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袭(一)
关键词:曾祖父 三个妹子 表弟
传说中的舒家秘籍,是曾祖父留下的。
有关曾祖父的传闻,几乎全是听父亲讲述,从未谋面的曾祖父就此成为舒致怀的神,一旦被哪个盐工捏痛小鸡鸡,必宣称:“我曾祖父两根指头就捏死你!”真正感受到曾祖父的分量是因为父亲临终前的选择。数不清多少次听父亲讲曾祖父,唯有这次感觉不一样。
盐工干活伤破皮肉原本常有的事,舒父的遭遇超常,拉绞盘车时摔倒,遭身后的牛踩了,伤及内脏。治疗一段时间,病情像欠下的医药费有增无减,几近绝望时盐场老板主动送来一个方案,包下舒父所有治疗费,每年另分给利润,条件就一个,分享舒家的凿盐井秘籍。同住一个棚子的盐工也劝舒父,没了命啥也没用。这一切舒父都清楚,清楚也不答应。
逃荒路上与母亲失散,舒致怀是跟随父亲走完开裆裤岁月的。盐场不许小孩进入,他童年的空间就是盐工睡觉的大棚。一个棚子睡几十条汉子,棚里充满汗味霉味,还有鼾声,这种环境中做得最多的是一遍遍想念母亲,想得太入迷,每见到一个女人走进视线,都猜测是不是母亲回来了。唯一短暂变换环境的方式是去大棚旁边上茅房,那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坑,供几十个男人围着大小便,坑周围就没干爽过。某天,舒致怀顺理成章滑进粪坑,幸亏来解便的人多。父亲先用桶提水将他粗冲一番,然后拿篾条编织的盐包装袋裹上他,拎到釜溪河里彻底清洗。那是舒致怀记忆中走得最远的地方,超过两华里,满目新鲜,以致后来令他多次想望,要不要再滚一次粪坑。
重伤的舒父开始吐血,抹着嘴角上的红冲舒致怀苦笑:“拉绞盘车的活儿干了几百遍,阴沟里翻船全怪自己发骚,想给你娶个后娘。你爷爷当初也是为顾你奶奶,双双死在逃荒路上。难怪你曾祖父会传下一句话:舒家的得和失都与女人有关。”舒致怀以为父亲被牛踩坏了脑子,世上哪家会与女人无关?好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父亲多半是从自身预见到儿子的潜质,告诫儿子,未来在这个领域要谨慎。
可惜谈这话的时候,舒致怀纠结的是另一码事:曾祖父传下的秘籍真要值价,咋不拿去换后娘?都到买命的关头了,为啥父亲还舍不得亮出秘籍?要进入以后的剧情舒致怀才会明白,最不该忽视的还是舒家与女人那句话。
父亲说话更艰难,偶尔强撑着开口,反复念叨的皆是同一内容:“我和你爷爷没本事实现你曾祖父的意愿,好在也没给舒家丢脸,接下来靠你了。”听起来像是庆幸守住了曾祖父栽下的树,要结果子该是下一辈的事了。父亲每说一次,曾祖父和秘籍的分量就增加一分,别人家帮孩子存实物,父亲帮舒致怀存储曾祖父的光芒。
到又一个半夜,舒致怀被父亲摇醒。棚子里的盐工或睡得很沉,或在外做夜班,没人打扰。舒父拿出一小小布包,舒致怀死活不伸手接。舒父拉开舒致怀胸前衣服,强行放入小布包:“这是舒家的魂,你曾祖父拿命保住的,代代传下去,舒家才有盼头。”小布包压得舒致怀喘不过气,周身发紧两腮乱颤,口齿不清问上面写的啥。舒父刚刚说出只有你曾祖婆看过,突然闭嘴。舒致怀听到周围的鼾声似乎轻了。
舒致怀捂着沉重的“舒家魂”,很久没止住颤抖,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啥。瞅机会跑到无人处掏出小布包缓缓打开,只见霞光万道闪耀天地,惊惶中被人推醒,听到一个声音说:“别睡了,你爸死了。”他猛地坐起,看见几个同住一棚子的盐工正把父亲抬离竹子搭建的通铺,曙光下父亲蜡黄的脸异常平静。很久以后舒致怀才会知道,那种平静是完成了什么传递的释怀。那年,舒致怀七岁。
