收在下为学生了?”

陈元靓含笑道:“收学生谈不上,我尚不够资格,只能是稍加指点。”

秦九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他重重磕头。

陈元靓倒也不再推却老师之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留秦九韶在此住宿。

书斋的屏风后有一张卧榻,虽已至深夜,秦九韶仍迫不及待地从书柜中取出《九章算术》,靠在卧榻上翻阅。榻前的火盆里烧着木炭,外头风雪交加,室内却是暖融融的。不知过了多久,盆里的火渐渐小了,他添加了木炭,又执火箸夹拨着盆内的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火光摇曳间,他的思绪飘回了童年的普州。

普州城天庆观街的秦苑斋是秦家宅院,也是秦九韶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秦家乃官宦之家,秦九韶的祖父和父亲均进士及第,祖母和母亲则同为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秦九韶自幼聪明好学,在祖母和母亲的教化下,三岁便显露天赋,能识字算数,诵读诗词。启蒙先生汝佾博学多才,还通晓算学、历法,更是令他受益匪浅。

嘉定八年(1215),秦九韶七岁。某日,汝佾带他前往普州城南云居山拜谒陈抟墓。陈抟为五代宋初著名道教学者,著有《易龙图》,是其算术代表作。通算学、历法的汝佾此前曾将《易龙图》中的算术、符号等,运用简单易懂的方法为秦九韶讲解。秦九韶听后,对算学、历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汝佾还告诉秦九韶,陈抟天资聪明,且勤奋努力,读经史百家之言,过目成诵,无一遗忘,颇以诗名。十五岁便通晓道教玄理,能诗善文,才华横溢。这让秦九韶对陈抟愈发崇敬,主动提出要拜谒陈抟墓。

陈抟墓的两侧有一副对联:“先生不必仍长睡,天下于今永太平”。当时秦九韶询问汝佾这副对联的含义,汝佾道,相传陈抟以睡悟道,睡功了得,在道家修炼上造诣高深,曾作一首《睡歌》献于宋太宗,大意是不必对日常琐事斤斤计较,更不应钩心斗角,如此便可宽心,延年益寿。因此陈抟去世后,人们刻上了这副对联,寓意陈抟不必继续长睡了,大宋王朝已不再受战乱之苦,民生富庶,百姓安居乐业。

汝佾说完这些,深深叹了口气:“民生富庶,安居乐业,那都是从前的光景了。陈抟是在华山去世的,如今华山已被金人占领了。”

“为何不把华山从金人手中夺回来?”秦九韶天真地问。

汝佾唯有苦笑以对。

当时年幼的秦九韶对于靖康之耻尚懵懵懂懂,逐渐成长后,他对国难之殇有了深切的了解。尤其来到临安之后,与父亲交好的名人学士,皆主张抗金,一片报国之心。耳濡目染之下,他亦胸怀壮志,以岳飞的《满江红》自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秦九韶有些昏昏欲睡了,思绪却仍荡漾着。陈抟通晓道教玄理,著有算术之作。陈元靓认为,算术和道是一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默念着,意识逐渐模糊,就这样和衣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韶突然惊醒,床头的烛火已经燃尽,只有炭盆中明明灭灭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他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响声和木炭燃烧发出的哔剥声。他动了动,被身旁的书硌了一下,猛然想起睡前正在阅读《九章算术》,立即跳下床,重新燃起烛火,继续翻阅。

他完全沉浸其中,直至敲门声响起,才被打断了思绪。打开门,外面天色已亮,陈元靓立在门口,正准备询问秦九韶昨晚睡得好吗,低头瞥见他手中的《九章算术》,又改了口:“莫非你通宵苦读?”

“睡了一阵子。”秦九韶迫不及待地说了他的心得,“我粗略地看了一点内容,此书体例独特、内容瑰富,但每道题目的解法只用难懂的语言文字叙述,没有图解,也没有算术符号,学习难度较大。”

陈元靓点头道:“不同的朝代都有语言文字的变化,古文字本就难懂,用于叙述算法,更令人费解。幸有魏晋时期著名算学家刘徽为这部《九章算术》作了注释,你学习时要配合他的注释,还要参考其他算经,这样便可扫清障碍。”

“多谢老师指点。”秦九韶感激道,“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一连下了几天雪,道路结冰,出行不便,秦九韶便在陈元靓的宅院住了下来。《九章算术》分为九章,依次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从第一卷第一章开始,潜心思考,每一道题都进行记录、推理、演算,不明白的,就一遍又一遍或读或演算,直至明白解题思路和技巧。实在不懂的便记下来,向陈元靓请教。而陈元靓读书写作、抚琴弄箫,煮雪烹茶、造饭。二人的隐逸日子过得安闲而自在。

终于放晴了,冰雪消融,趁着阳光明媚,陈元靓带秦九韶上了吴山。吴山山势不高,但绵亘起伏,登高凌空,可尽览临安江、山、湖、城之胜。崎岖的小道在群山幽谷间蜿蜒,二人一路攀爬,觉得疲累了,便在路边找了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秦九韶歇息时也不忘从怀中掏出一卷《九章算术》,陈元靓见他如此惜时勤奋,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秦九韶琢磨着其中一道题目的解题方法,一边来回踱步,他太过专注,丝毫未察觉到自己正逐步向山崖边靠近。陈元靓也沉醉于秀丽山色之间,待到他意识到秦九韶有危险,开口欲提醒,已经晚了。几乎在同一时间,秦九韶无意中跨上崖边的一根横木,竟一脚踏空,整个身子随即翻倒了下去。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整个人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滚下山崖。他脑子里已无意识,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地一路翻滚。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不忘护住那一卷《九章算术》,紧紧贴在胸前。

蓦然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张开眼,发现自己被树枝挂住,低头往下望去,下方山涧,激流如万马奔泻,有数块巨石耸立其间。一旦树枝断裂坠落,后果不堪设想。他受了伤,浑身疼痛,已近乎虚脱,闭上眼睛,再也无力思考,就这样悬在半空,意识逐渐模糊。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如银铃的撞击,一串串随风飘来,柔美如歌……

