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愿
一
谯周躺在榻上,满是皱纹的脸犹如敷了一层严霜,苍白得有些泛紫,看上去已近垂危。
陈寿捏住谯周的手,似觉握住的是一截干柴,正在失去所有的温度和质感。他觉得需要一炉旺火,便叫家仆陈棋往炉中添炭。陈棋忙了一阵,那火仿佛起死回生一般,终于旺了,屋里也渐渐暖和起来,似觉谯周的病也随这炉复燃的火,有了某种指望。
“该服药了。”陈棋说。
陈寿扭头一看,一盏褐沉沉的药已端到榻前。陈寿将药接过,轻轻啜了一口,慢慢咂摸,跟上次一样,有点复杂,甚至迷惑,即使以他浸淫医道多年的造诣,也尝不出这药的来历。
恰好谯熙推门进来,一脸急切地问:“如何,有无好转?”
陈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先生子时咳嗽两次,丑时一次,寅时三次,卯时两次,一共咳了八次,到现在还没醒。”
“唉,生病快两月了,一直反反复复,昨天又突然昏倒,实在令人担心。”谯熙的话里明显带着绝望。
陈寿忽然想起了啥,忙问:“这药真出自范太医之手?”
谯熙道:“是啊,得知家父病重,陛下亲临寒舍探视,并令范太医前来诊治。”
范太医为散骑常侍、一代名医范汪的从子,尽得范汪医学真传。司马炎每有不适,常传范太医把脉治疗。有御医为谯周治病,实在令他人羡慕。
陈寿仍有疑惑,请谯熙将谯周扶起,以汤匙灌药。灌完后,仍使其躺回榻上。
突然,谯周身子扭动起来,继而浑身抽搐。
两人正手足无措,谯周“哇”一口吐了,刚刚灌进去的药吐得满榻都是。
二人忙了一气,将被子撤换,忙叫陈棋去请范太医。
其实,谯周并未昏迷,只是不愿睁眼,不愿再看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此时,他心里往事历历,数十年风雨,千万里河山,一一奔来眼底。
谯周堪称西蜀第一名士,既通经史,又精医道。门下弟子如陈寿、李密、李骧、何渠、罗宪等,以及三个儿子谯熙、谯贤、谯同,个个不同凡响。
曾记得,怀帝刘禅后颈里突然长出个鸡蛋大小的瘤子,又痛又肿。太医们使尽手段,却毫无起色。谯周得知,自请入宫,说服刘禅,以柳叶小刀将肉瘤割除,敷上草药。不到七日,伤口愈合,三月恢复如初。
谯周刚发这病时,浑身发热发寒,咳嗽不止,自知不过风寒,遂以三辛汤泡澡。所谓三辛,即干姜、大葱及蜀椒。干姜性辛热,大葱发汗解表,蜀椒温通散寒。若伤风伤寒,以三辛汤泡几次澡,比吃药还管用。
几天之后,病状几乎消除,不过偶尔咳嗽几声。若再泡几次,将彻底康复。恰在此时,宫吏传话,命谯周上朝议事。
谯周急忙赶往朝堂,随群臣按礼拜见晋武帝。
武帝司马炎威视众人,朝侍臣使个眼神,侍臣以谄媚的嘴脸领旨,转身向众人宣告:“准骠骑将军贾充所奏,封皇子司马柬为汝南王。”
群臣山呼,同声祝贺。
礼毕,司马炎又说:“前日接荆州都督羊祜奏表,称前东吴将军孙秀已携家小入荆州,有附降之意。或纳或拒,请卿等详议。”
孙秀出身东吴宗室,拥兵夏口,吴主孙皓十分忌惮。这天,孙皓宠臣何定带兵五千忽然到了夏口,声称陛下将来此狩猎,特来开路。
东吴早已迁都建业,距此遥远,何故舍近求远,来千里以外的夏口狩猎?孙秀断定,何定是奉孙皓之命前来诛杀自己。因知羊祜宽厚,颇有招降纳叛的胸怀,于是,忙领家眷及亲兵百人出逃,投奔羊祜,现孙秀等人已在荆州。
群臣不知司马炎用意,不敢乱说。朝堂之上一时静如止水,似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司马炎目光如箭,直视群臣。群臣都埋着头,生怕那箭会射向自己。
忽然,司马炎对谯周说:“谯允南患有哑疾,不能说话,但从来以远见卓识著称,如何安置孙秀,必有高见,愿闻其详。”
谯周出列,手捧玉笏朝司马炎一揖。
司马炎挥手示意侍臣,侍臣手托木盘来到谯周面前,盘里放有笔墨和一方白绢。谯周略加思索,左手执玉笏,右手握笔,蘸满墨汁,慢慢写了六个字。
写完,谯周将笔轻轻搁回木盘里,双手握住玉笏,低头等司马炎圣裁。
站在群臣间的罗宪,一直望着谯周,眼含忧虑。
侍臣将那方有谯周字迹的白绢铺在御案上,司马炎看一眼,不由呵呵大笑。笑毕,问罗宪:“罗爱卿认为该如何安置孙秀?”
罗宪说:“恭请陛下圣裁!”
