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狼崽子

深邃、厚重、美丽的星海之间，金属打造的庞然巨物看似缓慢地悠然而过。

越界技术打造的外壁装甲因为长时间没有清理，而生出了不少锈蚀，这让凶名在外的巨舰更添了几分狰狞，作为最强的星际海盗，拳皇“不敬神”的座下旗舰，在十余艘舰艇护卫中泰然踱步的蔑视者主舰，绝对是整个地火星域间首屈一指的霸权。

而身为不敬神的“儿子”，蔑视者舰团第三战斗队的队长，勇猛的“苍色狼王”陈北尔，此刻坐在自己卧室的床边，却眉头紧皱，如临大敌。

他的面前摆着一本极为陌生的书籍。

昨夜，陈北尔以孤身跳帮般的勇气，从舰团的首席科技术士约萨手中借来了这本厚重的古书，一整晚的时间，他饱受头颅炸裂般的煎熬，强忍着看完了第一页，却没想到，翻开下页后的第一个字符，径直将他打倒！

那小小的文字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一般，在陈北尔的瞳孔中游动，笔划拆离，又一次次重组，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觉得这个符号如此陌生！

赤裸的项背上，嵌在脊柱里的六枚“钢钉”正引动星髓，发出宛如呼吸般明灭的微弱光亮，十步杀二十二人加三个星变者的陈北尔，感觉自己的额头正在沁出汗珠！

突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金属门外传来“铛铛”两声，来者并没有征求陈北尔同意的意思，紧随其后便擅作主张地打开了他的卧室房门。

白色的利落短发下，是少女阿雅神色不善的面庞。

女孩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是一枚沉重的金属铁钩，她又是刻意地“哐哐”敲了敲门板，语气冷漠地说着：“约萨叔叫你。”

陈北尔望了她一眼，目光凝重：“你来的正好……”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书，伸手指向第二页的第一个字：“这个字儿念啥？”

阿雅表面上看着很不耐烦，身体却相当诚实地靠了过来，撅着嘴用一副“我才懒得看”的表情，认真地看了一眼：“尔，就是你名字那个尔。”

陈北尔震惊：“多这么多笔划呢！”

“这是古中文的一种写法，爾，听说早八九百年前的时候，和你名字里的尔是一样用的，后来慢慢就不用了。”

“为什么？”

“可能是懒吧，你看它笔划那么多。”

阿雅说着，试图用手凌空写一遍给陈北尔看，但抬起右手，看到自己手腕上那个寒光烁烁的铁钩，蓦然一愣。

然后她就伸出左手，“啵儿”一声把钩子拔了下来，露出自己攥在里面的小拳头。

“喏，十四划呢！”

陈北尔倒吸一口凉气：“古人真闲啊！”

阿雅低下头，鼓捣着又把钩子给装了回来，一边重复了一下自己的来意：“约萨叔喊你。”

陈北尔应一声，这才放下书，直起修长健硕的身躯，从床边的挂架上取了一件薄衫披上，把那六枚星髓注容器也一并遮住，然后习惯性地揉了一下阿雅的脑袋：“走吧。”

阿雅面露不爽地晃晃头，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蹭。

就是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目光扫到了陈北尔放下的那本书，书脊上写着大大的书名“荧惑地志”，跟在后面的则是一行小字“仲日领主联邦出版”。

少女眼帘微垂，撇着嘴喃喃道：“……还真是迫不及待。”

陈北尔听见了，但理智让他装作没听见。

约萨找他什么事，陈北尔心里大概有数。

五天前，张凯恩以切磋之名，行胖揍之实，把陈北尔按在地上锤的时候，来自老爹的全新任务落到了陈北尔的头上。

潜伏火星，执行情报搜集工作。

这是一个隐秘的单独任务，类似的活儿以前都是由舰团的情报堂口负责的，由“不敬神”直接指派给自己的儿子，这还是第一次。

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次的潜伏任务肯定相当重要，不然也不会动用到从不失手的全胜狼王陈北尔。

遵照“不敬神”的指令，舰团的首席科技术士约萨，为陈北尔准备了一件极为贵重的道具。

阿雅费劲地推开技术室大门的时候，头发花白、地中有海的老术士正坐在一根口径两米的粒子炮上，手里攥着一把明显是刚被敲弯的扳手。

约萨咬着嘴里的烟，把它叼到了嘴角，口中含糊地说道：“你来啦。”

陈北尔点点头，然后朝着阿雅扬了扬下巴，少女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很懂事地自行退出了技术室，并贴心地帮他们拉上了门。