“韶儿……”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是母亲,她略带责备,“韶儿,你离家多日,娘对你甚是牵挂,在外不比家中,无人照顾你,还是早些回来吧。”

“娘,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别老担心着我。”秦九韶理直气壮。

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自从你哥哥去了之后,娘就只剩下你了,不担心你,还能担心谁呢。”

秦九韶突然扑进母亲怀里,把面颊藏在她的衣裙里,抽泣着哭喊:“娘……对不起……我不该让娘担心……”

秦九韶哭着醒过来了,他睁开眼,一时间有些迷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眼见有张面孔,却不是娘,而是一个少女。他揉揉眼睛,少女看着十二三岁的年纪,肤白如玉,十分娇美可人。

“我不是你娘。”少女俏皮地一笑,跑了出去。

秦九韶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陈设简陋却不乏雅趣的房间,墙角栽种了数枝蜡梅,满室幽香,旁边天然的石头摆成石桌石凳。他躺在一张小木床上,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一动就钻心地痛,似乎浑身哪儿都痛。

少女很快又进屋来了,身后跟着个面相敦厚的男子。

“爹,他刚才在梦中哭着喊娘。”少女咯咯笑了起来,梨涡清浅,明媚动人,“都这么大了还喊娘,羞也不羞。”

“漪儿,不得无礼。”男子责备。

秦九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银铃般的笑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我那时似乎听到了你的笑声。”

“我和爹爹上山采草药,见你被挂在树枝上,爹爹冒险攀岩爬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你救了下来,带到家中疗伤。”少女答道,“还不快叩谢我爹爹。”

“漪儿!”男子制止,他温和地望着秦九韶,“你的腰部挫伤,右腿和右臂也扭伤了,需要些时日才能恢复,身上还有其他的刮擦伤痕,虽无大碍,但行动不便。如不嫌弃,就先在这儿住下养伤。”

“多谢大叔救命之恩。”秦九韶感激不尽,“能否烦劳大叔,到附近陈元靓先生的住处,代我向他报个平安?”他寻思着眼下浑身是伤,回家不便,且会徒增母亲的忧虑,倒不如在这儿安心养伤。但需得尽快向陈元靓报平安,不知陈元靓是否见到他跌落山崖,是否在到处寻找他?

“你说的,可是‘隐君子’陈元靓?”少女插话问道。

“正是。”秦九韶有些好奇,“你知道他?”

“我爹爹给他看过病,我还曾跟随他习琴。”少女答道,“我替你去跑一趟便是。”

“糟了!”秦九韶猛然想起,“我的书!”坠崖时被他护在怀里的《九章算术》,此时已不知去向。

“你说的是这个吧。”少女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你昏迷的时候还死死拽着,我翻了翻,如看天书,你怎的这般宝贝?”

秦九韶大大松了口气:“这可是算经之首,战国、秦、汉时期的算学成就都在里面。我从陈元靓先生那儿借来的,万一弄丢了,真是天大的罪过了。”

少女抿嘴一笑:“我不懂什么算学成就,不过你这么说,一定有你的道理。你好好休息,我现在就去找隐君子。”

秦九韶连连道谢。少女走后,秦九韶从男子口中得知,这里是吴山脚下的吴家村,与陈元靓的住处相隔不远。男子名叫殷鲁,是一名悬壶济世的郎中,少女是他的女儿殷清漪,比秦九韶小一岁,正值豆蔻年华。

晌午时分,殷清漪回来了,还带来了陈元靓。一见陈元靓,秦九韶欣喜异常,不顾自己浑身伤痛,开口便向他求教,坠崖前参不透的那道难题,解法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殷鲁笑道:“这孩子如此好学,定是可造之才。”

陈元靓颔首微笑。

后来父女二人出去准备午膳,留下陈元靓和秦九韶单独探讨。到了厨房,殷清猗道:“爹,方才我和隐君子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金人打扮的男子,还有个宋人模样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其中一个金人像是带头的,直盯着我看,还跟旁边的宋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宋人也看了我一眼,两人都十分邪气。”

殷鲁皱起眉头:“漪儿,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门了。朝廷投降派当道,局势难料。天子脚下,也不太平啊。”

殷清漪乖巧地点了点头。

陈元靓和秦九韶仍在探讨中,殷清漪端着烧好的饭菜进屋,搁在石桌上,招呼陈元靓过去用膳。又端起其中一碗饭,夹了些菜放碗里,端到秦九韶面前,笑吟吟地说道:“你的手受伤不方便,我喂你吃。”

秦九韶此时满脑子都是解题算法,有些神不守舍,殷清漪用调羹挖了一勺饭菜送到他嘴边,他竟一口咬住那调羹不松口。

“你这人怎么回事嘛!”殷清漪莫名其妙。

秦九韶怔怔地望着殷清漪,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喂——喂——”殷清漪连唤了两声,又伸手用力拽了拽那调羹,秦九韶这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殷清漪还在用力,调羹猛一晃,里面的饭菜洒到了自己身上。

“对不起啊。”秦九韶忙道歉。

一旁陈元靓摇头笑道:“道古研究算术题时总是这般模样,若非如此专注,也不会失足跌落山崖。”

“原来……”殷清漪稍事整理衣衫后,好笑地望着秦九韶,“算术题难道比命还重要吗?”

“那倒不是。”秦九韶挠着头,有几分尴尬,“以后避开那些危险的地方便是。”

“吃饭的时候若是将调羹咬断了吞下,也很危险。”殷清漪巧笑倩兮。

秦九韶忽然盯着她,吟道:“绣面芙蓉一笑开。”

这举动未免有些唐突了,殷清漪却也不恼,只微红了脸,道:“你这人真是……”又顿住,催促道,“快吃饭吧。”

殷清漪又送上一勺饭菜,秦九韶眨眼间就咽了下去,之后她几乎没有停顿过动作,才赶上了他的狼吞虎咽。

“当心噎着。”她善意提醒。

他含混不清地回应:“赶紧吃完,我还要向老师请教。”

殷清漪只得依他,刚端起饭碗的陈元靓闻言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殷清漪收拾好碗筷,端了一壶水进来时,听得秦九韶和陈元靓在谈论有弧田,弦七十八步二分步之一,矢十三步九分步之七,如何算出为田几何?算法是以弦乘矢,矢又自乘,并之,二而一。她为他们分别添了水后,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分析这一算法,虽然她听不懂,仍是很认真地听着。