没有盐场老板会雇用七岁娃娃。同一棚子的盐工轮番求盐场老板,赏碗饭让娃娃保命,也有盐工对老板承诺慢慢动员舒娃拿出祖传秘籍。出乎所有人意料,舒致怀拒绝同情,也拒绝拿出秘籍,搬到一个废弃盐井的破棚子里去了,那里面住了不少逃荒来的外地人。
舒致怀后来对亲密无间的三个妹子道出做这样选择的理由:“我不想今后曾祖父骂我。”
据说逆袭人生通常要借助自身以外的元素,舒致怀没有背离这个套路,给他后来的日子增添炫彩画风的,应该是曾祖父及其传下的秘籍。但舒致怀脑子里最生动灿烂的,却是曾祖父和曾祖婆在码头上擦出火花那一幕。他无数次谋划,要把这剧情移植到他和三个妹子身上。由此看出,舒父病危时关于舒家与女人的告诫并非多余。
曾祖父生前在码头扛盐包,别人扛一袋也经不住累,曾祖父常常扛三袋上跳板,踩得运盐木船跟随他的脚步摇晃,也踩得若干水灵灵的目光贴着他转。那阵子,准曾祖婆就在码头上捡落地盐。
无论历朝历代对盐的监管有多严,私盐贩子和抢盐土匪依旧出现在各个时期的史志上,仿佛越是严管的东西越吸引人铤而走险。亡命冒险的终归是一小撮,更多的弱势群体则选择在官府和亡命徒的缝隙中寻生路。每天都有成群的老幼妇女捏着小布袋和小扫帚,来码头收集搬运过程中散落地上的盐。这行当少不了挨打骂受欺负,到手的盐也些微,准曾祖婆能借此谋生,使得几十年后的舒致怀从中看到生存空间,甚至一度琢磨过靠此挣钱给父亲治病。可惜父亲走得太快,姓舒的少年来不及实施壮志,生活就翻篇了,翻到靠此养活他自己。
结识三个妹子的剧情就发生在码头上,看来舒致怀没选错地方,遗憾的是,结识那一幕远不如曾祖父豪迈,舒致怀好长时间为此耿耿于怀。
正处于清光绪年间,史料叙述是国运严重下滑,舒致怀不懂国运和吃盐有啥关系,只知道每天有数不清的船在这儿装满井盐,沿釜溪河运往该运去的地方。后来的史料称,还在咸丰年间,每年从盐都运出的井盐就超过了百万担。这儿被称作盐都,真不是叫着玩儿的。
船多,装载量大,捡落地盐的人自然不会少,大多是逃难来的外地人。有这么多人逃难来此,既表明光绪皇帝手艺差,也显示盐都活命的概率大。
码头上人越多,站的清兵也越多,近似市场的供求关系。一部分清兵手持长矛大刀,监视每个盐包的去向,另一部分清兵则手拿毛笔和记录册,在指头上用小绳吊一截装墨汁的小竹筒,两三人一组,站跳板边记录扛上船的每一包盐。年少的舒致怀由此悟到,朝廷斤斤计较起来不比百姓差。
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舒致怀被几个清兵外加两个本地闲人拦下,涎着脸要他买酒喝。以为是遇上以执法的名义敲诈,好些捡落地盐的人都有过这类经历。拦他的人嘀咕着脱光他的上衣,又摸他的裤裆,捏他的小鸡鸡和屁眼,好不容易听明白,这些人是要他拿出祖传秘籍。
一个小娃,把秘籍藏身上等于没藏,这么一想,舒致怀就觉得自己没这些人傻,稍一得意便苦着脸作秀:“我要有秘籍还用来扫落地盐吗?还会给你们随意搞整吗?”小娃说话不知轻重,质问语气惹恼那几人,那几人拿绳子边捆边警告,不交出秘籍不放人。
刚立秋,盐都的气候不冷,只是在人多的场合半裸身子被捆着很丢脸。舒致怀不知道清兵会整到啥程度,一急,猛想起曾祖父有过类似经历,偶像的作用多是拿来模仿的,于是不管不顾扯起嗓子唱响带颜色的盐工号子:“水连水来坡连坡,情妹要连情哥哥……”
舒致怀没唱功,赢在声音大,码头上人多,童音号子引不少人侧目。捆他的人识破用意,扇他两巴掌:“卵大个娃娃就会耍诡计,晓不晓得偷盐是死罪!”舒致怀一听就明白糟了,话语权在清兵那儿,死很可怕,更可怕的是祖传秘籍砸在自己手上没传下去,到阴间见到曾祖父咋说?
