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战成都
一
西晋惠帝司马衷太安二年正月十九日,夜,时辰刚交人定。当成都大城和小城的谯楼上同时传来二更鼓声的时候,夜空中本就稀疏的星星突然隐去。随即,朔风刮起,一波接一波地怒号,直要将穷苦人家屋顶上的茅草一把把扯上天去。风过后,纷纷扬扬的雪米子从黑黝黝的云层深处羽箭一般坠下。转眼间,米粒大的雪颗又变成了雪弹子,小的如蚕豆,大的像婴儿拳头,敲得成都城中高高低低的青瓦屋顶噼噼啪啪地响。住在瓦屋里的人们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一家的男主人在黑暗中下床,摸索着点亮油灯,瞧了一眼窗外,又“呼”的一下将灯吹灭,赶紧溜回床上。
三更的鼓声在双城谯楼上咚咚响起。守城的晋军八人一队,一手持矛,一手执盾,脸色疲惫地从灯火通红的垛口间缓缓走过。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从前日黄昏时分开始,每个垛口上都立起了一根火把。火把是兵士们驱赶着城内居民,去城外浣花溪边的密林里砍伐一棵棵桤木做成的。这一批桤木有的粗如壮汉腰身,有的细如碗口,高高低低地立在溪边。这时节,桤木林里那曾经翠绿的叶片已枯满一地,只剩下无数铁一般的疏枝在风中呼呼作响。
在各部小尉们的指挥下,兵士们挥舞军刀,将一根根枝丫砍下来,细细裹上用邛州火井一带喷涌的地油所浸过的粗布,然后将布点燃。风一吹,火焰顿时左冲右突,嚯嚯作响。熊熊燃烧的火把沿着城墙围了一圈,远远望去,就如一道威严的火墙,将变幻莫测的夜空映得越发黑了,轻盈而下的雪片也更白了。
然而城墙上的防御情形也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城外人面前。
这是成都小城。高大的城墙外,远望是那条从天地交结处弯弯曲曲地流过来的郫江。夜空下,郫江水面泛出一片银白的光。外面,则是一大片高高低低的黝黑的暗影——那是难民们用竹子和茅草匆匆搭建的一个个窝棚。自两年前引发了赵王司马伦之乱的皇后贾南风的姻亲、担任益州刺史多年的赵廞因谋反被部下刺杀以来,以成都为中心的蜀地大乱。原本就与赵廞交恶的数万由陇西入川的氐羌流民在首领李特的带领下,越发不服管束。经过与官军在绵州、汉州等地的几场恶战,流民们声势益发浩大,如今竟在郫江上游布下阵来,斜斜地与官军隔江对峙。此刻,站在小城的垛口上远远望去,郫江对岸那烟霭漠漠的密林村舍间,似乎正有大风吹卷旌旗,无数枪刺正隐隐寒光闪动。
眼看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从附近郫邑、新都、繁县、广都等地涌来的百姓拖儿带口,纷纷躲进益州城内。本就人满为患的成都大城小城瞬间拥挤不堪。新任益州刺史、平西将军罗尚下令他部下的梁州兵立即封闭城门,来不及进城的百姓不得已,只得在城墙外的郫江边临时落脚,这里也就整日里青烟乱飘、娃哭娘喊、鸡鸣猪跑。就在今日上午,罗尚再次登上城楼,望着下面的情景,又一次气得脸色发青。他正欲下令兵士们立刻出城扫荡这些难民,却被人悄悄扯了一下袖子,回过头来,只见一人低眉敛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息怒,任某不才,有一言进之。”原来是兵曹从事任睿。
罗尚仔细一瞅,心中忽然多出几分不快。这任睿原本是赵廞部下,乃是益州那群土生土长的士族子弟中名望极高的一员。自从自己率部进入蜀地以来,这群子弟老是在背地里嚼舌头。想到这里,罗尚脸上装出一缕笑容,道:“先生拘礼了,你我之间无须这样。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任睿缓缓抬头,说道:“这些流民本为蜀地子民,平日里男耕女织,奈何陇西流民啸聚成群,与官军连年大战。他们不堪其扰,前来依附朝廷。如今正是收拢人心之时,还请将军三思。”
罗尚一手捋须,盯着任睿,半晌,才缓缓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说完,两道眉毛紧锁,目光越过城区,眺望着西北方向虬龙般弯曲的郫江上游和天边那林木幽深蜿蜒起伏的龙门山脉,一字一顿地道:“不瞒先生,吾今所忧者,不在这些刁民,实在那山背后的密林处。”
任睿向前一步,在罗尚耳边又低声说了几句。罗尚眉头方才缓缓舒展,说道:“流民乌合之众,本不足虑。所忧者,乃因前朝黄巾逆贼张角等起事以来,民间多有仿效之辈,乃至草莽间常出枭雄尔。不过……”说到这里,罗尚眉毛上扬,嘴角边浮出一缕笑意:“如今我大军十万布防于郫水之畔七百余里,如此铜墙铁壁,李特那厮如何能进益州?”任睿微微一皱眉,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罗尚又哈哈一笑:“李特那家伙,不过是区区一介陇西草民,能奈我平西大将军何?能奈我益州何!”说完,一摆手撩起甲袍后摆,“噔噔噔噔”迈步下楼,旋即被部将们簇拥着,上马直奔大城而去。
任睿轻叹一声,赶紧翻身上马,紧跟而去。
快要四更了。小城城墙的垛口上,火把架不住朔风劲吹,火光渐渐暗淡。巡逻的兵士们也懈怠下来,一个个缩进堆房或箭楼里。躲进箭楼的那群兵士欲席地而坐,胆大者瞥了一眼冰凉的地面,走出去,从垛口上取下数根火把,胡乱堆到地上。兵士们随即将盾牌、枪矛放在身后,纷纷向火而坐。不知谁带头了打了一个呵欠,有人担心道:“巡夜的牙将过来,我们该不得吃一顿鞭子吧?”
“三娃儿,你这青沟子娃娃懂个啥。”有个老兵冷冷一笑,呵斥道,“这么冷的天,哪个当官的会溜出来喝西北风?”