再问李密、李骧,二人的回答与罗宪相同。
司马炎深知,这帮西蜀降臣,尤其是谯周门下弟子,无不与谯周心意相通,若假以时日,虽不至翻起大浪,但谯周的一言一行,绝对会影响他们。
司马炎微微一笑,这笑,像一把即将飞起来的小刀。
司马炎不动声色道:“说得好,西蜀虽灭,东吴还在。朕欲效秦始皇,使河山一统,万方归一。当务之急是用良才,收民心。孙彦才为孙氏宗亲,能弃暗投明,应大加褒奖。怀柔贤臣也是朕的秉性,就像当初收复蜀地,朕宽怀刘禅,同时,又重用以谯允南为首的西蜀旧臣。今后,望你们放眼四海,立足统一,勿生妄念。”
不久,司马炎下诏,以孙秀为骠骑将军、交州牧、开府仪同三司,封爵会稽公。
通过此事,谯周彻底读懂了司马炎的内心,也深知那微笑里,冷漠无边,杀气凛然。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此后,谯周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当范太医出现在病榻前,谯周已知司马炎用心,是要自己不知不觉死在皇恩浩荡里。
谯周从范太医的汤药里,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但他不能拒绝。他有些绝望,也有些壮烈地想,唯有自己的死,能换来其他人的生;甚至,不能自行了断,不能说破,必须配合到底。
二
范太医来了,花白的头发束在脑顶,如一丛被约束住的枯草。
谯熙忙说:“家父昏迷不醒,咳得更厉害了,刚刚吃的药又吐了。”
范太医不出声,将那口小皮箱搁在桌上,紧皱眉头,看了看谯周,责备谯熙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来叫我?谯常侍是朝廷重臣,陛下命我务必使谯常侍康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哪个担待得起?”
谯熙搓着手说:“是是是,是我们的错,求范太医拿出神技,救家父一命。”
范太医坐在榻前,捉住谯周右手,以两个指头掐住手腕,开始切脉。陈寿、陈棋都不出声,等候结论。
摸脉一阵,范太医松开手,从怀里抽出一条绸巾,擦着自己的手说:“还是风寒,不用换单方,快去熬药吧。”
陈棋忙出去熬药。谯熙满脸焦急,又问范太医:“既是风寒,就算不吃药,也该痊愈了;何况有范太医出手,应该药到病除,为何至今不见起色?”
范太医神情有些慌张,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抖,转眼环顾室内,微抖的手指着窗户说:“把窗子开了,关这么严,就算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谯熙似有所悟,赶紧过去,将丝帘卷起,推开窗子。一股凛冽的寒气扑进来,使人不寒而栗。屋外白花花一片,悄然间又是一场春雪。
洛阳不比西蜀,虽年关已过,仍冷如严冬。
范太医说:“记住,每日三次,早中晚,必须按时服药。若不把药服进去,就算神仙,恐怕也无济于事。”说着,拿起那个皮箱要走。
陈寿早看出其中有鬼,忙说:“范太医请留步,学生有些疑问,想请教请教。”忽听谯周大咳起来,咳得声嘶力竭,陈寿只好打住。谯熙赶紧过去,为谯周掖紧棉被。
待谯周咳过,陈寿又问:“恩师既是风寒,并非重病,为何至今……”
谯周忽又猛咳起来,咳得山摇地动,陈寿只好再次打住,扭头望着谯周。谯周盯了陈寿一眼,不再咳。
陈寿更加断定自己并非猜疑,把话接上,说:“在老家安汉,若感染风寒,几乎勿需求医问诊,用几块蜀姜,加些许葱头,熬一盏热汤喝下去,捂上一床棉被,出一身汗……”
谯周再次咳起来,咳得天崩地裂,陈寿又被打断。这次谯周不再停止,咳得几乎气绝。
陈寿明白,谯周不想自己把话说出来,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顾忌的了。于是不管不顾,盯着范太医又说:“若恩师必死,陛下……”
谯周忽然挣扎起来,指着陈寿大骂:“大逆不道,还不住嘴!”
几个人顿时愣住,一齐望向谯周。范太医满面惊讶,忙道:“咦,真是奇了,谯常侍患了几年的哑疾,今天居然能说话了!”
谯周朝范太医一拱手说:“多谢太医神技,所谓百药皆有益,自古不乏歪打正着的例子。谯某虽然风寒未袪,哑疾却好了。”
范太医大笑道:“哎呀,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谯常侍今天能开口说话,实在可喜可贺。”
谯周道:“我的病,我自己明白,太医的方子完全对路,想必要不了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无须再劳太医动步了。”
这些话,范太医当然能听出意思,朝谯周一揖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容在下告辞。”
谯周忙说:“请范太医替我转奏陛下,陛下恩德如天,谯周感激不尽;然老残之身,行将就木,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定当陛下犬马。”
送走范太医,陈寿趋近榻前,想了想说:“明明药里有毒,恩师为何不让拆穿?”
谯周叹息一声,向谯熙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近前。
谯周沉吟片刻,苦笑道:“我若不死,你等何以为生?”
陈寿忽然站起,怒不可遏地说:“司马炎贵为天子,手握生杀大权,要杀人岂不简单,何必使这种阴招?”
谯周摇了摇头,看着陈寿说:“在老朽眼里,承祚是个博知经史的通材,竟如此意气。如今西蜀虽亡,但孙皓仍雄踞东吴,而陛下有兼并天下之志,岂容他人坐大。你我都是降臣,若陛下欲除之,网织罪名,或斩首,或赐死,岂不使东吴群臣胆寒?他日大军伐吴,东吴将士,岂不拼死一搏?”
陈寿冷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善待我辈,以夺东吴将士决死之志?”