老头一手拿着弯掉的扳手，一手拿起嘴里的烟，看着屁股底下的炮管，长叹了口气：“张凯恩个夯货，把炮也给金属重铸了，现在堵得比我老伴儿的屁眼还严实。”

陈北尔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老人家举重若轻的低素质比喻。

老约萨身经百战，免疫一切尴尬，他很是自然地把扳手一丢，手脚并用地从炮管上爬下来。

“冰柜，”他说，“冰柜开开。”

“哦。”

陈北尔走到技术室侧墙，拉开了内用低温仓的大门，在四溢的寒气中，是一整块仿佛从人体上生切下来的背部。

约萨佝偻着腰，走到陈北尔身边，伸手在年轻人身上擦了擦机油：“诺曹背甲，最顶尖的越界科技，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货，除了你爹，估计也就火星圣堂有机会搞到了。”

陈北尔是拥有六枚钢钉的强大星变者，即便在卧虎藏龙的火星，经历过六次升级的星变异能也足以令人生畏，他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无法蒙混过火星海关，更别说执行什么潜伏任务了。

所以他需要诺曹背甲。

这种顶尖的越界技术，能够自适应植入者的细胞，从生理层面上完全阻断已打入的钢钉影响，让陈北尔变成一个单纯拥有星变基因的路人。

甚至，在诺曹背甲完好的前提下，他还能像一个刚刚开始星变的普通人一样，进行全新的星变升级——背上藏六个，胳膊上还能再打六个！

“是有这么个说法，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约萨提醒他，“打十二枚钢钉……诺曹背甲完好也就算了，一旦破损，在它复制细胞自行修复完成之前，十二管星髓会直接要了你的命。”

钢钉，正式的名称是“星髓注容器”，植入钢钉的本质就是在体内建立星髓节点，构建全新的运转方式，使自身的星变异能产生质变。

只要植入手术不出问题，钢钉本身是无害的，如果有这方面爱好，也有足够的资源，那也可以在身上插一百根钢钉去cos火星刺猬，归根结底，所谓“节点”，还是通过钢钉介入到体内星变过程中的“星髓”。

对星变者来说，星髓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星髓的加持，强如不敬神，也只是插着九根钢管的老头罢了。

只不过受限于每个人的身体承受与适应能力，在不同的阶段，星变者能同时承受注入的外挂星髓是有限的。

陈北尔目前可以支撑六管星髓，以后随着对星髓适性的提高，或许能进行第七次升级，甚至像一队长阿加雷斯和二队长张凯恩一样，成为恐怖的八钢钉星变者。

再往上，就是人类的极限了，怪物如拳皇不敬神，也不得不止步于此，九枚钢钉是自打星变以来就没有人能够突破的壁垒，传说，第十枚钢钉将会把人类带入“升格者”的领域。

对此，老爹的评价是：放屁。

所以约萨说的没错，陈北尔如果真敢给自己打上十二枚钢钉，那诺曹背甲一旦破损，他绝对当场暴毙。

“不过，”陈北尔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注意到了约萨话中的关键，“要我命的是星髓不是钢钉，如果我先打空了六管星髓，就算背甲破损，那应该也没关系吧？”

“原则上是这样，”老约萨斜着看他，翻了个白眼，“但诺曹背甲是越界技术，你不能相信越界技术的‘原则’。”

新奇、神秘、强大，是越界技术的标签。

不忠诚、不可靠、不稳定，也是越界技术的标签。

虽然不能一以概之，但越界技术毕竟出自科技术士之手，这些叛离“科学”的亡命之徒从不为自己的创造负责。

约萨费劲地把背甲从冷冻仓里搬出来，陈北尔就站在旁边，超凡的视力能清楚地看到背甲上的毛孔，当约萨搬动它的时候，骨骼还会联动肌肉，宛如活物一样轻微地抽动。

“衣服脱了，找个地方趴着。”约萨朝陈北尔喊道。

陈北尔四下张望了一圈，有些茫然地回看向小老头，技术室里根本没有手术床，而且说到底，约萨是科技术士，不是外科医生啊！

“随便找个地方趴着就成，这玩意儿是高科技，搁你背上开个缝，它自己就能钻进去。”

约萨一边说着，一边从脚边提起一把电锯。

刚要趴下的陈北尔一愣：“你要干嘛？！”

“你不是血甲吗？小刀剌不开啊！”

“……我不用能力就是了！”

老约萨悻悻地放下了手里的电锯。

就趴在那炮管边上，刀锋割开表皮的疼痛还不足以让陈北尔皱眉，倒是诺曹背甲一安上来，那种好像被千百只小虫噬咬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按照约萨的说法，这是在复制他的细胞，原先呈现出的背甲姿态会慢慢消弭，并重生与他原本的身体合二为一。