后来两人换了个话题,秦九韶说道:“刘徽在注释中提到,他是通过《周易》的阴阳之说,总结算术的根源,领悟了《九章算术》的内容。《周易》和算术,当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陈元靓答道:“《周易》为六部儒家经典之首,是重要典籍,虽算不上是一部算学著作,但对于算学的研究的确有重要影响。我收藏的那些算经里头,仔细研究,便可发现受到《周易》影响的痕迹……”

“你们说的《周易》,是可以解卦的那个《周易》吗?”殷清漪忍不住插话。

“正是。你懂《周易》?”陈元靓询问。

“我不懂,但村里的黎婆婆懂《周易》大衍筮法解卦,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瞧瞧。”殷清漪主动提出。

“大衍筮法解卦我已见识过了。”陈元靓道,“待道古伤愈后,你带他去,算卦方法,对他研究解题之法应该会有帮助。”

秦九韶能下床走动后,便迫不及待要求殷清漪带他去黎婆婆那儿。他的手臂已能活动自如,但腿伤还未彻底痊愈,村里的道路崎岖不平,他走得有些颠簸,殷清漪不时搀扶他一把。

整个村庄二十多户人家,黎婆婆住在村子的最里头,地势最高,与其他村民的茅草屋不同,她家的房舍是崭新的瓦房,远远望去,甚是醒目。殷清漪说道,黎婆婆早年丧夫,唯一的儿子在临安城内的官府当差,前两年回来盖的新房,平日里就黎婆婆一人居住,经常有人上门请她算命。

途中经过一座祠堂,也是瓦房,祠堂的门敞开着,秦九韶想入内参观,殷清漪便陪他进去。里面装饰简单朴素,进门是一方石埕,内有一间正厅和两间侧厅。对着大门的正厅内摆放着先祖的牌位。右边的侧厅内整齐排列着桌椅,是议事的场所。

左边的侧厅内,悬挂着一口大钟,旁边还放置着一面大鼓。“祭祀的时候,或者需要召集全村人议事的时候就会敲响钟鼓。若有紧急事件,也可鸣钟击鼓作为信号,全村人会立即到祠堂集合,共商对策。”殷清漪告诉秦九韶,这宗祠是全村各户筹钱建的,村里人都姓吴,同宗同族,只有他们一家是外姓。当初村中族长身患重病,机缘巧合之下,殷鲁治好了他的病。得知殷鲁无家可归后,族长盛情邀请他和家人到村里居住,全村人也都热情相迎,自那以后殷鲁父女就在村中安了家,也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漂泊日子。

钟鼓后方的地上堆放着一些雕刻有精美纹饰的木板,吸引了秦九韶的目光,定睛细瞧,上面雕刻的是荷花、花瓶、蝙蝠、石榴等。殷清漪介绍,村里有蒸大笼年糕来祭拜天公的习俗,这八块木板可拼成一个八卦形状的大桶。秦九韶听了愈发感兴趣,立即动手整理那些木板,欲将其拼接起来,殷清漪也不曾亲眼见过拼接后的大桶是什么样子,觉得有趣,便在一旁协助。

两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殷清漪继续道,每年大年初二,村民们就开始忙活起来,糯米粉四百斤、蔗糖近三百斤,煮水揉面,用四口大鼎、八个大蒸笼同时开蒸。最后,蒸熟了的年糕要倒进这八卦形状的木桶内,固定放足三五天,待到初九祭拜天公前夕,才拆除木板。

大桶终于完整立起来,比殷清漪还要高。殷清漪踮起脚尖,指着桶内道,木板拆除后,上面的花纹尽显在年糕上,图案都有吉祥的寓意,“荷花”“花瓶”寓意花开富贵,“蝙蝠”意为“有福”,“石榴”有“百子千孙”之意。祭拜完天公后,村民们都会来讨吉利,据说想要生儿子的,吃下年糕后,就会生个大胖小子。

秦九韶突然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殷清漪:“下回你也讨一块吃,瞧着是否会生下大胖小子。”

殷清漪顿时涨红脸,啐了一口:“休要胡说,我还没嫁人呢。”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秦九韶不收敛,反倒愈发放肆地盯着她,“你如此娇美俊俏,很快便会嫁得如意郎君。”

殷清漪又羞又恼,跺跺脚,扭身就走。出了祠堂,又走出好一段路,身后没有任何动静。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过了好一阵子,才见秦九韶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走得很慢,步履艰难。她到底于心不忍,返回去扶他。其实祠堂外的道路平坦,秦九韶走起来并不费劲,是故意装出来的。殷清漪来到他身边后,他嬉皮笑脸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殷清漪想板起脸,但俊美少年笑如朗月入怀,她被柔光清辉笼罩着,也不自觉地眉目舒展,娇嗔道:“以后不许再这样无礼。”

秦九韶假装正经地抱拳作揖:“给小娘子赔罪了,小娘子不喜欢听,我不说便是了。”

殷清漪扑哧一笑:“好了,快走吧。”

到了黎婆婆家门外,殷清漪上前叩门,不一会儿,黎婆婆便来开门,是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妪,见到二人,她露出慈蔼的微笑:“小漪是带人来算命吗?”