谯周又一阵苦笑,不紧不慢说起一件往事。
九月,洛阳秋风漫漫,天气格外宜人。司马炎召群臣入宫,议伐吴之策。
豫州刺史王戎等纷纷上表,称东南将士秣马厉兵,枕戈待旦,请司马炎下令伐吴。益州刺史王浚亦上书,称所造战船闲置不用,大多腐烂;蜀中连年丰收,粮草充足,若再不伐吴,将士斗志将衰。
朝堂之上,贾充等纷纷请缨,并各献策略。西蜀降臣谯周、李骧、李密、罗宪等,却不置一词。
当时,谯周为骑都尉。在司马炎眼里,有西蜀第一名士之誉的谯周,堪称西蜀领袖,西蜀降臣无不唯谯周言行举动是从。何况李骧、李密、罗宪等人都是谯周的弟子,其分量之重,可想而知。
于是司马炎问谯周:“以谯允南之见,当如何伐吴?”
谯周深知不可献一策一计。一来,东吴若亡,司马炎再无须投鼠忌器,刘禅及西蜀降臣,恐再无立足之地;二来,西蜀曾与东吴为同盟,若献讨伐之策,当为不义,或反被生性多疑的司马炎利用,成为剪除的理由。
于是,谯周打着马虎眼:“臣以为,陛下早有良策,何须臣等多言,一切当由陛下决断。”
司马炎又问罗宪、李骧、李密等,所答几乎与谯周无异。
待群臣退下,司马炎留下谯周,笑说:“后宫有几十棵柿子树,正好熟了,红彤彤一片,恰似一盏盏高挂的灯笼。朕心里高兴,请谯都尉陪朕去看柿子。”
谯周岂敢不从,随司马炎步入后宫。
宫墙附近,果然有几十棵高高低低的柿子树,果实累累,泛起一片橙红。
司马炎停在一座假山前,指着最大的一棵柿子树说:“朕每次看见这棵大树,便会想起谯都尉来。”
谯周有些茫然,不知司马炎用意,不敢出声。
司马炎笑道:“谯都尉这棵大树,真是根深叶茂、果实累累,罗宪、李密、李骧之流,不就是你这棵树上的果吗?”
谯周顿时醒悟,不禁冷汗淋漓,忙道:“臣不过降虏,若非陛下恩德,早已化为尘土,岂敢自比大树。”
司马炎呵呵大笑,竟自走了,把谯周孤零零留在那里,不知所措。
说到这里,谯周停下,拉住陈寿和谯熙的手说:“从那时起,我已经知道在劫难逃,所以装哑,生怕树上的果子被风吹下来。”
陈寿、谯熙都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陈棋端着一盏浓黑的药汤进来。陈寿赶紧拦住,大声说:“不能再喝了!”
陈棋一怔,站在榻前,不知所措。
陈寿跪在谯周榻前泣不成声:“恩师听弟子一句劝,人命如天,岂能如此轻生。弟子一定设法助恩师离开洛阳,逃回老家,归隐山林。弟子将日夜不离左右,听恩师教诲,奉恩师起居。”
谯周不言,伸手拿过药盏,一饮而尽,又将药盏摔在地上,摔得谯熙、陈寿心惊肉跳。
谯周把手颤巍巍伸向陈寿说:“起来吧。”
陈寿略一犹疑,拉住那只手站起。谯周躺回榻上,说:“古人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份心意我领了,但能逃到哪里去?”
气氛格外沉重,陈寿、谯熙都说不出话来。谯周指指榻沿,让陈寿坐过来。陈寿刚坐下,管家谯木在门外说:“少爷,主公的几个学生来了,等在客堂里呢。”
谯周忙对谯熙说:“一定是罗宪、李密他们,去把他们稳住,就说不碍事,刚吃了药,睡过去了。”
谯熙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三
很明显,谯周正一步步走向垂危,如一缕飘摇的轻烟,随时有可能消散。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是多么残忍。
陈寿扭过头去,望向门外,却见谯熙步入庭院,走进一片没完没了的风雪里,衣衫缭乱,脚步踉跄,似乎他一旦走完这段路,谯周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寒风从窗口涌进屋来,将桌上的帛书掀落在地。陈寿走过去,将帛书捡起,却是谯周的家书,墨迹如新,余香仍在。他不由想起李密写给自己的那封书信。
李密的书信像一片迎风飘飞的鹅毛,飘过千山万水,从洛阳到西蜀,再到安汉,化为一场渺茫的秋雨。
那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陈寿在鸟语中醒来。如同每一个早晨,柳绵总是先于他起来。
陈寿有些迷茫,躺了好一阵,才起身下榻。
秋天来了,风里有了一日紧似一日的凉意。榻前的凳子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秋衣秋裤,一定是柳绵准备的。陈寿正在犹豫,忽觉喉头有些发紧,忍不住咳嗽起来。看来,一切都符合柳绵的预见。陈寿淡淡一笑,穿好衣裳。
此时,门被敲响,不用问,一定是陈棋。
“少爷,该洗漱了。”陈棋说。
陈寿仍不回话,不紧不慢扣上纽扣。门被推开,陈棋端一盆热水进来伺候。待陈寿洗完脸,再送上一盏温热的盐水。