人群一阵哄笑,众兵议论道:“这都要开春了,成都反而这么大雪,也他妈日怪。”一个士兵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狠命揪着鼻子,将一串蛛丝般的清鼻涕甩到地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看今晚有点邪门,说不定……”
“呸!”老兵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一伸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斜着眼,向大伙儿看了看,悠然道:“这有啥奇怪的?”随即又低头叹道:“李特大军就在江对岸,要换成诸葛丞相,这会儿谁敢玩忽职守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煮熟的芋头来,要分给众人,却无人接话。他环顾四周,只见兵士们你靠着我我倚着你,箭楼里很快便响起了一片鼾声。
雪越发茫茫一片。
突然间,一盏灯笼从大城里刺史衙门旁边的角门里闪出。这灯皮质薄如蝉翼,一盏蜡火在其中闪烁,辉映得灯皮色泽白嫩如玉,宛如美人肌肤。雪夜茫茫,这盏看似吹弹得破的灯笼,婉约而自在地在风雪中亭亭前行。
自从向朝廷献计被采纳,率部进入蜀地,尤其暗地里使人刺杀了谋反的赵廞后,罗尚心情大好。担任益州刺史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夜间出行时使用了一次这灯笼,从此便难以割舍。当时他坐在驴车中,每每透过门帘看着前面那一盏为他引路的肤色胜雪的灯笼,便禁不住浮想联翩。好奇之余,他曾亲自步入库房,用手一遍遍摩挲那温润可人的皮质,才发现这灯笼原来是用羊角做成。询问下人,方才得知灯笼还有个名字,乃是蜀汉后主刘禅亲口所定。那是蜀汉建兴二年,由临邛一带大山中的猎户献上来的。刚登基的刘禅审时度势,对外与吴国孙权重新修好,对内则休养生息。蜀地本就水秀山清,尤其成都四周,更是沃野千里。当年秋天,郫江、检江两岸稻香醉人,秋收之后,成都城里菊香四溢,混和着从乡村传来的淡淡米酒醇香,直逸入皇城。刘禅大悦,便传旨下去,在皇城前长街上搭建十里灯棚,与民同乐。
百姓感念皇恩,纷纷献上当地奇珍。临邛一带大山里,有人家擅长制作这羊角灯,其法乃是选用猎户们秋后所猎获的刚成年野生黄羊之角,将其放入当地山泉水中,用文火慢慢煨煮,待羊角从坚硬无比变得柔软无骨后,便用特制的竹架伸入其中,将羊角撑大,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撑出一个薄得透亮的灯罩。把烛火放入其中,四周顿时熠熠生辉,光亮如同十五之夜的月华。
当羊角灯从临邛大山里送到这锦官城中,立刻便惊艳了成都的夜空。刘禅大喜,欣然提笔名之曰:美人灯。
得知这灯笼竟是如此来历后,当晚,当月亮升起时,罗尚便命人在灯笼上罩了一层上好锦纱,并亲笔在锦纱上题写了“平西”二字,然后登车,在街巷间徐徐穿行。天上星辰闪烁,前方灯光摇曳,耳边传来驴子清脆的嘚嘚蹄声,周边的街巷里隐隐传来男人女人们的欢声笑语。罗尚心里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来。
第二天阳光明媚。清晨,罗尚在书房窗下欣然提笔,给临邛县令去了一封信,要求该令亲自督工,再精心制作八到十二盏灯送到成都,以备刺史衙门专用。
片雪翻飞,如柳絮,似芦花。此刻,一点灯火在正月十九的夜色中缓缓前行,引导着驴车在大城里穿街过巷。罗尚端坐在车中,微闭双眼,他越想越觉得当初向朝廷上书,要求委派自己为益州刺史,率兵剿灭赵廞,是入仕以来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此举,一下子便奠定了自己封疆大吏的地位,更何况,在这城里那道波光粼粼的水边,还遇见了娇俏柔美的她。
莫非,这美人灯之名还是冥冥之中为了成全自己和她的相遇?
七弯八拐之后,美人灯在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小院不大,飞翘檐角下的花龙门旁立了一丛翠竹。成都气候温和,即使在冬天,城内也遍地可见随风摇曳的青翠竹子。竹在成都种类繁多,有一笼笼盘根而生的慈竹,也有一根根清风瘦骨的百家竹……挺立在这座院落前的,却是从荆楚之地移栽过来的湘妃竹。竹节如拱,黄褐色的竹竿上,散布着黑色斑点,仿佛是谁的眼泪抑制不住,深深地印在了瘦削的竹竿上。
美人灯刚移到门前,那扇朱红色的院门就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迎了上来。灯笼又移到驴车旁,掌灯的中年人迅疾将灯笼换到左手,右手揭开厚厚的帘布。一张清癯的脸微带笑意,从驴车里躬身出来。妇人急忙弯腰:“小意已恭候大人多时。”
罗尚也不答话,抬腿就跨进院门。院是二重院落,迎面是个照壁,中间嵌了一个五瓣梅花,转过月亮门来,一棵蜡梅的粗枝细条上缀满了白雪覆盖的蕊黄花瓣,斜伸在正房的一扇窗户外面。有人正拿捻子往灯盏上戳,那火苗打个哆嗦,忽然就如花朵一般蓬开来。窗纸上随即显现出一个窈窕身影。
这时候只听“哗——啪”一声,门前那丛湘妃竹的竹梢上,跌落下好大一团雪。
一片连着一片的雪花从夜空中轻轻坠落的时候,城墙下江边的难民们所搭建的草棚终于也被压塌了好几个,只听得竹竿折断的“噼——啪”声连续响起,闷在窝棚深处的猪们被砸得嗷嗷直叫。睡在草堆里的男主人坐起来,迷惘地望了望头顶的漫天白雪,正要推开身上胡乱盖着的破衣烂衫,忽然就看见那浩荡的水面上冒出了黑压压无数人头。男主人揉了揉眼,一张嘴巴惊得合不拢:白茫茫的雪阵里,一根根闪着寒光的枪尖被无数双手紧握着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再一看,只见江面一片血红,顺流而下的尸体间,一张张宽大的竹筏掀起巨浪,向岸边一波连着一波涌来,随即无数寒光穿过草棚、茅舍,直扑城墙。当城墙被闪闪的寒光完全覆盖时,男主人这才回过神来,猛地站了起来,像家里失火一般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李特进城了!李特进城了!”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惹得雪花里伸出一杆枪来,悄没声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城墙上已经乱成一团。雪一落到墙土上,立刻就晕染得满地红色,转眼间,红色的水滴在黝黑的城墙地面上,汇成小河,哗哗地向四周流淌。蜷缩在箭楼里打盹的那队晋兵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个就已在梦中身首异处,只有那曾在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的老兵机警。他刚瞥见眼前寒光一闪,就立刻扯倒一具尸体,压在自己身上。随即,他听见一阵呜呜的牛角号声在天地间惊雷般炸响。号声里,有人在狂奔,有人在惨叫,还有人扯开嗓子粗鲁地骂叫,更多的人则在无声无息地消失……老兵感到自己的半个身子已泡在了血水里,不由得双腿发软,心脏怦怦怦怦地跳个不停。纷乱中,他恍惚地想起了诸葛丞相死讯传来的那一年的情形。村里的叔伯们说,那年秋天雨水不停,直到中秋时节,田里的稻子还没有收上来。一村人急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黄昏时分,无数蚂蚱从夜空深处飞出来,黑压压地歇在望不到边的谷穗上面。一轮硕大的血月悬在广袤的夜空中,显得诡异而又阴森。
就在那晚,村里的赵里长头缠白布,向大家宣告了诸葛丞相的死讯。
第二天,他那年方十五的哥哥火速告别爹娘,从离成都一百二十里以外的江原县文井江畔赶到成都,被编入了专门负责守卫益州城的虎卫营里。临行前的那晚,母亲一遍一遍抚摸着哥哥的额头,包了满眶的泪水,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的消息隐隐约约地传来,哥哥到虎卫营后,又被编入了大将军姜维营中,前往沓中屯田,到了后来,便不知音信。