“他不算命,只是听说很多算经受到《周易》的影响,想看看如何用《周易》大衍筮法解卦。”殷清漪笑道,“他受了伤,走路还不利索就急着要来,婆婆看在他这般好学的分上,就帮帮他吧。”

“这娃儿长得真俊,怪讨人喜欢的。”黎婆婆眯起眼睛打量秦九韶,“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算姻缘的。”

殷清漪嗔睨:“婆婆,别乱说话。”

“小丫头,还教训起人来了。”黎婆婆笑眯眯地说,“进屋吧。”

秦九韶瞟了殷清漪一眼,嘴角扬起一抹弧度:“这个黎婆婆,挺有意思的。”

殷清漪撇撇嘴,垂首不语。

进了堂屋,黎婆婆取出五十根筮草,在桌上摆好,实际上用到的是四十九根。她自这四十九根中抽出一根另行放置,随后将剩余的四十八根任意分作两堆。

秦九韶在一旁仔细观察,其中一堆为三十一根,另一堆为十七根。黎婆婆从每堆中依次减去四根,直至两堆的余数都不大于四,此时其中一堆余下三根,另一堆余下一根。她将两堆各自的余数加上一,也就是刚开始单独放置的那一根,总和为五。秦九韶很快通过心算得出结论,无论黎婆婆如何分配两堆的数量,依照这样的方法操作后,最终的总和只有五或者九。

接下去,黎婆婆将四十九减去五,得到四十四,如果减去九则为四十,这是第一次差。之后将这四十四根或四十根筮草,依照同样的方法演算,可得出第二次差,四十、三十六或三十二。最后将第二次差继续按上述方法演算,得到第三次差,三十六、三十二、二十八或二十四。这四个数分别以四除之,得出九、八、七、六,分别成为老阳、少阴、少阳、老阴。经过三次演算,即得到一爻,作为算卦的依据。

“每一堆筮草四四数之,都会出现确定的余数。”秦九韶询问,“这筮法解卦,皆是四四数之?”

黎婆婆摇头道:“筮家占筮,并非都是四四数之,也有三三数之,六六数之、八八数之、九九数之等法。”

“我明白了。”秦九韶道,“《孙子算经》中的‘物不知数’题,想必就是从占筮之法中提炼而来的,我须得好好研究一番才是。”

“‘物不知数’题是什么?”殷清漪很是好奇。

秦九韶将“物不知数”题和解题之法详细向殷清漪介绍。

殷清漪是个聪慧之人,且她跟着父亲行医、配药、算账,简单的算术也是会的,听罢秦九韶的介绍,她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你既已对解题之法一清二楚,还研究它作甚?”

“那道题是具体数字,数字又比较简单,用试猜的方法便可得出答案。”秦九韶微喟,“倘若数字很大,并推广到任意一个除数,仅凭猜测便不能奏效了。”

“假如当时愿参与守城的百姓并非略有千人,而是在十万人以上,你能用同样的算法,计算出确切人数吗?”陈元靓的问话在耳边响起,秦九韶又道:“我这段时日总在想,能否找到一种普遍性的解法。”

“那就去找吧。”黎婆婆也听清了秦九韶的意图,“我老婆子不懂太深奥的东西,但我懂《周易》中的卦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瞧着你是有福之相,将来必会遂了心愿。”

秦九韶对着黎婆婆深深一揖:“多谢婆婆!”

秦九韶和殷清漪离开时,黎婆婆送他们出去,刚走到小院,便见有人推门进来,来者是个身躯凛凛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殷清漪与他的目光一接触,便感到两道寒芒直射而来。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后,她更是倒吸了口凉气,她记得这张脸,那日她找到陈元靓,与他一同返回的路上,遇见几个金人,有个像是带头的,直盯着她看,还跟旁边的宋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宋人便是此时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大概也认出了殷清漪,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嘴角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在她看来有几分诡异。之后他未发一言,径自向屋里走去。

“这是我的儿子吴大富,他差事繁忙,难得回来一次,你还没见过吧。”黎婆婆介绍道。

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殷清漪的心头,但她并未表露出来。

殷鲁外出行医去了,回到家中,殷清漪让秦九韶回床上躺着,她进厨房为他熬药,有些心神不宁。吴大富是宋人,但那天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男人都是金人,他为何会与金人在一起?

殷清漪动作麻利地为秦九韶换好药便走了,一句话也没说。秦九韶奇怪地望着她的背影,之前每次换药的时候,她担心他疼痛,都会说些逗乐的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次是怎么了?

过了一阵子,隔壁房间有琴声传来,初时琴音圆润飘逸,旋律飞扬,仿如一幅烟波浩渺的山水画卷徐徐展开。渐渐地,曲调变得跌宕起伏,秦九韶听出了其中深沉哀怨的情绪。他下了床,走出房间。

那是一间很小的书房,一架古琴,一张小凳子,一个简陋的书柜,还有一张桌子,再无其他陈设。悦耳的歌声伴着雄浑激昂的琴音响起:“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殷清漪端坐在古琴前的小凳子上,和琴而歌,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声如莺啼,婉转动人,忧国忧民的郁悒之情蕴蓄其间。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将琴歌推向了最高潮,嘈嘈如急雨的弦音戛然而止。秦九韶只觉得余音袅袅,回味无穷,脱口赞道:“清漪妹妹这琴技、这歌喉,出神入化。”

“谢谢道古哥哥的夸奖。”殷清漪缓缓起身,当她面对身后的秦九韶时,似乎已从那悲壮伤怀的情绪中抽离,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打扰你休息了,抱歉。”

“怎会打扰呢,这是美妙的享受。之前听你说过曾跟随隐君子习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抚琴吟唱,实在令人叹服。”秦九韶由衷说道,“没想到一个娇弱的小女子,能将岳将军的《满江红》演绎得如此荡气回肠。”

“小女子怎么啦,小女子也有报国之心。”殷清漪忽地敛了笑,低叹口气,“我本是鲁地人氏——”

“真巧,我也是鲁地人。”秦九韶打断她,莫名有些兴奋,“我的祖先是从鲁郡搬迁到普州安岳,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年代搬迁的。我觉得,这是我们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殷清漪脸上不由得发热了,她别过脸去,继续说道:“‘靖康之难’后,鲁地被金人占领,宋人一直为金人的残暴统治所苦。我的祖父参加了抗金起义,后因起义失败,祖父惨遭杀害,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十余口人南逃,最后在这个小村庄定居。途中流转失散,骨肉分离,母亲也在途中病逝,如今只余下我和爹爹二人相依为命。离开鲁地时我九岁,南逃之路的颠沛困苦,至今仍历历在目。国恨家仇,永世不忘。我和爹爹都盼着有朝一日收复河山,我们能够重返故土,告慰祖父。”

秦九韶心有戚戚焉,正欲开口,殷清漪又道:“我再为你弹唱一曲吧,也是我自己依据诗作的意境谱曲,成为琴歌。跟《满江红》的风格完全不同。”

她再次抚琴而歌,是唐代诗人杜牧的《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琴歌唱出了失意宫女孤独的生活和凄凉的心境,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一曲终了,殷清漪转头笑问:“如何?”

