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翔的孔雀》:柳小桥一带
西卜来山的采石场发生事故以后,火就变得难以燃烧。
不仅听大人们这样说,少女兔惠也觉得事情正是如此,火的确变得很难点燃。但这火也并非完全无法点着,只是火苗慢吞吞地抗拒燃烧。虽说春日已至,已经不需要再生火取暖,但兔惠常常听到祖母因点不着烟在屋里咋舌。而对少女兔惠来说,最为困扰的是如何做饭。单是用炭炉生火就需要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兔惠曾为了生火跑到高处尝试,不行则又去往地势低的地方。不仅如此,她发现除地势的影响外,在不同的日期,不同的时刻,生火的难易程度也不尽相同。这让兔惠非常为难。兔惠曾因为狭窄的厨房内空气不足,把炭炉搬到室外的晾衣场来生火。这晾衣场像一艘颠簸的小船,而兔惠则像坐在船尾,一边感受着湍急的河流在她脚底往下游涌动,一边用火箸来伺候那难以点燃的炭炉。晾衣场坐落在从河岛最南端延伸出来的狭窄一隅,只是稍微涨水,水就会漫过这里。晾衣场无数次经历污水的浸泡,瘢痕累累,地板在湍急的水流中摇晃,似乎连承受兔惠与炭炉的重量都有些勉强。
兔惠的头顶是一段桥梁,而在她身后,一些小屋呈阶梯状杂乱地分布着。这些房屋之间拥挤得不留空隙,只有一条条脚手架似的木板小路供人们行走。兔惠知道这些小屋被叫作棚屋。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一座座横亘在棚屋旁的石桥,石桥上的柳木阑干与石灯笼,一排排近来似乎变得黯淡的浑圆玻璃街灯,以及河面上微微颤动的枝叶倒影——京桥、樱桥、小桥、中京桥,这些名字微妙相似的桥大多集中在河中岛一带,而有轨电车途经的是这座柳小桥。电车路过时的震动伴随着隆隆的声响,它通过得缓慢,在夜里能看到零星的火花在架线上闪烁。尽管采石场发生了事故,但好在用电还无碍。虽然大人们这样说,兔惠手里的火柴也还是屡屡折断,难以生热,用大量引柴才烘得炭火炙热,但火势依然微弱。火焰反抗冬日寒风的凛然气质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让小锅里半生的小枪乌贼和芋头冒着细微的气泡。
近来,河流下游已春霭浮动。
沿着河流向下游探寻,没过多远,两岸便已远离城镇,天空也变得旷远。这里的河岸草木繁盛,成为人们拴船的地方。游船、渔船和学生们运动时使用的小船都停靠在这里。入海口就在海湾围垦地前方,但由于海岬上的高山阻隔,无法在此处望见。所以兔惠只认得河,不认得海。
虽然晾衣场一带河中岛星罗棋布,但极少有人特地曳舟靠近。直至有一次,一条河船接近了晾衣场。
——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船上的人向兔惠问道,从他划船的手法能看出他运桨很娴熟。兔惠不知如何作答,那人却已擅自下锚停船,躬着背,步履矫健地爬上了石壁。当他跨过低矮的栅栏时,似乎对石壁的破损程度感到惊讶,不自觉地打了个趔趄。但随着他挤到兔惠身旁那狭窄的一方空间时,他却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我一直都想来这里。
——我在桥上可以看到这儿,也能在河的两岸看到这儿。我一直都在观察这里。
只听他讲话的声音,还无法获知他的年龄。
——我有时会想“那儿的草木可真茂密”,“那人今天不在呢”什么的。
绑在背上的妹妹熟睡着,微微摇晃着脑袋。兔惠赶紧把妹妹的脸庞转了个向,避开窥伺者的目光。因为她猛然想到,不可以让他看到妹妹。
那个人第二次渡过夜晚的河流时,成了兔惠的恋人。灯火通明的厨房与外界只隔着一道拉窗,厨房深处隐隐传来收音机和大人们出入的声响。更重要的是,从桥上和两岸都能清楚地看到这里的情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兔惠十分害怕。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一辆有轨电车带着四溅的火花飞速驶过,紧接着又有新的电车驶过。在兔惠的视野尽头,照着沿岸一带的车灯在不停闪烁着,而从没收走的衣物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弯纤细的新月。因为那人将难点燃的火作为造访时的约定信号,所以兔惠在夜晚的河边燃起了篝火。火柴的磷面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点火用的纸张被烫得变色,明亮的火光迅速蹿过。方才还在正常燃烧的火在触碰到沉闷的空气后顿时蜷缩起来,不时发出清脆的巨响。兔惠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出声喝令,蜂窝煤的表面又燃起了另一种蓝色的火焰。它遮盖了正无助地蜷缩着的红色炭火,烧出了重影,冒出了显眼的假蓝色的火光。它随性地膨胀,喧扰地肆虐着,兔惠的发丝也被吹得凌乱。可它只有光亮,却没有一丝热度——兔惠笑了,那似乎是发自肺腑的大笑。
不知不觉中,婴儿们正弯着手臂在地面上匍匐。狼藉间,至少有一个婴儿掉进了夜晚的河流。然而有着相似脸庞的婴儿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在内还有三四个,所以没有什么让兔惠觉得可担心的。
西卜来山坐落在城镇的西北角,目前还没有人注意到,黑暗正笼罩着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