既然唱了开头,轻易闭嘴便是输,索性边哭边继续唱:“吹风下雨都不怕,雷公火闪扯不脱……”
剧情反转来自三个妹子,也是在码头上捡落地盐的。这之前舒致怀与她们并不熟,或许是年龄相近,或许是看着顺眼,或许是以往也被清兵欺负过,或许就是情绪来了,总之,三个小妹子看到几个大人欺负一小孩,一同拉长嗓音反复大喊起来:“肇的哦——肇的哦——”
“肇”是当地方言,直白翻译就是乱来,全句可意译为“这里有人乱来”。
和三个小妹子一道围观的一大群小孩,平常就拿起哄当游戏,也一齐跟着大喊“肇的哦”,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没完没了,吸引来更多孩子老人妇女。人很怪,有时候看热闹比领赈灾稀饭更兴奋,还没走拢,先一路跟随着哇哇狂喊。几个清兵和两个闲人知道遇上了有理说不清的场面,加之没搜出传说中的秘籍,悻悻离开。舒致怀逃脱一劫,还意外得到一条绳子,后来又察觉,还顺便验证了一下那句舒家与女人如何的话。
三个妹子从此成为舒致怀最亲近的小伙伴。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桥段,舒致怀也渴望缓解孤苦伶仃,小猫小狗都盼合群,何况从小失去母爱的小娃。
相处一熟,相互间说话就没顾忌了,三个妹子取笑舒致怀为啥只脱光上衣,是不是宝贝藏在裤子里,要舒致怀脱开来看看。舒致怀大大方方开出条件,要脱一起脱。
三个妹子中,桂芳和叮叮与舒致怀同龄,五妹子最小,只因妈妈拖有更小的娃,让她跟着桂芳和叮叮捡落地盐,一件大人穿破的衣服长袍似的套在五妹子身上,做事和玩耍时常若隐若现未封口的裤裆。关于一起脱的条件,实际上是针对桂芳和叮叮。
桂芳和叮叮低声商议了一下,同意舒致怀的条件,但要舒致怀先脱。舒致怀也有抛什么引什么的意图,叮嘱一句别赖账,爽快脱下裤子。不知咋回事,小鸡鸡擅自翘起来,虽稚嫩,却嚣张。舒致怀有些害臊,依旧按桂芳的指示原地转了个圈,像展示什么品牌。
接下来三个妹子也没当老赖,一齐转过身拉下裤子,让舒致怀看到三个小屁屁。一双眼睛看三个和三双眼睛看一个,收获肯定不一样,不等舒致怀反应过来,桂芳宣布结束。舒致怀大叫划不着。
叫归叫,却没有以往那种委屈感。
牺牲色相换来的是三个妹子更高的要求。才过几天,叮叮代表三个妹子问他,舒家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秘籍,拿不拿得出来让人看。话说得很考究,舒致怀差点儿中招,好在紧要关头想到自从掌管秘籍后,旁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莫非这就是曾祖父说的被别人放在眼里。
刚找到感觉,舒致怀就无师自通地挑逗三个妹子:“有蛮多妹子迷我曾祖父的山歌,就是那天我唱那个,想知道后面还要唱些啥吗?”三个妹子看出他的野心,倒也没生气,照样亲热交往。
那段岁月做得最多的游戏是找新娘,不是为舒致怀量身定做,乃当地固有。方法是舒致怀先做一个可供验证的物件,像多年后魔术师要观众在扑克牌上做个独一无二的记号。三个妹子将物件藏一人身上,舒致怀若能猜出物件在谁那儿,谁就做新娘和舒致怀拜堂,其余两个女娃则担任类似婚庆公司司仪的角色。舒致怀渴望猜对后拜堂,然后有权亲一亲新娘。猜错当然要受惩罚,比如打手板、挠脚板心……三个妹子常联合出老千,舒致怀受罚的轮次占多数。即便如此,他也深感享受,到后来与妹子们翻脸,他最留恋的始终是与三个妹子的亲密无间。小时候总在梦中才能见到妈妈的笑脸,现实版的温馨能成为他人生路上的一大财富,一点不意外。
叮叮是三个妹子中花样最多的,假如轮到她执罚,通常会避开皮肉惩罚,改要舒致怀答题,比如舒家有凿盐井的秘籍,为啥还会穷;比如为啥不把秘籍拿出来用;比如为啥非要一代一代往下传。她越要问,舒致怀越明白秘籍的价值高,据说大多数人的见识都像他这样来自实践。直到又一次叮叮放大招,舒致怀才终于扛不住。
叮叮凑在他耳边悄悄许诺:“你把秘籍给我看看,我脱下裤子让你看前面。”舒致怀记不得那会儿是九岁还是十岁,只记得一听这话,他一整天口干舌燥。
父亲生前讲过,这世上看过舒家秘籍的女人只有曾祖婆,这话给了舒致怀灵感:“谁要嫁进舒家,立马就能看到秘籍。”见叮叮有些发愣,舒致怀想不得意都难,“要是哪个都可以看,还秘籍个屁呀!”