他自己十五岁那年,又一轮血月笼罩在村子上空,似乎在预兆着什么。果然,第二天,胡须花白的里长一早就来到他家那座竹篱茅屋里,令他收拾行装,前往县衙集中,准备入营。临行前,邻家那姓沈的姑娘悄悄走出村来,一直站立在村头那株大槐树下,当他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时,那女子仍痴痴地站在树下,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串串珠泪盈盈欲出……
老兵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颗还带着些许体温的熟芋头塞进嘴里,心里说道:“妈的,要死也得先填饱肚皮再说。”绵软的芋头咽下去,一阵阵苦涩的感觉却翻涌上心头,从军以来所经历的一幕幕电光石火般闪现在眼前:邓艾兵临城下、刘谌杀家告庙、刘禅自缚出城、姜维挥剑自刎……忽然之间,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沙沙的雪落声,仿佛之前那无边的厮杀只是一阵幻觉。老兵悄悄挪了挪身子,他看见一缕熹微的晨光从箭楼外面直射进来,三娃儿歪在地上,背心上露着拇指大一个血窟窿。
雪还在落,但是一轮朝阳却又一次从天边按时升了起来。
晋惠帝太安二年正月二十日来到了。
这是雪花与朝霞共舞的一个崭新的早晨。晨光里,斜躺在地上的老兵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须发戟立的汉子从眼前走过,他们沾满泥巴的脚走过三娃儿、万铁山、李泥鳅、铁鸡公等几个同袍的尸体面前,然后众人稍稍朝后退了半步,汉子铁塔般凸立在成都小城的箭楼上,眼睛微微眯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面那屹立的大城。
大城的箭垛后面,有人悄悄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弯弓对准了汉子。
罗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沿郫江上游东岸布置的三万大军竟不堪一击。昨天午后,他一直端坐在书房里,仔细推算着李特大军目前所能采取的几种攻势,始终感觉有些不太踏实。这股流民自七年前因陇西一带连年灾害导致氐人齐万年造反,从天水、略阳等地入蜀以来,逐渐被李特六兄弟以各种手段聚拢,原本一盘散沙的十多万人拧成了一根绳,震荡得整个蜀地惶恐不安。原本“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从刘璋父子治蜀以来,一直游离在兵火不断的中原之外,上百年来,虽历经了刘备入蜀、诸葛北伐、邓艾突袭等诸多大事,却因为刘禅的投降,百姓们的小日子照常。然而自从李特等人啸聚以来,已一步步反客为主。看目前这局面,李特等人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攻下成都,然后利用蜀地天险,效仿当年的刘备割据一方。
一想到这点,罗尚背上顿时沁出了一片冷汗。这半年来,他派出的几股部队均被李特击溃,如今虽然与李特隔江对峙,但……书房里的灯光渐渐昏暗下来,罗尚索性站起来,在房内踱来踱去,不经意间,他瞥见对面的屋瓦上一片雪白,感到十分奇怪,立刻推门出去;噫,天地间竟然已一派白雪茫茫。
他揪紧的心顿时放松下来,成都本来气候温和,即使是数九隆冬,彤云间也不过飘来些许霏霏雨雪,如今竟大雪纷飞,自己一方官兵衣甲齐整、粮草充足,而郫江对面的流民们受冻受饿,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罗尚顾不得观赏雪景,立刻回房拟就几道急令,一是令蜀郡太守徐俭向城内大户加派衣甲粮草,雪霁后即送至郫江前线;二是令部将张兴天明后即向李特兄弟发起进攻。命令拟罢,他又向荆州刺史宗岱、建平太守孙阜发出两封密信,邀约他们溯江而上,待春光旖旎时节,战船齐发,于益州城外共同围猎这些令人厌恶的氐羌“流寇”。
几封密函星夜发出,罗尚顿时感觉轻松不少,脑海里随即浮上来一张似嗔却笑的俏脸。他咳了两声,喊道:“来人呀。”屏风后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罗尚压低声音,轻轻吩咐一声:“备车。”
锦城多佳丽,群花簇小意。
脸如霜月明,眼含秋波行。
……
当罗尚坐在驴车里,把思绪从李特身上转到车窗外的漫天雪花时,这几句诗不自觉地从口中喃喃而出,然后得意地想起自己给常琬所取的这个昵称——小意。小,取其躯体娇小玲珑也;意,喻其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仪态万千,令人一瞥之后,心里顿生爱怜之意。
罗尚第一次见到常琬是在这座城市那浣锦的水边。
那时候,一轮夕阳将落未落,映照得市声越发喧哗。这一条江是蜀汉时诸葛亮为了解决北出祁山的军费开支,扩大蜀锦生产规模,特地从郫江引入城中,用来洗濯织锦的丝线的。自西汉以来,蜀锦这一益州特产便享誉全国,其图案繁华、织纹精细、配色典雅,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气质。蜀锦图案亦取材广泛、丰富,有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占祥铭文、山水人物、花鸟禽兽等;其织纹又花样繁复,有寓合纹、龙凤纹、团花纹、花鸟纹、卷草纹等。妙的是,那时候大批量购买蜀锦的,正是与蜀汉交战的曹魏。虽然两军在蜀陇前线对垒,却不妨碍人们将一匹又一匹蜀锦经由烽火旁边的隐秘商道源源不断地运入洛阳。
三国归晋之后,武皇帝司马炎开始便极尽奢华,除分封的诸王外,中原世家子弟亦纷纷出任各地刺史。蜀锦的产量不减反增,连带得浣锦的女工们在短短几年间人数也增加了数倍。
这一段江水流到益州刺史衙不远处拐了个弯,地势正好由高而低,江水清浅,水面上跃动着金色的点点波光,急速地向下游流去。正是初夏时节,江滩边芦苇茂盛,绿得亮眼。浣锦的女子们两人一组,面对面赤脚站在水中,宽大的衣袖高高挽上去,露出葱白的腕肘。江水清碧,锦丝华丽,女子们腰肢纤细,仿佛有人在岸上发号施令一般,突然间纤细的腰肢一起弯下去,无数双洁白的手将根根丝线从水中捞出,然后拧成一股,绞入手中反方向拧干,接着又弯腰将锦丝浸入水中。但见丝线在波光中抖动,水面荡开一圈圈金色的波纹。阳光洒在女子们俏丽的脸庞上,给她们的脸上罩了一层淡黄色的绒毛。
罗尚骑在那匹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高大的凉州黑马上,恍惚地看着,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他自幼丧父,随叔父安南将军罗宪一起生活。虽说叔父待他就如亲出的一般,然而婶娘却不时甩些脸色给他看,那个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堂弟罗袭更是一直态度倨傲,仿佛他要来分家产、袭职位似的。从晓事以来,他在婶娘和堂弟面前始终有几分不自在,但碍于叔父脸面,又不得不把寄人篱下的酸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以致养成了郁郁寡欢的性格。眼前这场面,令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感觉就像置身于大家庭的劳作当中,看着看着,一种直抵心底的暖意竟然缓缓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子倚在锦驿的门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热闹的场面。女子细眉微弯,如玉的脸庞上像敷了一层淡淡的霜。她双手一拍,水中的女子们便一起弯腰;再一拍,女子们便又直起腰来。随着两只手的分开与合拢,女子又圆又亮的眼睛里,跃动出一种似嗔又笑的光芒来。