“好是好,就是太悲凉了。”秦九韶叹了口气,“你如此明媚,不该唱这样的琴歌。”

“我也不喜欢悲凉的曲子,却偏爱那句‘坐看牵牛织女星’。”殷清漪浅笑盈盈,“小时候听我娘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后,每年七夕的夜晚,我都会抬头寻找天上的牵牛织女星,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分辨不出哪里是天河,找不到牵牛星和织女星到底在哪儿。这首诗描写七夕之夜,一名孤单的宫女仰望天河两侧的牵牛织女星,那情景和我一样,不知道她是否看到天河,找到了那两颗星星……”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咔啦”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房间的窗户对着外面的小巷,殷清漪敏感地奔过去,打开窗户探出头,只见小巷尽头有人影一闪而逝,分辨不清。寒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她机泠泠地打了个冷战,用力将窗户重新关上。

“怎么啦?”秦九韶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刚才好像有人在窗外偷听。”殷清漪显得有些不安。

秦九韶笑道:“是被你美妙的琴声和歌声吸引过来的吧。”

殷清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兴许是她多心了,是她自幼目睹了金人的残暴,对金人充满愤恨,才变得如此多疑?

“哎呀,刚才竟没想到!”秦九韶忽地提高了音量,他不知殷清漪心中的忧虑,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痴迷的算术中,“黎婆婆解卦使用的筮草是竹子做的,也可以用来当算筹。我想用算筹进行演算,不知可否向她借一副。”

“屋外就有竹子,你想要算筹,我给你现制一副便是,何必去借。”殷清漪不愿再见到吴大富。

“那可使不得,弹琴的手,怎能碰那些粗活。”秦九韶带着怜惜之意。

“富家子不知人间疾苦。”殷清漪嫣然一笑,“我们这等贫寒人家,粗活可没少做。”

秦九韶瞧出她笑容里淡淡的嘲讽,讪讪地说道:“我也用木头做过算筹,只是眼下行动还不甚方便。我还会用巴茅秆扎房屋,仿造过飞鹤楼。”

“飞鹤楼是什么?”殷清漪颇感兴趣。

“是我的家乡普州西山上的一座建筑,高达八丈,有七层八角。梁柱斗拱、宝顶飞檐、高大恢宏。楼中有旋梯,每层都有环廊,登高远眺,可一览秀美景色。我六岁那年,母亲带我去观音庙会,我见手艺人用巴茅秆扎动物或者房屋,十分痴迷。之后便到附近的飞鹤楼前,学着用巴茅秆在楼前的空地上仿造了一座飞鹤楼。”秦九韶言语间流露出自豪之情,“我当时只有六岁,身长不足四尺。仿造的飞鹤楼比我还高,吸引了众多围观者,对我赞不绝口。”

“我看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成大器。”殷清漪美目流波,“你可愿意仿造一座气派的宅院送给我?我十分怀念在鲁地居住的大宅院,这里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只需外形结构相似。”

“不愿意。”秦九韶一口回绝。

殷清漪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瞬间隐入笑颜:“看来我不够资格。”

“非也,非也。”秦九韶微眯起眼睛,晃着脑袋,“仿造的宅院怎配得上你,我要为你建一座真正的宅院,雕梁画栋,宝剑赠英雄,香闺自然要赠美人。”

殷清漪朱唇微动,梨涡似有若无:“难不成我夸你一句,你便当自己是神仙了,随手便可变出一座宅院?”

“我认同你所说的,我天赋异禀。”秦九韶毫不谦虚,“当然,仅有此还不够,努力钻研也是必需的。用巴茅秆扎房屋不过雕虫小技,眼下我正在学习研究营建工程。家父乃工部郎中,主管营建工作,因此我有机会阅读在民间难以见到的建筑书卷,还可跟随家父到工地巡察,亲眼见到工匠如何施工。我将来必能够自己设计,请工匠建造一座宅院。只是,还需一些时日,你要耐心等待。”

“你钻研算术,又要学习研究营建工程,学得来吗?”殷清漪依旧半信半疑。

“天赋异禀之人,所学甚多,文武皆能。”秦九韶愈发得意起来,“儿时在普州,我便学会了踢毬、骑马射箭、剑法等,只是技艺不精,来到都城后,高手如云,还有极好的场地和设施,我经常跟着那些高手学习,不断精进技艺,还结交了不少朋友。”

殷清漪登时眸光一亮:“你懂剑法?谁教你的?”

“我们一家人在巴州团聚后,有一回我独自出去玩耍时,遇见一位女侠,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告诉我。但她说,看我是练武的好材料,愿意将她的一身武艺传授于我。”秦九韶说道,“我跟着她学了一年多,直至兴元军士权兴等作乱,犯巴州,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见那位女侠。我的三姑也是武艺高强的女子,她文武双全,也是我从小到大最佩服的人。我说过我是将门之后,祖辈世代习武。还有一套祖传剑法,本是传男不传女,三姑偷来剑谱暗自苦练,学成后竟强过所有的男子。三姑说过,只要我想学武,她会毫无保留地教给我。”殷清漪眸光一滞,怅然叹息,“只可惜,我还来不及学,抗金起义就爆发了。祖父被杀害后,三姑坚决不肯和我们一起南逃,她要加入其他的起义军,和男儿一样上战场抗金。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忍痛分别。不知道三姑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你的三姑巾帼不让须眉,有杀敌报国之志,让多少男儿汗颜。”秦九韶慨叹,“乱世之殇,离散之痛,你我皆感同身受。”

殷清漪砍了竹子回来,秦九韶也帮忙,两人削了一根又一根的竹棍。室内越来越昏暗,灯油将尽,殷清漪起身去厨房取菜籽油,才感觉已是饥肠辘辘。她走进厨房,窗外朔风厉吼,推开窗一瞧,又下雪了,银片玉屑在苍茫的夜色中飞舞。村庄一片静寂,唯有几点灯火若隐若现。她忧心不已,这样的风雪夜,爹爹不知何时能回来。