后来表弟一再追问舒致怀这笔交易有没有做成。
父亲活着时给舒致怀讲过秘籍的来历。说是一群老小居多的逃难人被清兵欺负,曾祖父帮他们脱离清兵欺压,又把刚领到的工钱全给了那群逃难人。盐场的工钱半月一结,曾祖父是毫无积蓄的穷盐工,接下来的十多天只能借钱度日。被帮救的那拨人原本担心逃难保不住命,临走将秘籍交给曾祖父。曾祖父不接受,那些人一句话即说服曾祖父:“要想不被人小看,就得有实在的东西。”
父亲还讲过另一个版本,曾祖父从乡下逃荒离家,途中为一个贫病交加的逃难老人送终并料理后事,老人咽气前将珍藏的秘籍交给了曾祖父,同时外搭一句话:“有它,旁人不敢小看你。”
一件事两个版本,不知是父亲记混,还是传说原本离不开故弄玄虚,搞得秘籍更神秘。
有一点父亲从没疏漏,一个穷盐工手握秘籍,等于陷入风险,加之曾祖父喜欢在妹子面前炫耀,数次险些因秘籍遭殃。好多人劝他变卖秘籍,可以致富也能免灾。偏偏曾祖父考量事情与众不同,越是被旁人盯上他越得意:“都是光宗耀祖,都是被别人放在眼里,有啥不好。”
曾祖父以为他能一肩扛三袋盐,有实力抗风险,唯一担心的是秘籍只传言不使用,时间一长会逐渐失去人们的关注。父亲在讲述中也多次提到没使用秘籍的几大原因:秘籍图少字多,舒家没人识字;凿盐井花费巨大,舒家没钱;凭秘籍去与别人合伙,怕被暗算。这些说法似乎都有道理,但舒致怀最上心的是,曾祖婆是唯一看过秘籍的女人,证明她识字,为啥不教舒家的人?父亲的回答是,兵荒马乱,保命都难,哪有心思学认字!