凉州马“咴”地叫了一声,又听得有个声音呵斥那女子道:“成天就晓得偷懒,快下河去……”罗尚本来已欲前行,一听这话,勒住了缰绳,将目光转向了那女子。
仿佛感知了今晚罗尚一定会再次登临,黄昏时分彤云密布的时候,常琬就让“婶娘”张妈生起炉火来。她手持团扇,拣了一根杌凳,却不忙坐下来,而是到柜子里取出临邛长秋山金橘、江阳龙眼、繁县香芋、江原县小亭所产的酥米糕等几样果蔬小吃,将它们一一摆放停当,这才款款地在炉边坐下来,把几瓣橘皮煨在火边,一手托腮,等待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穿堂入室。
选这座院子,是常琬拿的主意。原因倒也没有别的,就只是为了门前那一丛迎风摇曳的湘妃竹。
当罗尚行走在院里的曲径上时,室内已传出了隐约的吟唱。此时此刻,这歌声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
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
窗外的雪兀自下个不停。室内,常琬的歌声随着炉火所煨烤出来的橘香在空气中袅袅回响。罗尚已完全放松下来。他斜倚在几上,一边伸手剥着金橘,缓缓朝嘴里送,一边下意识地咀嚼着歌声后面那绵软而深厚的情致——到益州这大半年来,整个身心都扑在军务上,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惬意时光了。他屈了手指,轻轻地揉按着太阳穴。
这时候,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响起,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罗尚抬起头,看见常琬托了一个竹筒上来,那竹筒外面,还缠绕着藕丝与蕉叶,顿时来了兴致,仔细端详起来。原来这是郫邑所产的郫筒酒。
还在京城担任尚书郎时,罗尚就听闻了郫筒酒的大名。
成都西北六十里,乃郫邑,此地乃古蜀时望丛二帝都城所在。邑内有一座水池。因此池乃由一个泉眼生发而成,当地人便随口称之为泉水凼。池水甘冽可口,当地人便用来酿酒。池旁茂林修竹,有风曲折生波,无风如美人静立。忽一天,当地有人突发奇想,将其中高大挺拔的竹子砍伐出来,按节裁断,成为天然竹筒,然后把用池水酿出的米酒倒入竹筒之中,外面缠绕上藕丝蕉叶等,放在林中,数月后取出来,酒香扑鼻,别有一番风味,遂取名为郫筒酒,不久便名满天下。也有人说,其实这酒乃是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在郫邑为官时发明的,并常以此赠朝中友好。此两说世间皆陈。本来洛阳城里喜喝的是以瀍河岸边的井水所酿出来的春酒,但山涛去世后,或许是对一种渐渐消逝的风雅的追念,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心中暗地里对郫筒酒滋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向往。
眼看常琬半跪在几前,笑脸盈盈地将竹筒缓缓倾倒,乳白色的米酒如银丝一般泻出。罗尚已经按捺不住,要伸手举杯,常琬却伸出纤指,将他的手轻轻按住,嗔道:“好花只待时节,美酒须配佳肴。大人何必急在一时。”言毕,她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手,朗声说道:“抬上来吧。”
灯光摇曳中,两个书僮模样的人抬着一个蒸笼走了进来。罗尚好奇地看了常琬一眼。常琬微微一笑,伸手揭开蒸笼,顿时一团雾气升起,满屋醇香。待雾气散去,只见偌大的蒸笼上,一尾江团蜷尾而卧,仿佛正在水中沉睡。
罗尚又惊又喜:“这么冷的天,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美味?”
原来这江团是益州城八百里外嘉州的第一美味,嘴尖体长,洁白的下唇弯如新月,因常搏击于激浪险滩,修长的身体进化得色泽粉红,灰黑色的鳍如一面旗斜插在灰色的背上。当它们在急流中飞窜出水时,“啪”一声,白色的腹部鲜亮地闪现出来,又闪电般沉入水中。
川西的江河中,仅岷江能产江团。岷江里的江团,又只产于嘉州一段。嘉州的江团,独产于平羌小三峡。平羌小三峡得名于蜀汉时期,三峡分别叫背峨峡、犁头峡和平羌峡。背峨峡水面波澜不兴,江团不喜;平羌峡峡口外江面宽展,江团亦少见踪影;唯有那水声震天激流冲刷的犁头峡里,才经常可以见到成群的江团。千百年来,一尾又一尾江团在犁头峡里欢快地迎着浪花翻转,急流之中,它们捕食、嬉戏、求偶、产卵,栖息的时候,便鱼尾一晃,各自潜入水底崖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穴之中。
那些洞穴,被当地人称为“鱼窝子”。也因此,从刘璋时代开始,江边便逐渐形成了以捕捉江团为业的村子。这些以茅草、竹竿搭成房屋沿江岸铺开的村子,被嘉州城里的人称作“鱼窝村”。官府的文书上,他们则被统一称为渔户。每年春季,渔户们将捕获的江团送到嘉州城外,然后由官府指派的渔商将其中膘肥体壮的挑选出来,一路火速由陆路送往益州牧府中。第二天,刘璋府中便会举行盛大宴会,官员们浩荡而来,谓之“尝春鲜”。另一路则由水路沿岷江入长江,再转往洛阳。一夜风紧,船驰车送,直抵洛阳皇宫之内。洛阳一带因此有了“千里送名鱼,皇家席上珍”的民谣年年传唱。余下的则按市价高低进入嘉州城大街小巷的酒楼饭馆。一些会做生意的,在酒肆外挂出幌子来,上书“水羊子”三字。那三个字迎风招展,逗得人垂涎欲滴。
也因此,每到仲春时节,当桃花汛水浩浩荡荡地从上游下来,岷江水面上便舟船不绝。自刘备建都益州以后,洛阳一带便难以尝到这一美味。直到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元年,自嘉州到成都,从成都到洛阳,对江团的消费需求才重新兴旺起来。
江团好吃,却最难捕获。倘用网,犁头峡水流湍急,江团又潜在深处,一网下去,提上来的都是哧溜溜的水,转眼漏得精光。也有人举火趋近马蜂窝,将蜂群赶跑,取得蜂蛹作钓饵。江团喜此美食,常频频咬钩,然而失去了家园的马蜂群亦因此迁怒于全体渔户,经常蜇得他们抱头鼠窜。刘璋任益州牧年间,鱼窝村有个王姓老者一日黄昏在山野间见大风随物赋形,忽然开悟,他砍来慈竹,剖竹成篾,编篾为笼。笼皆口小腹大,笼内置放卵石,每晚夜半沿江壁将竹笼缓缓沉入水中,清晨拉起来一看,江团正在笼中活蹦乱跳——这世间,骁勇俊美如江团者也免不了自投罗网的命运。
水居者腥。江团上岸入厨后,以清水去腥,然后去鳞斩段,可红烧,可清炖,炖时若加入羊肉,是一美味。蜀地未乱时,罗尚最为喜欢的,是躺在蒸笼里的全尾江团。笼用竹篾编成,江团从清水里捞出来,以沸水汆烫,揉以川盐、绍酒、胡椒等,配以秘制清汤,入笼后猛火清蒸。待火候一到,揭笼一看,雾气腾腾之下,肉之细嫩与汤之鲜醇已合二为一。
那时候,罗尚正在尚书郎的位置上,这京官表面虽然风光,却哪里比得上镇守一方、说一不二的藩帅?况且,在朝廷的官职序位上,尚书郎不过区区六品,按照排位,还在同为六品的尚书左右丞之后。这个职位的任务,就是协助左右二丞工作。与罗尚同为尚书郎的,另外还有三人,作为左右丞的副手,每天上朝时,他们四个人相互拱手作揖,暗地里却都钩心斗角、相互使绊子。罗尚打小就看惯了别人脸色,如今又被同僚排挤,这样的日子让他感觉实在是无聊之极。于是,每当江团到来的日子,他总是无心处理公事,常常一个人走出门来,呆在洛阳的望月榭楼上,借这一隅之地舒展身心。
望月榭楼外是一湖春水。罗尚进门后,即吩咐书僮到廊外煮酒,随即除下官帽,凝视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然后解带、宽袍、落座,静静地沐浴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温煦春阳,期待着鱼肉上来。将鱼肉在味碟里轻轻一蘸,然后徐徐送入口中。那醇厚的姜味、爽口的醋味与春天鲜嫩的江团混杂在一起,顿时让他感觉一切烦恼都远了,淡了,天地间只剩下了徐徐拂来的春风。