每到秋季,这座院子便如同一部旧书,总是被秋风翻动,翻得到处都是落叶。此时,竹儿正挥动扫帚,将它们一一扫去角落里,堆在一起,直到彻底干枯,再点火焚烧,灰则用作肥料,撒在果园。
随风而来的雨,如一挂帷幕,将庭院遮掩起来,但遮不住的是与日俱增的没落。
陈棋拿来斗笠,欲为陈寿戴上。陈寿拂开他,拿着锄头,一头走进雨里,朝屋后去了。
屋后是一片已经泛起秋色的果园,一夜风雨,泥土已经彻底松软,一脚走进去,竟有不实之感。
果园里品种繁多,桃、李、杏、橘、梨、枇杷等,应有尽有。
初秋时节,首次挂果的梨已经熟透,柳绵领着陈棋、竹儿、陈书全部摘下来,居然有上万斤。陈寿用梨子酿成了果酒,贩子们闻风而来,争相抢购。柳绵特意留下几筐,说要留些给柿儿。
那些日子,柳绵总是满面笑容,那些收获的果子都酿成了酒,使窘困的日子有了起色。陈寿心里却明白,栽下这些果树,并非为了过日子,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一树树花,一树树果实,能使他感到一份真实与存在。仅此而已。
此时,陈寿停在一片柑橘树下,果实累累,正泛起一层浅黄。
快熟了。
从成都还乡,陈寿经历了一段万事成灰的日子,便将自己交给一片已经荒芜多年的空地,花了整整一个春天,又补栽了一些果树。记得那年,他曾修书一封,命陈书将桑树几乎全换成了果木。
炎兴元年(263)初冬,西蜀灭亡。不久,几乎所有西蜀旧臣都获得征召,却唯独没有陈寿。在犹疑、徘徊、无望之后,他只好带着柳绵母子回到安汉。
其实,果园已被他翻过了无数遍,已经没有一株杂草,但并不妨碍他继续来此侍弄。日复一日,他翻开的已经不是泥土,也不是往事,只是这些必须面对,但毫无指望的日子。
“少爷,来信了!”陈棋手举一封信,从轻飘飘的烟雨里跑来。
陈寿一怔,直起身。陈棋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果实,来到他面前,将那封信双手递来。
“洛阳来的!”陈棋说,满脸兴奋。
信已在手里,真真切切。这是陈寿回乡五年来接到的第一封信。
五年来,世事剧变,风起云涌。司马昭病死,司马炎终于将曹氏小皇帝拉下宝座,结束了一个纷争不息的旧时代。
五年里,似乎所有人都将陈寿忘记,陈寿也与所有人失去了一切联系。其实,人世间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是一座孤岛。
陈寿有些激动,有些难以自持。他扔下锄头,近于艰难地将这封信打开。
是同窗李密,已由温县县令转任著作郎。
陈棋两眼一眨不眨,直视陈寿,似乎想从陈寿脸上看出信的内容。陈寿却面无表情,匆匆读罢,将信装回函套,揣入怀里。
陈棋只好问:“是朝廷的诏书吗?”
陈寿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去洛阳。”
陈棋一怔,这三个字,似乎是回到安汉以来,陈寿说的唯一一句话。
“去洛阳,去洛阳!”陈棋一边快跑一边喊叫,似乎突然变成了小孩。
家人都以为陈寿终于得到了朝廷的征召,沉寂的气氛立即变得欢悦。柳绵见陈寿直接去了书房,也忍不住跟进来,正要问,陈寿将那封信递来。柳绵接过,读了一遍,原来是谯周病重,李密请陈寿往洛阳探视。
柳绵想了想问:“何时动身?”
陈寿看了看柳绵说:“明天。”
陈寿枯坐一阵,再次回到果园,采下一把枇杷叶,又取来几只硕大的雪梨,削皮,剁成粒;将枇杷叶洗净,加上蜂蜜,与梨一起熬煮。
陈棋要帮忙,被陈寿断然拒绝。李密在信上说,谯周咳嗽不止,久治无效。枇杷叶、雪梨,加上蜂蜜熬成汁,是止咳的上品。作为谯周的得意门生,他理应亲手熬制,带去洛阳。
柳绵去了绣房,一针一线,赶做一件丝绵袄,让陈寿带给谯周,表示一点心意。
直至五更,鸡声四起,汤汁渐稠。陈寿将沉渣一一捞尽,将半透明的浓液舀起,装入一个小小的陶罐,不多不少,正好装满。这似乎是某种征兆或宿命,他由此坚信,这罐来自家乡的浓汁,会使谯周起死回生。
翌日一早,陈寿带上柳绵缝制的丝绵袄和自己亲手熬成的浓汁,与陈棋一起,踏上了去洛阳的路。
翻山越水,晓行夜住,到洛阳时已经冬月,洛阳正淹没在一片风雪里。
谯周捧着柳绵赶制的丝绵袄,几乎流下泪来,当即让陈寿、谯熙帮自己穿上。陈寿取出陶罐,侍候谯周喝下一匙雪梨枇杷汁。谯周非常配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奇迹似乎正在发生,整整一天,谯周居然不再咳嗽,陈寿一刻不离,侍奉左右。
没想到夜半时分,谯周不仅咳嗽起来,还似乎变本加厉。
谯熙只好不顾一切去请范太医。
范太医得知,谯周曾服用陈寿带来的雪梨枇杷汁,斥责陈寿胡来,认为就是因为服了这东西才更严重了。并称,要是谯常侍有个三长两短,一定禀报天子,问罪陈寿。
直到谯熙小心翼翼地告诉范太医,是自己写信给陈寿,特意让他带来的,范太医才勉强住嘴。