可惜,曾祖婆以后,舒家人及舒家娶回的人都不识字。
能娶到识字的曾祖婆,靠的是曾祖父的偶像身份。每当曾祖父肩扛三包盐踏上窄长的跳板,总会招来众多夸赞声。曾祖父乐意收集粉丝们的反应,见粉丝群里不少逃难来的外地妹子,一不留神便头脑发热,遇到清兵驱赶捡落地盐的妹子他就站出来指责清兵。这种做法一次就能惹恼清兵,何况屡犯,清兵多次骂他,能多扛两袋盐就记不清自己是啥。
在事情闹大前,曾祖父最大的失误是低估了清兵的狭隘,最大的收益是留意到捡落地盐的妹子中有个眉毛黑黑的女娃。
曾祖父和黑眉毛女娃搭上话的地点是在小面馆。曾祖父在小面馆里吃面,看到眼熟的黑眉毛女娃拿小布袋里的落地盐找面馆老板换面吃,面馆老板嫌盐里混杂有泥土。黑眉毛女娃恳求只换一小碗,面馆老板依旧说三道四挑剔。曾祖父看不惯开个小面馆就如此做作,掏出铜钱朝桌上一拍,大叫一声:“给她煮面。”黑眉毛女娃跪下向曾祖父道谢。曾祖父说:“一碗面不值得跪。”黑眉毛女娃说:“你多次维护我们,我们都很尊敬你。”
后面这一句,曾祖父尤其提神。
黑眉毛女娃将残汤全部倒进嘴里,要曾祖父再叫两碗面给她吃,她就嫁给他,不要一文钱彩礼。女娃特意要曾祖父别多想,她是正正派派的庄稼人,家里遭了灾才出来要饭的,不是怕嫁不出去,是不愿每天被人骂来骂去。曾祖父也没少被人辱骂,心里一热又掏出几个铜钱拍到桌上,吩咐老板再煮几碗。曾祖父明确告诉黑眉毛女娃:“是回报你尊敬我,嫁人的话别当真。”
黑眉毛女娃吃空七八个面碗,脸上泛起红晕:“本来还能吃,留点肚子给你怀娃娃。”曾祖父一再声明自己是穷盐工。黑眉毛女娃很较真:“我每天都在码头上,这辈子能嫁舒大哥这样的人,哪怕有一口菜汤,我也先让你喝。”
曾祖父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不是在意那口菜汤,而是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黑眉毛女娃最终成为舒家曾祖婆。一件谁家摊上都值得祝贺的喜庆事,到舒家的人这里,就成为被嘲讽的理由,最刻薄的是说曾祖父扫仓买便宜。曾祖父很生气,曾祖婆要他别在乎别人说啥,自己的事自己才清楚。说话间,曾祖婆在闪烁的红烛前逐一脱掉所有衣服,只留下一件小肚兜等他解。曾祖父由此记住了那晚的红烛,还有那件小肚兜。
曾祖父在新婚夜庄重立下誓言,等家里养出识字的娃,就把秘籍用起来,要让曾祖婆和舒家一道被人放在眼里。曾祖婆说不用等,她就认得字,她的爷爷读过私塾,教孙女识字是常做的游戏。曾祖父要她马上回老家把爷爷接来。曾祖婆低下头,如果爷爷不在灾荒年间饿死,她也不会跟着乡亲逃难到盐都。
很多年前的桥段照样令舒致怀羡慕不已,反复憧憬自己啥时也能遇到这种剧情。和三个妹子亲密相处后,舒致怀不止一次梦到三个妹子对他说:“要能嫁给你,哪怕只有一碗菜汤也先让你喝。”
假如没有三个妹子的贴身关注,舒致怀还感觉不到使用秘籍的紧迫。叮叮一再说,秘籍不用起来一文钱不值。桂芳说不用等于没有。五妹子不开口,但立场和其他两位完全一样。为此舒致怀越来越警觉,舒家秘籍不激活,没人会长久感兴趣,最终不如一个荤段子。
叮叮说舒家曾祖婆看过秘籍,总该多少透露一点秘籍的秘密,舒致怀是唯一的传人,不会不知道。叮叮提议,找两个能出资又少野心的人合作,由舒致怀掌握核心诀窍,让秘籍活起来。舒致怀愣了好一阵才问叮叮:“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你们三个妹子一起的?”叮叮有点吞吞吐吐,把话朝一边扯。舒致怀坚持要叮叮回答这个问题。叮叮不耐烦了:“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舒致怀这才说真话,他不识字,很容易失控,秘籍一旦启用便无法后悔。叮叮眼神一闪,声音软软地夸舒致怀:“你的脑瓜挺好使嘛!”