齐万年造反后,以李特兄弟为首的大批陇西流民进入蜀地。益州刺史赵廞心怀不轨,欲借流民势力割据一方,江团之味便又与京城断绝。罗尚万万没想到,在这大雪飘飞的季节,常琬竟如此善解人意,给自己奉上了这道久违的珍馐。
原来,自从那晚将自己的处子之身交给罗尚,在这院子里安顿下来后,原本日夜厮缠着自己的罗尚近日却很少过来。常琬一打听,方知他为军务忧心不已,于是特地从自己的脂粉钱里匀出数十枚大钱来,让锦官驿里相好的姐妹托人悄悄驾船出了成都,达江口,入益州至嘉州之间的小三峡,从当地羌民手中高价购来了一尾正卧窝的江团,养在后厨的水缸里,又让人从繁县境内湔水边的深山中采来酸辣的木姜子,细细地擂成姜粉,用作蘸料,预备给罗尚一个惊喜。
这果然让罗尚喜出望外。他定定神,感激地看了常琬一眼,正要伸出象牙筷,手背忽然被常琬轻轻按住。罗尚一怔,就见常琬一双杏眼盈盈含泪,随即在自己身前跪下,朱唇轻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罗尚温和地一笑:“你今天如此苦心,定有要事,说吧。”
“妾身蒙大人恩宠以来,感激不尽。今家族中有一大事,还请大人恩准。”
“哦?”罗尚好奇心顿起,轻轻搁下筷子,柔声道,“先起来吧。”
“大人不准,妾身就不起来。”
“好啦好啦。我准了就是。”罗尚被常琬这一番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口中胡乱应了,随即又将手伸向筷子。常琬眼里泪水退去,满脸都是喜色,扭头对室内喊道:“璩弟,出来吧,罗大人答应了你。”一个少年掀开门帘,俯身跪在罗尚面前:“小人常璩,拜见将军大人。”
罗尚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见这少年从常琬卧室中出来,心中已然有了几分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免礼。”
少年倒也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只见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葛衣,两道剑眉,眼神间虽然闪烁着几分忧郁,却明显盖不住那两道清澈的光芒:“小人世居江原县文井江边,曾祖敬业公……”
罗尚挥挥手:“繁县令是你何人?”
“回大人,恭泰公乃小人从祖。”
罗尚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吩咐道:“坐吧。”常琬赶忙示意常璩在下首坐下。常璩正寻思该如何开口,罗尚目光盯着虚空处,缓缓说道:“你既是常家子弟,为何这身装束?”闻听此话,常璩眼中忽然泪珠闪动。他强忍住内心悲痛,正要开口,却见罗尚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就像视若无物一般,一双眼睛已转到几案的碗碟之上。他顿了顿,只见罗尚伸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往味碟里轻轻一蘸,正准备送入口中。常璩不敢生气,低了头,恭恭敬敬答道:“回禀大人,小人因父亲入狱,不敢再身穿绸衣……”突然之间,门“砰”的一声被人掀开了,兵曹从事任睿一脸惊惶地冲了进来,大声喊道:“李特进城了!”
二
阳光很冷。
时令虽然已过立春,但这融雪的阳光照在脸上,却好似三九天的寒风,像刀子刮过一般,一股股寒意穿过脖子,直往心窝里子扎。罗尚迈步上楼的时候,只感觉心里凉飕飕的,不过,他脸上依然一副威严神情。走在他前面的是六个持着长戟的卫士,两员副将手按长剑,在他左右。跟在他后面的,是任睿等大小官员。奇的是,一身布衣的少年常璩,也走在衮衮诸公当中。他显然还没习惯这种官家排场,只是抿紧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步子走得时而快时而慢,差点搅乱了这支队伍整齐划一的步履。
丢失了小城,就等于让李特大军的剑锋抵到了自己的咽喉。当听到任睿那一声大喊时,罗尚心里一震,却依然不慌不忙地将那一筷子鱼肉送进了嘴里。他鼓动腮帮,细细咀嚼了一会儿,木姜子的酸辣味和那鲜嫩的鱼肉裹在一起,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他心里暗暗赞许,然而却微微皱了皱眉,喉结一动,搁下筷子,叹道:“此味虽佳,终究还是不敌京城里那一口春鲜啊。”旋即问道,“是进了小城了啊?”任睿点点头。罗尚又问道:“成都县呢?”
“降了。”
“降——了?!”
常璩姐弟二人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罗尚再不说话,起身、离座、抬腿,三步两步便跨出门来。
大街上已经乱成一片。熹微的晨光中,只见民众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在街巷间疾跑。这中间,又有那挑担的、推车的、走路的,来来回回,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大人们的骂声。有几条家狗跟在主人身边前前后后地跑动,它们好像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竖起耳朵来,黑眼睛警惕而忧伤地望着前方。人群中,忽然有个汉子抱着一头小猪一溜烟冲了过来,猪在他怀里又是蹬腿,又是惊叫。汉子只顾低头快跑,不料一头撞到了罗尚身上。罗尚猝不及防,衣服上顿时沾满了猪粪尘土。汉子抬头一望,见被自己冲撞的仿佛是个官人,心内更加惧怕,不敢说话,往前一溜烟便不见了。
罗尚眉毛一凛:“任睿!”
“在!”
“传令下去,叫兵士们即刻弹压这些乱民。”
“大人……”
罗尚不由分说地抬起手来,朝汉子跑去的方向一指:“将那个扰乱人心的乱民枭首示众。”随即抬眼瞅了瞅街巷深处,只见一排数十扇朱红大门紧紧关闭,显见得是大户人家闻听消息后,一时又无计可施,皆把门抵得死死的。罗尚心中忽生一计,招手让那个掌灯笼的中年人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骑上一名裨将牵过来的凉州马,双腿一夹,旋风般朝刺史衙门疾驰而去。
屋子里剩下常琬和常璩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常璩一脸失望的神情,常琬安慰道:“璩弟,有刺史大人过问,二叔的冤情应该能够早日得雪,他官复原职的日子应该就在这数月之间。放心吧。”
常璩苦笑了一下:“这次有劳姐姐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我正要向刺史大人陈述父亲的冤情时,李特那厮竟然杀进了小城。记得前天我从江原赶过来时,在皂江擦耳岩的竹桥上还听百姓说这次恐怕这群流贼会被赶回老家,没想到仅一夜之间,攻守之势便已经易手。”随即眼望前方,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依我看呀,有刺史大人在此,流贼们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常琬说着,晶亮的眼睛一转,伸出纤指,从案上拈起一块洁白的小亭酥米糕,轻轻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闭上眼睛,欣喜地叫道,“璩弟,好香呀。果然还是小时候那种味道。”然后她睁开眼,轻叹一口气:“只是再也回不到童年了。岁月已经不再,这么多年来,在这益州城里,我也是待得烦了腻了,可是又不知道还能把这个身子搬到哪里去。初来时倒还新鲜,一双眼睛这里也瞧不够,那里也看不厌。现在呀,别说街面上是懒得去了,江原老家更是不想回了,一心想着的,就是哪天能再尝一尝这家乡的米糕。”
“这是临行前,父亲特地嘱咐我带来的。”
“二叔最近身体安好?”
