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名城市

前言

城市的具体位置向来众说纷纭。聂斯托利派教会对其有零星散碎的记录，蒙古西征军描述了半夜营帐中发生的一次集体狂乱，旁遮普的七位古鲁都被怀疑曾造访其城，锡金群山间的英国探险家浮夸的手记，此类记录多半语焉不详，前后矛盾，混以叙述者本人的主观情绪与不自觉的夸张，可信度往往颇受质疑。

其城据信属于一个曾经强盛而繁荣的民族，其名已被遗忘。传闻称东方贤明、睿智而专权的君主约翰王曾遣使到访其城，出重金购买所谓「奇迹」。国王所送去的昂贵丝绸、夜明玉璧、一组共七千二百个大小不一的铜钟、用翠绿色凤凰羽毛装饰的大旗，无不遭到了城中人的拒绝与攘弃。约翰王的旨意是必须奉行的，于是使者只能卖出自己的姓名与记忆，作为报酬，城中人予他奇迹。使者的四肢与脸孔被奇迹当作辇驾，自行来到了东方的王庭。约翰王为其建造高巍的宫殿，布置丰盛的宴席，挑选貌美的侍女，而它一概拒绝。约翰王便下令招揽举国上下最博学的建筑学者、最娴熟的工匠、最才华横溢的雕塑家，来为它再造宫殿，它勉强住下。奇迹能在气体中悬浮，在固体中行走，将金属与岩石软化，将山岭与河流移动，重新摆放。奇迹将有形之物的各项性质逐个拆开，把碎片调换、移动、颠倒，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起来，岩石被剥夺其坚硬，而棉绒被赋予了五采；奇迹又将人的思虑、恐惧、欲望与爱折叠、漂洗、覆写、裁剪。它将王国的都城倒置，城中的居民倒立着生活，用颅骨行走，用双足思考，却浑然未觉，照常起居作息。约翰王对它所展示的奇迹大加赞叹，将它称为「精通变化之人」。它用使者的舌头与喉咙对国王说，这些都只是有名字的奇迹，如果能用言语描述，那便不是真正的奇迹。约翰王请变化者展示无名的奇迹。于是变化者「其下脱漏」国王回到了自己的宫殿，从此对宏盛的交响乐、优雅动人的女子、珍馐醇醪都丧失了兴趣。他沉醉于无名的奇迹中。几年后，贤明、仁慈而威严的约翰王去世了，死前他口中吐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变化者所说的一句谚语。

第一年

·树木在生长.

·阳光映在屋顶金属的甲虫上，鞘翅熠熠闪光。

·历代王室所主持编修的那部辞书还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七十二个词语。

·炉火在酣睡。

·城市在酣睡。

第二年

·树木仍在生长。

·一种新的舞蹈开始流行。

·敌娃人放弃了原定于今年造访这座城市的计划。

·一名孩童在玩一种将床称为画的游戏。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五十六个词语。

·城市在做梦。

第三年

·五枚木片被抛到空中。

·蛾子在学习鹦鹉说话，显然失败了。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二十三个词语。

·城里的占星家发现了一颗新的彗星。

·城市梦见黄土。

第四年

·快！赶快大喊！「卢！卢！」

·一位外邦人提出要与本城的执政官赛马。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一百一十四个词语。

·马蹄声橐橐疾响，人山人海。

·外邦人的马专心于解读执政官的马背上的鬃毛，太过专心，以至于忘记了奔跑。

·它解读成功了，于是把背上坐着的挑战者抛下，径自跑离赛道，在繁忙拥挤的巷子里奔跑。

·直到巷子尽头的数下，它一跃而起，自此再不愿从树上下来。

·城市梦见了黄土被抟揉作人。

第五年

·五枚木片落下，牌面不是「卢」。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八十一个词语。

·孩童来到树下，向叛逃的赛马请教了一个问题。

·马儿不会说话。

·但是马吐出了一朵花。孩子在重叠花瓣间看见了白雪，裸露的金属矿脉，青色玻璃板，海百合化石，罂粟，海面上喷涌的赤霞，菩提树干的每一根木质纤维，高速旋转的星象——既未出现在过去的天空，也不会于现在抑或未来出现。在花瓣中央层叠包裹的花蕊深处，他看见了词语；而在词语深处，他看见一朵花被土地所遗忘。

「其下脱漏」

第二十一年

·树木在生长。

·真菌的菌丝在地下生长。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十六个词语。

·堕落先知的追随者在城中出现。

·郊区出现了隐蔽的墓葬。

·城市梦见了人缝制衣服遮羞。

第二十二年

·五枚木片再次被抛到空中。

·树木仍在生长。

·老马仍住在树上，嘴里嚼着树叶。

·孩子成年后开了一家花店，店门外的巷子尽头有一颗树。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八十个词语。

·画师，又是舞者，带着将成为末代司政官的男子经过了这座城市，但只是稍作停留休整，很快就离开了。

·城市梦见了人修建房屋。

第二十三年

·不必喊了，那个字被征用了。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七十一个词语。

·真菌的菌丝仍在地下生长。

·城市梦见了人抽出自己的肋骨，用肋骨在黄土中写下符号。于是符号变成了第一个文字，这个文字便成了他的妻子。

第二十四年

·五枚木片落下，牌面依旧不是「卢」。也许永远不会是了。

·辞书仍在编纂，城市今年被征收了一百二十个词语。

·花店人来人往，生意很好。

·真菌的菌丝蔓延，扩张。

·城市梦见人开口说话。

「其下脱漏」

第四百一十六年

·老树虬结繁茂。

·菌丝遍布地下。

·辞书编纂快完成了，城市今年被征收了十六个词语。

·占星家们再次观测到了那颗彗星。

·炉火炽烈。

·城中的堕落者被剿灭，被姓名与具名之伪神污染的不端者被关押于地下的球形囚室中，作为其伪装的前台组织被查封，店内剩余的花束被投入火堆燃烧。

「其下脱漏」

第四百三十一年

·站在老树的树冠上，能清晰地眺望整座城市。

·辞书的编纂完成了，国土的每一个角落光辉乱泻。全城欢饮达旦。酒雾蒸云。

·菌丝侵占，扩张，伸入地穴壁内。

·蛾子开口作人言。

第四百三十二年

·卢！

·房顶甲虫的金属背壳映着火光。

·老马驮着男子在燃烧的街巷间穿行，跑得比它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快，火舌如艳红的花瓣，花丛吞没了整座城市。

·词语一个一个从火堆中蹦出，永远消解在炙腾的空气中，直到整座城市都嘈杂而喧闹，被烧毁的房屋大声念着诗，大火将第二物质灼烧为第一物质，它的质量在减小，它的价值在增加。

当时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口不能言，但是我明白那朵花的意思，他想说，

·城市最后梦见人在写诗，此人只写了一句话。

老国王临终前对病榻前年轻的王子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