四
谯周又一阵咳嗽,使陈寿收回纷扰的思绪。
只见谯周已靠在榻上,喘息一阵,手指书案说:“老朽这一生,从文字开始,也很想在文字里结束。从西蜀来到洛阳,我抛开一切烦扰,专心著书,所幸《三巴记》已经写完。”
陈寿忙说:“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会使这部书稿传之后世。”
谯周苦涩一笑,又说:“老朽惭愧,有违圣人之道,做了贰臣,但心里也有许多感悟。我等不过西蜀降臣,处处仰人鼻息,时时如履薄冰。但我一直相信,天生其材,必有其用。”
陈寿知道,谯周留下自己,一定有事相托,于是拉住谯周的手。
谯周叹了口气,又说:“承祚才华横溢,性情耿直,故而总会遭人无端诋毁,一直仕途不畅。这样也好,造就了你淡泊名利的性情,这对你将来一定有益。我相信,以你的才情名望,他日必会被征召。”
陈寿见谯周脸色如纸,气息越来越急,似乎大限将至,不免有些惧怕,忙道:“学兄们一定急着见到恩师,我去把他们请进来吧。”
谯周抓紧他的手说:“不,让他们等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陈寿挪了挪身子,更加靠近谯周。谯周缓缓地说:“从黄巾作乱开始,天下风雨飘摇,干戈纷纷,国土分裂,骨肉离散。我辈生在乱世之中,眼见得群雄并起,各据一方,促成鼎足之势。曹魏、西蜀、东吴,杀来杀去,虽然成就了数不尽的英雄人物,但苦的是百姓。作为见证人,我一直有个愿望,把那些人和事记录在案,纂修成书,给后世留一面镜子,使子孙们知道,世上最可贵的是太平。但老朽已是风中残烛,实在无能为力了。这件大事,只有留给你了。”
说到这里,眼巴巴地望着陈寿。
陈寿只觉五脏六腑俱焚,接过话头说:“李密文采风流,敏捷过人,可能比我更合适。”
谯周吃力地摇了摇头,说:“李密文章固然极好,但若论修史,恐怕不及你。”又指着书架说,“那里有个布袋,是老朽有关三国人物的笔记,虽然林林总总,杂乱无章,但毕竟是所闻所见。就交给你吧,但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陈寿泣道:“恩师所托,弟子岂能辞谢。待我回到故乡,一定不辞日夜,完成恩师的遗愿。”
谯周终于缓过一口气,笑得十分欣慰,抚着陈寿的手背说:“老朽一生蹉跎,但能与承祚、令伯、令则等结为师生,不知是何世修来的缘分。”
话未说完,又大咳不止。
陈寿赶紧为他掖好棉被,忍住悲伤说:“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恩师好好休养,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谯周反而笑道:“人总有一死,过去孔子寿年七十二,刘向、扬雄七十一而卒,老朽年过七十,或许活不到孔子的寿年,但若能与刘向、扬雄的年龄相仿,也是老朽之福。恐怕不出今春,老朽将长辞人世,你我再不能相见了。”
听得陈寿心如刀割,却只能隐忍悲戚。
谯熙来到院子里,几个家仆正忙着扫地上的积雪,扬起一片白雾。那株残梅有些依稀,似乎隔着一场梦。在经过梅树时,恰有一朵梅花落下来,掉在谯熙的头上。他不由一惊,似觉这树残梅与父亲密切相关,或许残梅落尽的那一刻,便是父亲撒手之时。
罗宪、李密已候在客堂,面色沉重,见谯熙走来,赶紧起身,询问病情。谯熙说:“家父刚吃了药,承祚在内室里陪他。”
二人一阵唏嘘,忽然找不到话说。
李密想了想说:“昨天,李叔龙说也要来看望恩师,不知何故,居然没来。”
罗宪不无抱怨地说:“昨天下午,李叔龙主动约我们,说好了今日辰时在东门老柳下相会,一起来探望恩师。我二人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等来的是他的家仆,家仆说他有事,让我们先走。”
谯熙无心于这些琐事,见几上堆着人参、鹿茸之类,知道是二人送来的,于是说:“二位能过来探望,已经使我感激不尽,何必又带些礼物来。”
罗宪说:“恩师病了这么久,我等事务缠身,不能侍奉左右,深感惭愧;一份薄礼,一点心意而已。”
李密说:“扶余国的人参和西羌的鹿茸均为补品,恩师生病已久,虚弱不堪,待有好转,肯定需要进补。”
这时,李骧匆匆而来,带着一件裘皮长袍,双手递给谯熙说:“恩师久病,使我五内俱焚,恨不能以身代替。贱内花了几个昼夜,做了这件裘皮袍子,刚刚缝好,便拿了过来。”又转向李密、罗宪,施礼致歉说,“实在不好意思,让学兄空等一场。”
谯熙叫来谯木,让其将礼物收走,并煮一壶茶来。此时,冷风透过墙壁,一缕缕渗进屋来,似乎掀开了每个人的心事。
谯熙暗自感慨:“常言道,人走茶凉,父亲撒手之后,他的这些弟子们,还会进这道门吗?司马炎把父亲看作一棵树,这棵树倒了,树上的果实或者叶子,也会随之脱落,直至腐烂吧?”