一谈到父亲,常璩顿时神色黯然:“父亲大人好不容易脱离了牢狱之灾,但身体久在那污秽之地,病根终究是种下了。小弟临来前,父亲从床上硬撑着起来,写下了一封血书,托我呈给刺史大人……”
常琬闻言,禁不住心内惨然。自己父亲早逝,在江原文井江边的常家同辈兄妹们之中,就数二叔常耘最疼爱自己,因为这个原因,堂弟常璩打小便和自己最为亲近。其余那些个堂哥堂弟,有的仗着父辈的余荫,在乡里提笼架鸟,虽不曾公然鱼肉百姓,却也被乡邻们侧目而视;还有的在塾里读了几天书,眼睛便长到了头上,只一门心思去结交县里的官员。族长常宽是个老好人,加之又在繁县担任县令,鞭长莫及,益发约束不了族中子弟。自己当年负气出走,独自一人来到这锦官城中谋生,也和那群势利之徒大有关系,后来阴差阳错进了蜀锦织造府,族中有人竟然认为丢了常家的脸面,以此为理由,趁机分占了自家那几间房屋。常宽也不管不问,只有二叔听说后,将自己母亲接进家中奉养。母亲去世后,二叔不时还差人前来嘘寒问暖。三年前,二叔在巴东郡朐忍县令任上为人所构陷,不由分说被去除了官帽服饰,囚在木笼之中,被一辆牛车押送到益州府,下到了狱中。从洛阳传来旨令,着先在益州进行初审,然后再将情况上报京师。过堂时,二叔抬头一看,发现负责审讯的官员竟是自己的好友,不禁转悲为喜,以为事情当会水落石出,心情顿时畅快不少。
说起来,这位初审官员初入仕途时确也和二叔是邻县同侪。因为两县相距不远,公务之余,二人还常吟咏唱和。有一年中秋,二叔在县衙后花园对月独酌,忽念想起他来,月下得诗一首,遂派人快马加鞭将诗送到邻县。此人也是敏捷之才,倚马之间便也成诗一首,交给来人带回。此事一时在益州官场传为趣谈,甚至连洛阳城里也知晓了。武皇帝司马炎有次临朝,笑吟吟地对廷下百官道:“前朝魏武父子文采风流,常以文章自许,不料我朝也有如此风雅之才。”
百官齐声应道:“皇上用人之道,不惟在孝,亦在贤在才也。”
武皇帝抚掌大笑。
谁知风向难料,不过俯仰之间,武帝驾崩,惠帝即位,几年间,京师洛阳就爆发了皇后贾南风与赵王司马伦之间的战争,贾南风被一杯“金屑酒”赐死,司马伦登上皇帝位。作为武帝、惠帝的旧臣,二叔被下到狱中。此人一夜之间便翻了脸,为了将二叔牵连到另一个案件当中,做成一个类似“串蚂蚱”那样的要案,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干人员串到一起,以便趁机灭掉一派势力,将自己头上那顶官帽变得更大更威风;表面上对二叔客客气气,暗中却令狱吏们对二叔严刑拷打,逼他画押作伪证,可怜二叔平日里为人温良敦厚,哪里经得起这白脸红脸的反复折腾?几次过堂之后,差点瘐毙于深牢当中。要不是赵廞因谋反需要笼络益州郡内大族世家的人心,将二叔从狱中提出来,不明不白地放回江原县老家,只怕如今早已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了……
想到此,常琬轻吁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向天祷告:“赵廞已被诛灭,如今最要紧的,是为二叔恢复名誉,希望刺史大人能为二叔作主,或许二叔还能再任个一官半职……”朝门外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中年人面带笑容地走进院子,胖乎乎的圆脸上若有若无地闪着两个酒窝。常琬急忙迎上前去,中年人对她略一点头,问道:“常璩何在?”
常璩急忙应道:“常璩在此。”
中年人脸色冷峻起来:“刺史大人口谕,江原常家世享国恩,今益州存亡之际,着常璩随侍听令,为朝廷效力。”
姐弟二人对望一眼,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几分喜色。常琬急忙一扯常璩衣袖,常璩连忙躬身:“多谢刺史大人,常璩得令。”中年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满脸感恩之情,嘴角边遂舒展开一缕笑,慢腾腾说道:“我乃刺史大人府中家人罗安,军情紧急,常老弟快随咱家来吧,可莫误了大人登楼瞧那李特的时机。”
这时候,屋瓦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阳光下,最先露出的是灰黑色的屋脊。常琬倚在门边,看见常璩的背影跟着罗安从一队队士兵中间穿过。常琬目送着,待常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转身进屋。这时候,一缕雪水顺着檐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随即,街巷里“吱嘎”一声,有户朱门人家开了门,一个小厮探出头来,看见一员偏将骑在马上迎面疾驰而来,马肚两边皆披了闪亮的铁甲,修长的马颈下,一颗人头左右晃荡,似乎正笑得呲牙咧嘴。小厮骇了一跳,立即把门关上,差一点将头夹在门缝当中。
箭,即将射出。拉弓的那只手,稳稳地停在半空。风吹过饱满的弓弦,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只待罗尚右手向下一挥,这支锋利的箭就会破空而去,在电光石火间穿透李特的胸膛。然而罗尚的手并没有挥下来,反而轻轻地向后摆了摆,这让都骑校尉大为不解。他本是罗尚帐下排名第一的弓箭手,臂雄力沉,可以在百步之外一箭穿透三张牛皮靶心。箭术既如此高超,偏偏为人还沉默寡言,沉稳有度,颇得罗尚信任。此刻,他见了罗尚手势,瞬间将全身的力道硬生生收回,收弦、拢弓、拈箭、入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屏息静气地执弓而立,一双眼睛向左右扫了一下,透出一股傲然之气。
对面,李特正扯开铜锣般的嗓子大吼:“罗尚,我大军攻无不克。你还是快快投降,免得掉了项上人头。”
“李特,朝廷念你等氐羌流民受兵火骚扰,特许你等进入蜀地就食。你等不念朝廷大恩,反而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司马无道,诸王相残,致使天下民怨沸腾。我等原本就是蜀人,何来入蜀就食之说?”