叮叮的神态和声音令舒致怀浑身发痒,事后意识到,那一刻,他差点把嘴唇放到叮叮脸上。到真正这样做已是几年后的剧情,到那时他才会醒悟,父亲转述曾祖父那句关于舒家与女人的话,果然不是随意说说的。
舒致怀更想激活秘籍。
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历史的拐点,到处有人说清朝垮台了,男人狂剪头上的辫子,人们的衣服也开始变换样式。与吃喝拉撒无直接关联的事舒致怀兴趣不大,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十七岁的身体变化,留意自己的只占两成,其余全在三个妹子身上。乐意做的游戏前几年已被三个妹子叫停,更强化舒致怀对她们的关注,逐渐到了一日不见便心神不宁的地步。
不管是同龄的桂芳和叮叮,还是小三四岁的五妹子,如果生在好的家境,这个年龄都已经嫁人或者可以嫁人了,三个妹子还在做零工帮父母挣钱养家,这延续了舒致怀和她们常见面的状态,也延续了舒致怀的梦境。
舒致怀身边多了个伴,表弟翻板,就是反复问他有没有和叮叮交易那一位。
记不起翻板进群有几年了,只记得翻板来了就没分开过,表兄弟俩上下不离挑卤水挣钱。有的盐场盐井多,位置分散,有的盐井不是“火井”,只出卤水不带天然气,这就少不了要雇人把卤水挑到熬盐房。舒致怀和翻板有力气没技术,正是盐场老板眼里干这活儿的角色。
得知三个妹子这几天在同一盐场做工,舒致怀挑回卤水倒进盆里不急着走,挑着空桶站那儿看黑乎乎的卤水流进木盆底的小孔,再顺竹竿做的简槽流向熬盐房。这场景早看过千百遍,翻板明白,表哥是在掩盖等人的心思。果然,三个妹子出现了。
三个妹子送篾条制作的绳子来盐场,桂芳和叮叮抬一大圈,五妹子独自扛一小圈,隔好远,舒致怀就被扯住眼球。三人远不是当年玩输了脱裤裤的身子骨,眼下是该凸的凸,该圆的圆,舒致怀好不容易才挪开眼睛,同时很不甘心地骂了一声粗话,也不知是骂谁。
更要命的是,三个妹子看见舒致怀,脸上立即笑得阳光灿烂,舒致怀想不炫耀都难,要翻板看清楚,这就叫亲热。翻板一肚子别扭,嘀咕,原以为只有男的才好色。
三个妹子人未拢就调侃舒致怀,桂芳说:“这么大一个人才挑两桶,不是说舒家的人一肩扛三个盐包嘛。”叮叮故作认真纠正:“别瞎说,是四包。”五妹子更严肃:“正经点,人家是五包。”三个妹子大笑,翻板也跟着乐。舒致怀生气了,挑着空桶独自离去。
翻板追上来,劝表哥:“别动不动就觉得别人小看你,人家喜欢你才和你说笑。”舒致怀说:“过去不是这样的。”翻板说:“女娃长大了,别老想着像抱新娘那样抱她们。”一句话说得舒致怀满腹忆旧带来的伤感。翻板要表哥别关起门来自作多情,要有胆量,就试一试她们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舒致怀嘴上说不听翻板的,心里却很想知道真实结果。
再见到三个妹子,舒致怀仿效曾祖父的招数,踩着节奏唱色情山歌:“山连山来坡连坡,情妹要连情哥哥……”这山歌舒致怀自己都不知道在三个妹子面前唱过多少遍了,没法更新,曾祖父的山歌他只晓得这一首。
舒致怀一边唱一边打量在路边空地绞篾条绳子的三个妹子。丘陵小坡遮挡少,互相一目了然,三个妹子根本没朝这边斜一眼。反响如此差,舒致怀顿时满脸青灰色,没心思再唱。翻板鼓励表哥顶住,肯定是三个妹子商量好的战术。舒致怀想不通为啥拿这种战术对付他。翻板要表哥首先反省自己,明明是挑卤水的盐工,该卖力气,卖什么唱!
次日挑卤水,舒致怀破例不打赤脚,很嚣张地穿上布鞋,看得翻板直心疼,干十天活儿还挣不到一双布鞋钱,他的木板鞋也是不干活才舍得穿。舒致怀不搭理翻板,倒出卤水后找地方坐下,从裤腰上掏出针线包,脱下一只鞋,有模有样补起来。翻板一看就跺脚惋惜,表哥的脑子又进水了。
三个妹子扛着篾条绳走近,面对玩针线的舒致怀,都装眼盲,直接擦身走过,近得衣服几乎扫着舒致怀的脸,就是没人开口说半个字。舒致怀竭尽全力也没控制住沮丧情绪。
翻板叹息表哥尽想出些馊主意:“你又不是鞋匠,一个大男人,补个什么卵。”舒致怀不认账,怪翻板是猪队友:“要不是你怂恿试一试,哪会一次次出丑。”翻板咽下争论的念头,好言劝表哥别再试。舒致怀反而横了:“偏要试!”
舒致怀说:“我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