蓦然间,远处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她心头一喜,以为是爹爹回来了,但很快便发觉,人影不止一个,有三个人,正朝着她所在的方位移动。

厨房内没有点灯,窗户又比较隐蔽,殷清漪在黑暗中悄然观察,人影直奔着她家的房子而来,越来越近。她看清了,是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皆蒙着面,看样子来者不善。她迅速关上窗户,冲进殷鲁的房间取了一把剑,殷鲁也学过祖传的剑法,南逃的路上一直带着这把剑。她刚带着剑进入秦九韶所在的房间,吹灭了油灯,就听到门被人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响,凛凛朔风呼啸着灌进了屋内。

“怎么回事?”秦九韶也意识到危险临近,沉声问。

“有几个人闯进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殷清漪也低声道,“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话音刚落,外面亮了起来,有人晃然了火折子。脚步声已逼近房门口,伴随着男人的粗嗓音:“四处搜一搜,一定有人,刚才还亮着灯。”

殷清漪霍然拔出了剑。“把剑给我!”秦九韶从殷清漪手中接过了剑,“我来对付他们!”他和殷清漪刚躲到门后,一个彪形大汉便手持火折子走了进来。秦九韶欲趁其不备,带着殷清漪夺门而出,但那大汉异常警觉,猛然转身,拔出腰间的佩刀,直刺向秦九韶前胸。秦九韶挥剑相迎,金铁交鸣声中,大汉的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吃痛之下,手中的火折子掉落在地,秦九韶迅即将其踩灭,在室内陷入黑暗的一瞬间,秦九韶拉着殷清漪的手冲了出去。

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秦九韶腿伤尚未痊愈,又带着殷清漪,心知难以御敌,瞬间已想好了逃生路线。他自来到吴家村后,今早才第一次出门,但他善于观察记忆,已经记清了周围的地形风貌。屋子旁边有一片枯草,枯草丛中有条干涸的水沟,正好可容一人匍匐爬行。

两人刚跳入水沟,那三个大汉追了出来,他们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四下里搜寻。秦九韶和殷清漪一前一后沿着水沟迅速往前爬,水沟内布满枯枝残叶、杂草等,不断发出沙沙声,外头北风急劲,刮得雪花飞舞,摇撼枯树老枝、矮荆衰草,发出一片瑟瑟响声,正好掩盖了水沟里的动静。

水沟经过许多村民的房屋,两人拼命爬行,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落进沟里,覆在他们的身上,两人从屋里跑出来,没有添外套,在黑暗中摸索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已经冻得手脚僵硬,速度也越来越慢。两人直起身来,稍稍休息,秦九韶一探头,便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在晃动,他迅即又缩了回去,短暂的一瞬,目光瞥见了前方祠堂的屋檐,祠堂的门长期敞开着,那人应该是刚到祠堂搜寻过了。

“我们到祠堂去。”秦九韶急中生智,一直待在水沟里恐怕会被冻死。但出去没有藏身的地方,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各家都紧闭着门,早早休息了,若是敲门求援,动静太大,反而将自身暴露了。眼下唯一可以暂时藏身的,就是祠堂。侧厅里有他们上午拼装好的木桶,由于走得匆忙,没有拆卸下来。那个大木桶,根据他的目测,可以作为他们的容身之处。

秦九韶再次小心探头,确定那黑影不见了,才爬出水沟,将殷清漪也拉了出来。两人猫着腰,一前一后飞快钻进了祠堂,直奔左边的侧厅,隐进了钟鼓后方,各自抖落身上的积雪。

上午拼装好的大木桶还好端端地在那儿。“我们挤挤,能塞得下。”秦九韶已有了对策,“我们先躲在桶中,万一有人来,我设法引开他们,你去敲响钟鼓,把村里的人都召唤过来。”他说罢当先跳入木桶。殷清漪也一跃坐上木桶的边沿,转身往下跳。桶内的空间容纳一人绰绰有余,两人一起便显得狭小,只能紧贴着。

殷清漪起初听说“挤挤”,并未多想,下来后才知是这样的处境,深夜与一男子这般贴身相处,成何体统!可是眼下已别无选择。寒气侵人,她却觉得浑身发烫,神志也有些混乱,本能地扭动身子想避开他,将桶壁蹭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倏然间,她被秦九韶紧紧抱住,他极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动,有人来了!”她将惊声尖叫生生咽了回去,侧耳倾听,却只听见外头狂风的呼号声。她不敢动,就这样缩在他的怀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

秦九韶比木桶高出些许,他借着那口大钟为掩护,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方才瞧见黑暗中有一簇火光跃动着,朝着他们所在的侧厅方向移动。火光越来越近,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晃进来,随即将侧厅的门轻轻关上了。他单手揽紧殷清漪,另一手握着剑,屏息凝神,时刻准备迎敌。

黑影越来越近,那是个手持火折子的人,火光映照着他蒙着黑布的脸,只看到两只眼睛闪动着光芒。距离大钟仅两步之遥时,黑影突然停住了。来人像是在摸索什么,不一会儿,黑暗中又出现几点火星闪烁。秦九韶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隐隐有香气飘了过来,他尚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人影转瞬间已到了门后,开门闪身而出后,再度将门关上。

香气越来越浓,一阵晕眩袭来,秦九韶意识到不对劲,爬出木桶,踏熄了地上的火星,又将殷清漪也从木桶中抱了出来。两人拼尽全力各自敲响了钟和鼓后,殷清漪先倒了下去,秦九韶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强撑着又持续撞了几下大钟,终是也失去了知觉。

秦九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殷鲁守在床边。环顾四周,是这些日子在殷家居住的房间,昏暗的室内点着油灯,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几乎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瞧见殷鲁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满脸的焦灼,他便明白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清漪呢?”他着急询问。

殷鲁沉重地摇了摇头:“我到处找不到漪儿,就等着你醒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秦九韶一骨碌坐起身来,头还有点晕,他缓了缓,才将昨晚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