罗尚正要反驳,又听李特大声说道:“想你父亲叔父原本也是蜀汉将领,皆受先主昭烈帝栽培,你又何必再为司马家卖命?”罗尚心里顿时怒火上升,暗暗将右手朝后一摆,哈哈笑道:“蜀汉早已灰飞烟灭。如今朝廷大军云集,我城中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尔等还是放下兵器,早日归顺了吧。”
见罗尚发出暗号,都骑校尉正要拈指从箭袋里抽箭,却被人伸手轻轻一挡。他抬起头,只见兵曹从事任睿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支箭,递给自己。他低头一瞧箭镞,脸色登时变了,那锋利的箭镞上隐隐透出一层铜绿色,分明是在药水中浸泡过。他摆摆手,正要拒绝,只见任睿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嘴巴朝着罗尚背影微微一努。都骑校尉心里老大不乐意,但也只得接过来,小心地捏住箭杆,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弓,双眼精光炯炯,只听“嗖”的一声,那箭脱离扳指,迅如闪电,直奔李特面门而去。常璩厕身人群中,眼看那李特即将中箭,心中暗暗欢喜。
自秦攻取巴蜀,秦献公、秦惠文王先后派张仪、张若入蜀,仿咸阳城规制筑成都大城、小城以来,大城内为刺史府衙所在,小城则属成都县治所。天晴时分,站在大城上箭楼前眺望,西北雪山巍峨,东南平畴百里。朝霞时,两处城内处处市声喧哗,日落后,大城里则夜夜笙歌鼓乐;俯瞰城外,郫、检二江波光粼粼,终年流碧泻翠,端的是人间第一等温柔富贵之地。大城与小城之间原本共享一道城墙,诸葛亮去世后,姜维领大军在外,刘禅采纳了宦官黄皓的建议,以攘卫皇城的名义,在共享的城墙外又建了一道城墙,就此将大城、小城分割开来,两城之间虽相距不过三十余丈,中间仍挖了一道壕沟,引郫江之水灌入,平时皆以吊桥出入,黄昏时将吊桥收起,没有宫中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通行。
都骑校尉那一箭挟雷霆之势,眨眼间便穿过护城河,尾羽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呜呜声。那李特兀自张口大嚷,好似浑然不觉。大城这边,罗尚等人手心里都捏出了一把汗,眼看那箭即将没入李特面部,不料斜刺里无声无息杀出一箭,两箭相交,众人只觉眼前火星一闪,大城上射出的箭已被拦腰断为两截,“噗嗤”一声掉入护城河中。
常璩还来不及惋惜,只感觉眼前寒光凛凛,似乎有千军万马即将冲杀过来,心中突突直跳,抬眼看时,却见小城左侧纷纷扰扰的人群中冒出一个年轻人,年约二十,身瘦手长,双眉如蚕,怀中一张黝黑大弓拉得如同满月,弓弦上,冰冷的箭头直直地瞄准罗尚,却又好像对准了所有人。
常璩心中暗暗一惊。
李特哈哈大笑:“入娘贼,箭法不错,可惜比起我儿子来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哈哈。”罗尚脸色煞白。都骑校尉更是气得脸色通红,身子微微颤抖,恨不得拿刀在地上砍个缝钻进去。半晌,罗尚长叹一声:“李特,今日你我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李特道:“休得多言!姑念城中百姓性命,且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尔等快快开门纳降。不然……”话音未落,他蒲扇般的大手向前一指,年轻人手中那箭已从罗尚头顶穿过,将其头盔上的络缨射落,箭头“铛”的一声没入箭楼上木柱之中,箭杆不停抖动,震荡出嗡嗡之声。骤然间,李特军中爆响起一阵雄浑而又凌厉的牛角号声。流民们手持长矛,在阳光下收腹鼓胸,齐声呐喊。原来李特自举事以来,采纳流民中老者意见,军中皆依氐羌习俗,冲锋陷阵时以牛角为号,午夜歇营时则用羌笛为音。号声起时,众人皆血脉偾张,奋勇向前;笛音悠悠时,兵士们都宽衣解带,将兵器置于伸手可及之处,倒头便睡。李特又令兵士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卫,十卫为一营,每营设都尉一人,校尉二人。李特自为大将军,居中军,令弟弟李流、李庠分领左右二军。一旦号角声起,兄弟三人互为掎角之势,先是弓箭齐发,然后马军冲杀,最后步军冲击,往往杀得防卫蜀地的晋军望风而逃。
此刻,李特麾下兵将们眼见李雄一箭射中罗尚络缨,士气大振,掌管号令的兵士便情不自禁地吹起号来。十来个汉子立于阵前,手持弯弯牛角,号声从阳光里穿过,如波涛般起伏,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色彩。
罗尚面如死灰,转身便走下楼去。任睿紧跨数步,正要跟上去,眼角却瞥见常璩张大了嘴,还惊愕在李雄那一箭的威武当中,立刻扯了扯他的袖子,常璩这才回过神来。任睿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快走。”两人随着纷乱的队伍疾走下楼。任睿眼尖,瞧见尘土中一个物件被人踢来踏去,一弯腰拾在手中,认出是都骑校尉平日里戴在拇指上引弓的扳指,思忖片刻,将扳指放入袖中,随即奔下楼去。常璩却迟了半步,下楼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却见李雄放下弓,侧身对着箭楼前的李特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李雄仰起头,张开双臂,这架势,仿佛是要把整个成都城都抱在怀中。漫天的阳光洒下来,李雄那张年轻脸庞的边缘上,闪耀着一层金色的光芒。
小城里已经乱成一团。
雪化为水,从檐沟里淌下来,滴答滴答地一直落到晌午。时令毕竟已过立春,当屋瓦上的积雪融化完毕,阳光便如金箔般倾泻下来,到了午后,人家房前屋后的洼地水面已被映得闪闪发亮。远远望去,除了城墙上一队队执矛巡逻的士兵使人感到有几分紧张,小城的街巷间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街上开始有行人来往,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只须仔细瞅瞅,便可见那些“行人”大多还是李特手下的氐羌兵。他们或三三两两执矛步行,或三五乘骑纵马疾行,蹄声嘚嘚,踏得青石街面上不时溅起几点火花。间或也有平民的身影一闪而过,但几乎都是低头掩面,挨着街边匆匆而行。
街巷深处,稍微殷实的人家都是关门闭户,或拿木头死死顶了门,或搬出水缸堆在门后。一时间找不到趁手家什的,男主人搓着手,焦急地在门背后走来走去。妇人和小孩躲在屋子深处,大气都不敢喘。
老兵恍惚地跟着一群兵士在街上走着。头上,他那顶益州守备军的头盔已被取掉,被人胡乱地包上了李特麾下士兵的头巾,身上却依旧是血迹斑斑的晋军号衣。风一吹,他颌下几缕花白的胡须便高高扬起,显得颇为滑稽。老兵带着兵士们穿街过巷,一见到那些关门闭户的人家,立刻用手一指,然后就低头避到一边。兵士们立刻一拥而上,脚踹斧劈,然后一窝蜂冲了进去,那些人家的院屋里立刻响起了男人的苦苦哀求声和女人小孩哀哀的哭叫声。
在另一条街巷里,有群士兵不知从何处抱来一根圆木,对准关得一扇死死的大门撞去。声音惊动了刚从一户人家出来的士兵,看他们一下一下撞得颇为吃力,便哄笑起来,聚集在一旁,大声喊着号子:“嗨—扎、嘿—扎……”有一群士兵大概是喝多了,在街巷间东倒西歪地走着,眯瞪着眼,呵呵笑着,不知是谁带了个头,突然唱了起来:
巴杆子哎溜溜草,
巴心巴肝哎,去看爹娘
众人呵呵笑着,齐声应和道:
巴心巴肝哎,看爹娘
那笑声忽然又转成了呜呜的哭声:
看爹娘唉,看爹娘
爹娘正在那黄泉路上哎
悠悠飘荡
……
四下里又哭声一片。老兵默默地听着,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四周,迅速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
老兵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
两个时辰前,当他被几个氐羌兵从死人堆里像抓小鸡那样抓出来时,整个人都快散架了。那几个兵看他一脸血污,身着晋兵号衣,便抽一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他顿时感觉一股凉气嗖嗖地在全身游走,索性双眼一闭,叹息一声,静待死亡。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片刻之后,那寒冷的剑锋竟然离开了他脖子,随即,四周响起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在他耳边大声问道:
“老头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身甲衣,成心找死啊?”