需要一点时间。

老约萨拖来一张椅子，就坐在陈北尔边上，老头嘴上轻描淡写，但这空闲的功夫却还是一刻没敢离远陈北尔。

等着也是等着，陈北尔想起自己昨天看的那本《荧惑地志》，随口问道：“火星上，科技术士很多吗？”

约萨翘着二郎腿，点了一根烟，哼唧着：“不少，城邦领土和五神教派都有，前者养的比较隐晦，后者要明目张胆得多。”

“火星挺乱啊。”

“笑了，你一个海盗，啥立场说人家乱啊？”

也是，陈北尔砸了一下嘴：“我以前听阿加雷斯说，你当年也是地球学院里的高材生，怎么也跑来当海盗了？”

约萨吧唧了两口烟，吐出一口白浊，老东西眼睛微眯，回忆着说道：“我大三那年，意外发现，用钨丝作为灯丝，照明效果好，功率还小，我兴奋地告诉我的导师，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全新发现，然后我的导师告诉我，这并不‘全新’，他三十年前就知道了，这也不是什么‘发现’……”

地中海老头讥讽一笑：“……这是犯罪。”

世界上本没有科技术士。

历经了两次文明崩溃，从大灾难中重新站立起来的第三纪元，风声鹤唳地禁止了一切自主科研，他们宣称前两次的毁灭源于人类的技术发展触碰到了未知的边界，因此从遗留的巨大核心智库挖掘第一第二纪元已应用的可靠技术，成为第三纪元科技力量的唯一来源。

这种“应用”在标准上是非常严苛的，秉持“宁愿没有，绝不越界”的准则，“1+1=2”成为了不被允许扩展的公式，即，我的手中已经拥有航行星海的星舰技术，但只要相应数据未被挖掘或许可应用，那么第三纪元的人类就不会有飞机。

科技对第三纪元而言，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混沌的海，谁也不敢确信，星舰触碰不到的壁垒，飞机就一定也触碰不到。

从“星舰”到“飞机”并不是难事，但只要你敢跨出这一步，就是置整个第三纪元的安危于不顾，这是越界行为，越界行为就是犯罪，犯罪的科学家，就是科技术士。

在科技术士们口中，第三纪元是“科学死掉的纪元”。

在官方学者口中，“科学死掉的纪元”是科技术士们谋取私利的矫情借口。

也不算错，“学者”并不能与“崇高”划等号，古语说赚钱的法子都写在刑法里，科技术士们痴迷于从第一第二纪元的残骸中拼凑“越界技术”，也不见得就是为了“科学”，很多时候，黑市上夸张的价格更能令他们兴奋。

陈北尔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现在，钨丝灯不稀奇吧？”

“正巧这些年挖出来了呗。”

约萨抖了抖烟灰，探着脑袋望了一圈陈北尔的背：“差不多了，你起来活动看看。”

价值半艘战斗舰，还有价无市的诺曹背甲，现在就装在自己背上，陈北尔起身的时候，多少有点拘谨。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没什么不适，肌肉和骨骼相当自如，要不是自己确确实实刚从地上爬起来，很难说他会不会发觉自己背上背了半艘巡洋舰。

唯一的异样，就在于他没法感知自己的六管星髓了。

“太弱小了，”陈北尔摇头，“总感觉不够安全。”

约萨把他的衣服丢过去：“火星是法治社会，只要你的身份合法就行。”

陈北尔望着他：“比如？”

老头一下顿住：“呃……”

大半辈子了，约萨自打离了地球，身份就没合法过。

一老一少正相顾无言，技术室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金属大门被敲得“邦邦”作响，陈北尔三两下套好衣服，过去把门拉开，看到的是张凯恩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你怎么来了？”

四十好几的张凯恩，天生面相就比较严肃，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子没由来的威严，他一眼扫过技术室，目光直直落在陈北尔身上。

“刚收到的求救信号，”张凯恩声线粗粝厚重，“一艘从地球发往火星的运输舰被海盗袭击搁浅了。”

陈北尔愣了一愣，随即立马明白了张凯恩的意思。

“潜伏任务，你也没什么能收拾的，”张凯恩从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一些，他最大的温柔只能体现在，“我可以给你五分钟，去和阿雅告个别。”

陈北尔脑补了一下白发少女要死要活的模样，苦笑道：“算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张凯恩，蔑视者舰团第二战斗队的队长，身负八枚钢钉的狠人，他深深地看了陈北尔一眼，闷声回道：“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