殷鲁的面色越来越凝重,沉沉叹了口气才道:“昨夜我因风雪耽误了行程,后半夜才回来,正碰上你被人抬回来。我听说,村民们一听到钟鼓声,便纷纷冲出家门赶往祠堂,但祠堂内空无一人,后来他们进入侧厅,只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你,并未见到漪儿,也无人知道她去了何处。我只能先等你醒来,你是中了迷魂香昏倒,我去那侧厅看了,地上还残留着未燃尽的迷魂香,我对你施以针灸,已经不碍事了。”

“听到钟鼓声前往祠堂的村民,都没有见到蒙面人吗?”秦九韶不解,祠堂在村庄的里端,若是在他和殷清漪敲响钟鼓后,那蒙面人再度进入侧厅带走殷清漪,出去后必定会撞见从各处赶来的村民。

殷鲁告诉他,最先进入祠堂的是黎婆婆的儿子吴大富,他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人,紧随其后进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碰到过任何陌生人。

秦九韶思忖着,村庄不大,通往祠堂的路只有一条,两边都是村民的住宅,除非是从水沟逃走。但那蒙面人身形十分高大魁梧,独自在水沟内爬行已是艰难,遑论还多带个人。

“会不会,那蒙面人是村里的人?蒙着脸,就是怕暴露真面目。”他猛然想起,昨日殷清漪曾因怀疑有人在窗外偷听而显得不安,想来她当时已经有所察觉,可他丝毫未放在心上。假使是村里的人,就可以将殷清漪藏在某处,自己混入村民当中,待人群散去后再将她带走。他后悔不已:“是我疏忽了,怪我太没用,没能保护好清漪妹妹!”

“这怎能怪你,你已经竭尽全力了。”殷鲁凄然哀叹,“漪儿很可能是被金人掳走了,的确如你所说,这村里应该有内应。”

秦九韶听闻殷清漪遭遇金人之事,异常震惊,若真是金人所为,被金人掳掠到北方,必定受尽屈辱,等待殷清漪的,将是何等悲惨的际遇!而一切,竟都是因他而起!怒火在他的心头蹿起,继而熊熊燃烧,这是大宋的土地,金人竟如此猖狂作恶!

他愤然跳下床,吴大富是第一个进祠堂的,他要去找吴大富问个明白,当时侧厅内到底是怎样的情景,是否有何可疑之处。倘若村里真有内应,务必要将那人揪出来,逼问出殷清漪的下落,决不轻饶!

殷鲁并未阻拦,只是望着秦九韶匆忙离去的背影,眼底迸发出近乎凄惨的诀别之意。

外头没有下雪,天色灰蒙蒙的,有炊烟自前方低矮的屋檐上袅袅升起,已到了哺食之时,秦九韶此前昏睡了数个时辰。到了黎婆婆家,却被告知,吴大富今早便离家回城里了,她只知儿子在临安城内的官府当差,说不出更详细的。秦九韶又去了祠堂,侧厅内钟鼓依旧,那个大木桶也还在昨夜摆放的位置,不曾被动过。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假如那蒙面人就是村里的人,便可在他和殷清漪昏倒后再进入侧厅,将殷清漪重新藏入木桶,再脱下那一身黑衣和蒙面巾也放入其中,假装是听到钟鼓声后第一个赶来,并设法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倒在地上的人身上,而忽略了被藏在木桶里的另一个人。

秦九韶越想越觉得可疑,回去欲与殷鲁商议,殷鲁却不见了。房间的桌上摆放着一把剑、一本剑谱,还有一封留书。剑是昨晚秦九韶带走的,他昏倒后,剑也掉落在侧厅的地上,被殷鲁捡了回来。留书是给秦九韶的,殷鲁在其中说明,他已得到了殷清漪的下落,即刻动身前往寻找,并让秦九韶莫再参与此事,以免连累了父母家人。他还将祖传宝剑和剑谱托付于秦九韶,若他能平安归来,定会上门取回,万一回不来,便请他代为珍藏。

秦九韶注视着那潦草的字迹和散落的点点墨渍,茫然和愁苦的情绪升腾而起,如同虫豸,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

秦府书斋内,秦九韶坐于书案前,案上摆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是殷清漪削了竹子,与他一同制成的那副竹算筹,他离开殷家时不忘收拾好带走。旁边的纸张上,写满了各种数学符号。

《孙子算经》中有记载,用算筹计数和运算,首先需识别其位置。算筹记数有纵和横两种方式,个位数用纵式,十位和千位用横式,百位和万位用纵式,其余纵横相间。运算时,便是将上述算筹记数法摹绘于纸上,表示各种数字。这段时间以来,秦九韶在解题的同时,还对原有的算术符号进行了革新,自创了一套专用的记数筹码,例如用圆圈表示零,增加符号“×”表示四,还增加了分别表示五和九的符号,且书写笔画少于过去表示四、五、九的筹码。北宋时期发明了珠算盘,到了南宋,珠算盘已经比较流行,筹算与珠算盘并行使用,他受到珠算盘的影响,在古筹码的基础上增加了几个新筹码,使其记数符号与珠算盘的记数更为接近。

此时他以自创的算术符号完成了一道数学题的推演后,对着盘中那些长短不一的算筹,凝神默默。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始终没有殷清漪和殷鲁的消息。那日读罢殷鲁的留书,秦九韶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将剑和剑谱也带上,去了陈元靓的住处,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他。陈元靓打听到,前段时间金人使团来到临安,受到皇上的盛情款待,他们在临安逗留多日并四处游玩,陈元靓和殷清漪遇见的,正是金国使团的人,首领术虎烈也在其中。

吴大富在掌管四夷朝贡、宴劳、给赐、迎送之事的鸿胪寺任职,乃护卫队的头领。陈元靓寻了个机会到鸿胪寺外,躲在暗处见到吴大富,确认他便是和术虎烈在一起的那个宋人。如此一来,殷清漪被掳之事便逐渐明朗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秦九韶与陈元靓的推测,并无证据可证明,是吴大富与使团的人勾结,掳走殷清漪。即便有证据,也很难将她救回来。