罗宪神情自若,不悲不喜,认为自己也算是一棵树,虽然从谯周这棵老树分蘖出来,但已经各有根系,这棵老树倒下,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影响,来谯府探望,不过为了尽师生情谊。
李密眼含泪水,满腹伤怀,以为这棵大树倒下了,叶子或果实的悲剧也开始了。
李骧一脸忧伤,微翘的嘴角,暴露了内心的窃喜,不由盘算:自己虽然被司马炎征用,但并不得意,只有等那棵老树倒了,司马炎的疑虑消除了,自己才可能受到重用。
罗宪又感叹,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草民百姓,最终都将归于尘土,化为幽魂,真是人生如梦。
几人正各怀心思,谯木匆匆进来说:“少爷,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有恩赐,请少爷接旨。”
谯熙忙整衣冠,随谯木出来,抬头一望,一个内臣立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道圣旨,他身后是几个宦官,抬着两口箱子。
谯熙一头雾水,赶紧跪下。内臣捏腔拿调,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听得谯熙怒火万丈,却又不敢声张。
昨日下午,司马炎召见范太医,问谯周病情。范太医不敢隐瞒,把情况一五一十禀报一番。司马炎想了想说:“既然药已经用了半月,谯周为何还在苟延残喘?”
范太医忙道:“臣有一计,能使谯周速死。”
司马炎有些不耐烦,一抬手说:“有话就说,不必卖什么关子。”
范太医请司马炎下一道圣旨,赏赐谯周一百万钱,用于丧事,以卿大夫之礼安葬,谯周一定气火攻心,必死无疑。
司马炎不怎么相信,就问:“吃了这么久的药都不死,一道圣旨就能要他的老命?”
范太医又说:“那些药好比一堆干柴,只需点一把火,陛下的赏赐就是那把火。”
司马炎却拿不定主意,担心要是落下个杀降臣的名声,不利他日伐吴,便让范太医退下,说要好好想想。
于是转入后宫,信步而行。忽然,一头不知自何处闯入后宫的鹿,斜刺里冲来,差点撞上了司马炎,骇得他魂飞魄散。
那头鹿既认不得司马炎,也认不得皇宫,东奔西闯,如入无人之地。
司马炎回过神来,不由大怒,立即呼叫。
转瞬之间,侍卫、内臣纷纷跑来。司马炎指着那头鹿说:“给我抓住,别让它跑了!”
于是,一场活捉鹿的闹剧在宫中上演。宫中男女听见此话,无不兴奋,都加入这场围捕中去。
很快,那头鹿被逼入绝路,被一帮大呼小叫的侍卫抓住,用一条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侍卫们只等着领赏,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场大祸。
在众人忙着抓鹿时,司马炎已派人给贾充发诏,命其急领一千精兵入宫。
当侍卫们将那头鹿抬出后宫,忽被一帮士卒围住。眨眼之间,侍卫们也成了鹿。
只听司马炎呵斥道:“皇家禁地,竟然让一头野鹿闯了进来,可见你们这些侍卫跟酒囊饭袋有何区别?就地斩首,一个不留!”
眼看几百人就要死于刀下,忽听有人大声疾呼:“刀下留人!”
司马炎一惊,抬头一看,侍中任恺快步过来,朝司马炎跪地一拜,道:“此乃大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一身甲胄的贾充喝道:“陛下为野鹿所惊,宫中侍卫浑然不觉,失职之罪,何来大吉?”
任恺从来厌恶贾充为人,赶紧奏道:“臣以为,此鹿入宫,乃上应天道,下合国运。所谓鹿死谁手,这头鹿闯来陛下身边,肯定是找死。不然,宫中侍卫如云,岂能不被发现。以臣所见,这头鹿便是孙皓,预示着江东必灭,江山必将一统。臣请陛下亲手杀死此鹿,以应天意。”
司马炎顿时转怒为喜,命人取来长剑,要亲手杀了这头鹿。
一场危机,随司马炎手起剑落结束。但在司马炎看来,这头鹿不仅象征东吴孙皓,也代表谯周。于是依范太医的意思,便有了这道圣旨。
五
内臣宣旨完毕,留下两口箱子便回宫去了。李密、罗宪、李骧见司马炎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当然明白用意,赶紧出来,将仍然跪在地上的谯熙扶起来。
李密怒道:“恩师卧病在榻,天子竟然下旨安排丧事,这哪里是恩惠!”
谯熙缓过神来,生怕隔墙有耳,赶紧说:“快回客堂去,院子里风太大,也太冷了。”
恰有一股寒风吹来,呜呜有声。谯熙不禁望向那树残梅,似乎已在这阵风中彻底落尽。
恰在此时,忽见陈寿急步而来,叫道:“快,先生有话要对谯熙兄说!”