“怪不得这益州城里的晋兵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是连这样的胡子兵都拉到城墙上来了。”
“老头儿,你别老是闷声不吭啊,说吧,想死还是想活?”
“死又咋样?活又咋样?”老兵声音发颤。
“死嘛,嘿嘿,”冰冷的剑锋又架到了老兵脖子上,“死嘛,很简单。现在,老子只要轻轻一划拉,你这老小子就去阎王殿报到啦。”
“我……我……我要活。”老兵感觉裤裆都快要湿了,嗫嚅着说道。都说当兵的见过血就不惧生死了,然而老兵知道,那不过是年轻时候懵懵懂懂,听见自己阵营里战鼓咚咚擂响,顿时热血上涌,跟着将官们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杀。到了自己这把年龄,见过的死人已经太多,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活着,活着,然后回家。
“既然想活,那就简单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话了,显然是民军中的一个小头领,“老子们来到蜀地,就是为了填饱肚皮。现在打进成都,更要吃香喝辣,风流快活。”说到这里,那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厉声道:“你个老不死的,少装神弄鬼,快他妈睁开眼睛,给老子们带路!”
三万多人马一下子拥进本已人满为患的小城,要吃,要喝,要房舍、铺盖,要草料……有的兵不听管束,吃饱了饭还要女人,然后还要金银,顿时把这个本就狭小的小城闹得鸡犬不宁。这几万人马伏在风雪交加的郫江对岸时,哪怕饿得只能舀一瓢冰冷的江水压肚子,也不敢乱说乱动。就在发起攻击前夕,在郫江边的一个小小村落里,有个兵士饿得实在发了慌,闯进一户人家抢食了锅里的芋头,自己一声令下,那兵士便自断了一根手指,全军上下无不战战兢兢。
李特万万没想到,怎么今天一进了城,将士们就不听管束了呢?
夕阳无声地从城廓上落了下去。随着那西沉的落日在云层里逐渐隐去,暮色围合上来,随即,呜呜的羌笛声开始在小城的箭楼上悠悠地响起。这是号令兵士们归营点名的令声。听到笛声,李特下意识地迈步出了帐篷,他本以为会看到校尉们带队从各处归营,谁知横在眼前的,却是街巷里一片灯火纷乱的情景。
一个时辰前,李雄前来询问今晚在哪里安营,李特伸手拍了他肩膀:“你去找一处好宅子,咱父子俩也尝尝这蜀地第一等华居美屋的滋味吧。”
李雄却机警地摇摇头:“依孩儿看来,父亲大人今晚还是和我们一起住在帐篷里为好。”
李特随即反应过来:“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些。”他发现,这两年来,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儿子了。这小子,几年前还是个见了女人脸都要红到耳根的“青沟子”,没想到经过这几年在蜀地的几次征战,不但弓马日益娴熟,而且性格变得沉稳坚毅,心思细密,越来越像自己,尤其今天上午他那一箭后发先至,拦腰射落了晋军那边的暗箭,让罗尚大丢脸面,更让他大为喜悦。其实当罗尚阵营中那校尉双肩一抬时,他已然执剑在手,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要等箭到面门那一瞬,才挥剑将其劈落,让罗尚这个朝廷册封的所谓“平西将军”也见识见识他这个数万流民们一致推举的“镇北将军”的本领。
现在儿子为他挣了头彩,他比自己被流民们推举为首领时还要高兴。看着儿子那英气勃发的脸庞,李特内心不禁溢出一种柔情。自从入蜀以来,他忙于东征西讨,难得有片刻功夫去关心几个娃儿。他暗暗对自己说:“始儿、荡儿、雄儿几个孩子年龄也到了,等罗尚那厮献上大城,就该给他们讨上几房媳妇,给老子生一大堆孙娃儿啦。”
他就这样怀着喜悦的心情,在悠远苍凉的羌笛声中走出了帐篷,不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幕混乱不堪的场景,心情顿时冰凉下来,一股怒火直冲上脑门。转念一想似乎不妥,就来到昏暗的灯光下,箕踞在中军帐中,双手抱头,苦苦地思索起来:“按照之前的做法,为了激励将士们的士气,也为了震慑据守在蜀地其他郡县的晋军,攻进城之后对这些剽掠之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成都不同,这里是益州郡郡治所在地,不单是富贵风雅之地,还曾为蜀汉皇城所在,如果还像往常一样纵容兵士们的行为,恐怕会激起蜀人的极大反感。虽然我麾下目前还算兵强马壮,但终究强龙难压地头蛇……如今之计,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特的队伍颇为奇特,风格类似于当年黄巾军张角兄弟的人马。队伍里,除了冲锋陷阵的骁勇之士,还有跟随的家眷,以及打铁、行医、推磨、制作推车、专事菜蔬种植的……打仗时,这些匠人和妇人娃儿等都在李特妻子罗氏的带领下组成后营,远远地跟着中军,队伍显得倒还齐整,一旦归营,顿时就像个混乱不堪的破村子。显然,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攻下大城,以成都为依托,才能对抗即将反扑过来的各路晋军。
但要如何才能攻下大城呢?
李特不知道,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对面的最大对手罗尚此刻也陷入了极大的惶恐与愁闷当中。小城已然陷落,上午在箭楼上,他已经见识了李特的威势,知道无法与之正面交锋。回到府中,他立即向朝廷报告了成都目前的形势,请求火速派遣荆州刺史宗岱和建平太守孙阜所辖水军前来,不然,成都不保。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臣当与益州共存亡,以谢皇恩。写完这一句,他长吁了一口气。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不觉之间,他额上已密密地沁出了一层汗珠,他举起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这时,府衙外面隐约传来了巡夜的“柝柝”声,接着是嘚嘚的马蹄声,他这才发觉,窗外已然月上中天。
这是一弯下弦月。洁白的月牙似鱼尾般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罗尚踱步到窗前,望着那广袤而清冷的夜空,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笑了起来,扭头对外屋说道:“唤那个叫常璩的年轻人前来。”少顷,又加了一句:“先请任先生来。常璩到时,让他在外面等候召唤。”说完,他冲那一弯月牙举起了拳头,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咬出几个字来:“李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