当朝皇帝赵扩即位后,原本有心讨伐金军,收复失地,为此准备了十二年,并开始派兵伐金,可是不过两年,因军政大权又落入投降派手中,唯有再度与金议和,除了每年纳贡由原先二十五万两白银增至三十万两,还额外赔偿了金军三百万两犒师银。宋帝与金帝的称谓由从前的侄叔改变为侄伯,屈辱程度更甚,纳贡持续至今。四年前,金国皇帝完颜珣又发动战争,金兵南侵,与宋军在边境上兵革互兴,各有胜败。战争持续数年,扰得朝廷不得安生。这种情况下,官府怎可能为了一介平民而得罪金人。

两人仍在苦思良策,金人使团已离开了临安。殷清漪这一去,必是千里云峰千里恨,万顷烟波万顷愁。而殷鲁,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韶儿——”母亲温柔的声音打断了秦九韶的思绪,她姓方,名唤惜芸,是个温婉典雅的中年美妇。

“娘——”秦九韶起身问候。

方惜芸的目光落在盘中的算筹上,摇头责备:“你这孩子,家里有檀木的算筹不用,偏要用这竹棍,手都受过几次伤了,还不换掉。”竹制的算筹自是不如檀木,且当时秦九韶和殷清漪只是临时赶制,也没有细致的工具,做工较为粗糙。秦九韶一推演算术题就入了迷,有时算筹握在手中,不知不觉使了大力,不止一次被竹刺扎了手,前两日更是鲜血直流,偏生被方惜芸瞧见了。她心疼儿子,免不了唠叨几句,秦九韶却全然不当回事。

他笑了笑,尚未开口,方惜芸已转身离去,很快拿来了一个精美的檀木盒子,置于书案,不由分说便取走了他手中的盘子。“这些竹棍,趁早扔了。”她对那副伤了儿子的竹算筹颇有怨气。

“别扔!”秦九韶急喊。

方惜芸吓了一跳,不解地望着儿子,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副破竹棍,究竟为何值得他如此不舍。

“娘,这是我亲手做的,就算换掉,也留着当作纪念吧。”秦九韶从母亲手中接回那盘子,走到书柜旁,打开抽屉放了进去。抽屉内还躺着一本剑谱,他的目光在剑谱停留少顷,又飘向墙上挂着的那把宝剑。他离开吴家村后,又在陈元靓处居住了几日,直至伤势彻底痊愈才回到秦府。未免家人担心,在吴家村遭遇的一切,他只字未提,剑和剑谱,也道是陈元靓所赠。

他怅然一叹,换了也罢,过往之事,犹如流水落花,再多的念想,也无法使河水倒流,落花重开。

方惜芸见秦九韶已将竹算筹收起,面露微笑,换了个话题:“我听你爹说,他明日要去一个河渠工地巡察,工匠们正在那里修筑防洪堤坝,他打算带你同去。”

秦九韶一听,心头的那点阴霾登时消散了:“太好了,我随爹爹去过多次工地,但这河渠工地还从未去过。”修堤筑坝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工程技术问题,到工地既可学习水利工程的建筑,又可掌握具体数据、规格、用工、用料等及其计算方法,对算术的应用探究大有益处,他自然心向往之。

“我儿自幼聪明好学,为娘甚感欣慰。”方惜芸眉眼含笑。

河渠工地位于临安城外,秦季槱和秦九韶父子到来后,一面参观,一面了解施工情况。秦季槱和监工说着话,秦九韶远远瞧见有工匠正在堤坝附近取土,觉得奇怪,过去一看究竟,发现他们取土是用来增加堤干的高度。他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方法叫“削帮增顶”,用来修筑防洪堤坝将会适得其反,这样防洪堤虽增高,堤干却削薄了。他暗暗心惊,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决定自己去确认是否如书中所言。

秦九韶匆匆回到秦季槱身边,将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这一发现和自己的打算。秦季槱对儿子的认真态度十分赞赏,当即向监工索要施工图纸,只道是秦九韶正在学习水利工程数据的计算方法,意欲躬行。监工并未怀疑,将图纸交给秦九韶,还提供了测量工具。堤坝的长、宽、高要依据抗水压力的大小,都有比例规格,必须遵循其大小尺寸施工。秦九韶费了好一番工夫,亲自测量,并计算出堤坝的标准比例与实际比例数据,发现二者差距甚大,他十分愤怒,这分明是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之举,如此工程,祸国殃民!

秦季槱随即委婉地将这一发现向主管此项工程的水部郎中反映,并呈上了秦九韶计算出来的数据。

数日后,秦季槱一回家便直奔书斋,秦九韶正趴在地上,满地都是他用于推演算术题的稿纸。秦季槱没有打扰他,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秦九韶才从一堆稿纸中抬起头来。“爹爹——”他忙从地上爬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秦季槱微微一笑,“我今日接到朝廷的调令,因为工作需要,被调到科举考场,负责照料和点检试卷,你暂时无法继续学习研究营建工程了。”

秦九韶甚是惊讶:“照料和点检试卷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可以胜任,应该不缺人手,为何要特地将爹爹调过去?”

秦季槱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反映了防洪堤坝工程偷工减料之事,戳穿了背后官人的秘密,断了他们的生财之道,自然有人恨我入骨。有此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秦九韶脸上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愤怒,他额上的青筋跳动着:“如若不戳穿那个秘密,发洪水的时候堤坝崩塌,后果不堪设想。非但不嘉奖有功之人,反倒将其贬职,岂有此理!”

“水部郎中乃当朝宰相史弥远的近亲,史弥远把持朝政,独断专行,怎能与他讲理。”秦季槱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人生总有起落,只求无愧于心。我虽遭贬职,但断了那防洪堤坝工程的祸根,深感欣慰,这是你的功劳。”

秦九韶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此事到此为止吧,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要事。”秦季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新任兵部郎中的魏了翁,他与我同庚,同年登进士甲科。他关心民间疾苦,不避权贵,与我十分投缘。魏了翁少时英悟绝出,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再览,乡里称为神童。十五岁著《韩愈论》,抑扬顿挫,有作者风。而今精通天文、历法、祭祀、史事、诗词,又乐意提携后辈,他已答应收你为学生,将所学传于你。此等良师,你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莫丢了我的脸面。”

“谢谢爹爹!”秦九韶面露喜色,对于文武各艺,他皆如饥思饭,如渴思浆,“我一定努力不懈,绝不辜负爹爹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