众人一听这话,赶紧随谯熙、陈寿快步去内室。谯周的另两个儿子谯贤、谯同已经伏在病榻前,泣不成声。
罗宪挤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谯周的额头,只觉冰冷冒汗,转向谯熙说:“赶紧请太医吧。”
忽听谯周说:“不用了,办丧事的圣旨都下来了,老朽要再不咽气,哪里对得起皇恩浩荡。”
陈寿知道谯周要给几个儿子交代后事,便把李密等人叫出去。
屋里,谯周拉着三个儿子的手说:“陛下赐了一百万钱,既不可用,又不可不用。若用于丧事,有违为父薄棺简葬的夙愿;若不用,陛下会认为你们心怀不满。”
谯熙泣道:“儿子正为此事犯愁,不知如何是好。”
谯周惨然一笑,说:“陛下的意思很明白,让你们用这一百万钱,将老朽的尸骨送还故里,葬于家山。”
谯熙等若有所悟。谯周又说:“陛下明显不想让我葬在洛阳,以免在京的西蜀旧臣祭扫。就顺了这份天意吧,正好落叶归根。”
说到这里,谯周已是气息奄奄。谯熙等哭成一片,紧紧抓住谯周,不忍撒手。此时,谯周出气急促,吸气缓慢,喘息半天,憋住最后一口气说:“记住……上表……谢恩……”
谯周断气的消息很快传入宫里,又恰是上元节,司马炎即派太子司马衷代自己去谯府吊唁,以示慰问;他自己则命内臣备驾,要领后妃出宫观灯。
谯周的丧事在满城灯火中进行,一面是哭声一片,一面是欢歌笑语。
是夜,谯熙含泪写了一道奏表,谢司马炎恩赐,并表示,愿将家父持葬故里。司马炎接到谢表,又下了一道圣旨,允许谯周回家安葬,并命沿途各郡县予以迎送,各驿站准予停丧。
谯氏兄弟不愿父亲灵柩久留洛阳,于是匆匆起行。陈寿正好随谯周灵柩还乡,与谯氏兄弟同样披麻戴孝,以尽弟子之礼。
离开洛阳那天,又一场春雪,是上天给谯周最后的礼物。西蜀旧臣,包括安乐公刘禅等,纷纷前来相送。出了城门,谯熙请众人回去。刘禅等也怕远送会使司马炎生疑,便止步城墙下,见灵车渐行渐远,已被雪雾淹没,才叹息而回。李密、罗宪、李骧等,送出十里以外,在谯氏兄弟及陈寿的再三劝说下,才挥泪停下。
李密为太子洗马,回到洛阳,哀痛不已,一连几日不去太子那里点卯应差。太子司马衷是个厚道人,知道他心里哀痛,也不传他。
忽一日,宫吏闯入李密家里,说陛下有旨,传太子洗马李密入宫觐见。李密不敢怠慢,赶紧换上常服,匆匆入宫。
此时,天气已经回暖,洛阳也有了些淡淡的春意,一些叫不出名的早花,也开得星星点点。
内臣将李密引到一座宫殿前,令其稍候,自己进去通报。李密自征入洛阳以来,一直在太子身边侍候,何况太子洗马不过是掌管太子图书的小官,从来没进过皇宫,不免有些恐惧。
不一时,内臣叫道:“陛下有旨,准太子洗马李密觐见。”
李密赶紧进去,不敢抬头,朝司马炎叩头礼拜。司马炎显得相当温和,问了些太子的事,李密不敢隐讳,一一作答。
司马炎笑道:“记得西蜀初亡,朕下旨征你为太子洗马,而你上了一道《陈情表》,说与祖母刘氏相依为命,而刘氏年高多病,不能应征。”
李密不知司马炎何故说起那件旧事,忙道:“微臣确实需奉养祖母,脱不了身,请陛下恕罪。”
司马炎呵呵笑道:“朕毫无责怪你的意思,《陈情表》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朕反复阅读,几乎能全文背诵。”
于是一字一句背了起来。李密赶紧叩头再谢。司马炎话锋一转,说:“谯允南已经作古,若论西蜀名士,当数你李令伯了。”
李密听见这话,骇得浑身发冷,忙又叩头道:“臣愚鲁无知,哪里算什么名士。若非陛下开恩,臣恐怕仍然困居在犍为老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司马炎大笑道:“好个李令伯,如此慌乱。朕没有别的意思,只因巴蜀人才荟萃,朝廷虽然多次征召,不免有遗珠之憾。朕召你入宫,不过望你举荐贤良。”
李密终于缓过气来,于是力荐陈寿。然而司马炎却以为陈寿名节有污,不以为然。
原来,当年陈寿任西蜀东观秘书郎时,父亲病故,根据规制,陈寿回乡守孝,被人蓄意陷害,背负不孝的恶名。这也是陈寿至今困在家乡的主要原因。
李密与陈寿情同手足,一心想让他被朝廷起用。但他从宫中回来,司马炎久未启用陈寿。
思来想去,李密决定带上陈寿所著的《益部耆旧传》去拜见司空张华。料想张华宽宏大度,尤其爱惜人才,又极有声望,若张华出面举荐,司马炎一定会答应。
果然不出所料,张华一见陈寿的文字,立即称奇,说:“此人之才,堪称举世罕见,若不能尽其用,我辈之罪。”
李密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六
陈寿与谯氏兄弟翻山越水,护送谯周灵柩回到老家,已是清明时节,正满山花开,草木青葱。
所谓入土为安,于是忙着择地掘墓。依谯周遗言,丧事处处从简,只备下薄棺一口,布衣数件。
正要下葬,县令随一个来自洛阳的宫吏忽然来了,命谯氏兄弟接旨。
原来司马炎又下一诏,再赐二十万钱,用于置办棺椁、营造墓室,以诸侯之礼安葬;并命县令监工,一切须合规制。
陈寿、谯熙等非常清楚,司马炎是要通过谯周的丧事,做出一副怀柔天下的样子。他们除了接受,实在没有办法。
如此一来,只好重新安排,请来几十个匠人,大修墓室,用时两月才完工。到下葬那天,已是夏至时节,天气已经热了。
葬完谯周,陈寿回到安汉家中,心情十分低落,什么事都懒得做,整日煮一壶茶,一坐不起,也不说一句话,更不修边幅,衣衫不整,任满脸胡子如荒草一般疯长。没过多久,头上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
柳绵怕陈寿憋出病来,命陈棋找出渔具,陪陈寿去溪边钓鱼。
陈寿如往日一样,坐在一棵梨树下。梨树早已挂果,非常繁密。
柳绵生拉硬扯,总算把陈寿推出了院子。陈棋赶紧带上渔具,跟在陈寿后面。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只见轻烟绕茅屋,便觉衣袖带柳色。陈寿心情渐好,很快已到溪边,想找个水面平静的地方下钓,于是看准了一个几字形的水湾。这里水面开阔,流速缓慢,应该是一个好钓处。
空山有百鸟飞鸣,路上无行人来去。不远处,几根鱼竿插在江岸,一个男子坐在一侧。
陈寿见那人头戴竹笠,身披蓑衣,似有一身不俗的清气。扭头问陈棋:“看这气派,想必是个隐居的高士?”
陈棋却说:“曾听老人说过,下河钓鱼,一定要远人一丈。意思是,两个钓鱼的,不能挨近了。”
两人又走了几十步,这才坐下,挂饵下钩。耗了大半天,不要说鱼,连只虾都没钓上来。
陈寿从没钓过鱼,偏偏陈棋也不怎么内行。但远处那人每将钓线拋入水里,一转眼,浮漂就游动起来。只要钓竿往上一扬,总有一条鱼上钩,实在令人羡慕。看来,钓鱼并不那么简单,应该很有些门道。
翌日,陈寿不让陈棋陪同,一早独自来到江岸。那个男子比陈寿更早,都钓到好几条鱼了。
陈寿本想讨教如何钓鱼,但那人总是把竹笠拉得很低,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直到日落西山,陈寿既没能钓上一条鱼,也没能搭上一句话。男子却提着满满一篓子鱼,有些自足地走了。
陈寿觉得这人有些怪异,有些神秘,想弄清楚此人到底什么来历,便远远跟随。
男子走在一条起起落落、十分荒芜的小路上,背影沉沉浮浮,更像一个世外高人。
那条小路在一座茅屋前终止,茅屋后是一片林子,自带几分幽深。此时,天已黑定,却有一片淡月,使这座茅屋更多了几分深远。
男子也不回头,推开房门,像一道待解的谜,身子轻轻一闪,进门去了。陈寿走近屋前,迟疑之间,正要喊门,忽然跳出一条狗来,狂吠不止。
片刻,那门又开了,男子出来,一声呵斥,那狗立即住声,钻进一片暗影里。
男子请陈寿进屋。陈寿刚进门,男子纳头便拜。
陈寿大惊,忙问:“你,这是何意?”
原来,这男子曾是蜀汉卫将军诸葛瞻的骑士,当时陈寿是卫将军主簿。有一次,几个骑士酒后发疯,差点烧了营房,被人逮住,押到诸葛瞻面前。诸葛瞻大怒,要依军法一并斩首。陈寿赶紧劝说,蜀军兵力本就不足,加之日日减员,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
陈寿这番话保住了几个人头,其中就有这人。
男子请陈寿坐下,又说:“其实,恩公第一天去江边钓鱼,我就认出你了,只是自觉卑贱,不便相认。”
一个老妇人一颠一颠出来,虚着两眼问:“哪个来了?”
男子忙说:“娘,这是救过我命的恩人,我曾给你说起过。”
老妇赶紧称谢,要向陈寿下拜。陈寿赶紧拉住,连说了几个使不得。老妇叫儿子一定把恩人留住,自己则去灶房里生火做饭。
在与男子闲话间,陈寿方知,蜀汉破灭时,男子趁乱逃了回来,好歹保住了性命。
男子叹息说:“刚满十六岁,县里就拉我去当兵。一晃十多年下来,居然不会种庄稼了,也无田地可种。想来想去,想起小时候常去江边钓鱼,也明白其中的门道。这沿江上下,靠水吃水的人多不胜数,也不多我一个,于是每日钓鱼,也算是条活路。”
说了一阵,老妇人端着一钵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出来,先给陈寿盛了一盏,又说了许多客气话。
陈寿一边喝鱼汤,一边暗笑,自己竟把男子当成姜太公了,以为是个世外高人,却不过住在江边的渔夫,而且曾是自己的部属。想了想,问:“不知怎样才能钓到鱼?”
男子笑道:“这个,要看恩公想钓哪种鱼,不同的鱼有不同的食性,要用不同的饵料。这几年,我真是摸清了钓鱼的窍门。人哪,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该知足了。比如我,种不来庄稼,也无庄稼可种,但会钓鱼,也不错了。哪像恩公您,读了那么多书,家道又殷实,不愁生计。”
男子一席话,说得陈寿似有所悟。于是起身告辞,踏着月色,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已近半夜。陈寿心里有事,毫无睡意,点起一盏灯,磨墨铺纸,决意从今夜起开始用功。想了一阵,提笔在纸上写下“三国志”三个大字。
柳绵醒来,枕边不见陈寿,放心不下,赶紧披衣下床,出了卧室门,望见书房那边亮着灯,便走了过去,停在窗外,见陈寿正伏案疾书,总算放下心来,站了一阵,悄悄退回。
书案一侧摊着谯周的笔记,陈寿每写一会儿,都会读上一阵。似觉眼睛有些干涩,便搁下笔,起身推开窗户,抬眼望去。星月似棋,山川有形,一阵夜风轻轻掠过,他似觉那些往事,如无边无际的夜雾一般,正朝自己迎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