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田间(六封)
田间兄:
九月由方冰同志带来信收到,好音千里,倍增欣慰。方冰、陈陇均入党校学习,沙可夫同志亦在党校。我随高中班来延,一路很是顺利,简直没遇到什么困难,游游荡荡而来,我也没闹病,从没掉过队,谢谢你关心我的身体。
高中班到此,即散并于延大各院。我在鲁艺研究室,邵子南也在这里,但不久我或转党校整风。此间艺术活动,音乐戏剧为秧歌戏,美术为年画剪纸、玩具。文艺似尚在尝试新方向,邵子南来了发表了一篇《李勇大摆地雷阵》为章回性质。
文艺界经过去年大整风。从前方来,我也想藉此机会在政治上提高一步,并有意相机改行,学政治工作;来后,深感具体生活斗争经验见闻很差,单有写作环境,亦难产生好作。只写章回小说《五柳庄对敌斗争话本》十回,《中国小说传统》一篇,报告三篇,尚未卜能发表否。你留在敌后,兴奋工作,实在是好道路,老兄,从根本做起罢,今后文艺工作,没有大生活资本,不能发售!
胡风七月诗丛出兄《给战斗者》诗集一,计收武汉所写及敌后所写,小叙事诗,街头诗,各为一部分在内。胡有后记,像按兄深入斗争的进展反映在诗作下论断。后方批评,已有转变,闻一多教授在联大讲演称兄为“敲鼓的诗人”,他为“听鼓的”,推崇备至,盖重庆以国民党高压政策、反动政策,使人民呼吸困难,兄诗之风格,很有助于呐喊奋斗也。他刊物有评《给战斗者》谓长诗好,街头诗不好,仍是老调,例举一篇日本俘虏上吊为佳作,《援助这大山沟》为坏作。胡明树写一篇《忆田间》,但此文我未见。总之,在大后方,兄之诗,已转捩一般无聊者之狺狺矣。
延安,诗很少,盖已与秧歌运动结合。以后诗的方向,尚待研究。我很愉快,身体如常,这里熟人也很多,党校一些做实际工作的同志很愿意和我合作,以后可以写些东西。
初来时,夜间曾遇一次山洪暴涨,大水没顶,赤身逃出,千里背来的兄之大衣,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幸抱住一木桩,得不委身鱼腹,此也来延后一段趣闻也。
延安红火热闹,车马辐辏,飞机每天都来,我们的局面大大开展,已有许多同志去华中前方开辟工作,邓德兹来后,稍事休息,即去家乡一带工作了。初来时,在延干部,非常拥挤,现正往外倾注。李肖白同志也要走了。
此信,并致陈肇、张帆诸兄。并请陈肇,有便人给我家中捎一信,谓我在延安学习一个时期,即回冀中工作,以免老父之悬念也。切盼。
敬礼,葛文好。
弟 孙犁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田间同志:
接到你一月七日的信,已是二月廿一日了。我还在××县刘村,在这村庄我住得很好,我参与了村里的工作,我觉得你谈的那些经验和对我的希望,实际也,就很亲切了。我过去知道事情太少,也太不会做事,现在当然还是一样,任何工作对我都是锻炼和学习,冀中区的现实,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握与认识,我要好好工作和向群众学习才能窥其梗概。我希望我能比较长期在冀中工作。传言我的“长篇”即村庄纪事和白洋淀纪事,皆系断片连接,非为整体长篇在延发表的,现在看起来,全不满意,我准备重新写过,到冀中后已写成两万字新的,你对白洋淀纪事提的意见很好,我要注意这个问题。
在延安居留一年,感受不多,但有一个事实,就是在那儿见到一些作家及其工作,我常想到:如果是田间回来,影响和刺激一下就好了。在延安,我常想到你。我觉得你的作风,你的工作,我越觉得难得和值得学习……老兄,这完全是事实。我和邵子南、鲁藜都谈过。
《给战斗者》重庆版我见过,厚厚一册,按体裁分类,胡风并就兄诗体及深入生活联系作序解,并在胡所编刊物《希望》上几次,有人谈到你,皆好评。据我在延一时期,大后方对你的诗的见解,有很大进步。闻一多两次在西南联大讲演称兄“敲鼓的诗人”,他自称为“听鼓的”。“鼠”亦登出广告,但未见书。重庆诗坛颇沉寂,无多佳作。长篇小说比较多,也有好的。
延安诗亦很少,方冰去后发表一首长诗在《解放日报》,名为《柴堡风波》,不知你读到否?从去年才常有诗见于报纸。我希望你多多写一些。
你的作品和刊物,最好直接寄我一份,这里见到书很困难。
我们以前编的《鼓》还能找到否?希你能给我剪下一篇《丈夫》为盼。
陈肇说来,为什么还不见来到?
孙犁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夜
田间兄:
三月从中央局来信收到。前些日我到安新一带去了一趟,当记者写了几篇通讯,现在回来校印文学入门(即前所写区村文学课本),过两天印成即寄赠一本,看看后送人吧。
你时刻关心我。我应该记得你时刻对我的关心。从去年回来,我总是精神很不好。检讨它的原因,主要是自己不振作,好思虑,同时因为生活的不正规和缺乏注意,身体也比以前坏。这是很不应该的,因此也就越苦痛。我应该根据你的提示做去,把生活正规起来,振作精神——这样使精神集中起来,也能工作,身体也会好起来。
关于创作,说是苦闷,也不尽然。总之是现在没有以前那股劲了,写作的要求很差。这主要是不知怎么自己有这么一种定见了:我没有希望。原因是生活和斗争都太空虚。
你针对这点鼓励我。我一定要努力克服这种心情,就是逐渐打开生活的范围。我说逐渐——你不要见笑,老毛病。
如果说创作的苦闷,那完全是由于自己的不努力。不深入农村部队,我想就休谈创作,而借八年小小虚名写空头文章,自己不愿别人也不允。——干脆不写!就要做别的工作去,这是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又没有决心。这就是以往苦恼的情况。
但创作的苦闷在我并非主要的,而是不能集中精力工作,身体上的毛病,越来越显著,就使自己灰心丧气起来。
今后注意一下,我想会渐渐好起来。
至于其他,望你不要惦记。
希望给我写信。
敬礼并问
葛文同志好!
孙犁
(一九四六年)四月十日
田间兄:
七月二十五日信收到了,前此惠寄的发动群众例说也收到了,这对我是很好的教材,我总觉得自己距离群众是太远了。
我编的《平原杂志》第一、二期,各寄上一册,并八年编委会编的《写作手册》一本,以后如有新书当寄给你。
《平原杂志》实在不成样子,创刊之时,我想和你编的《新群众》遥遥相望,当时也不是没有想到办刊物的种种难处,主要是写稿的人少,而要求又纷杂,在这方面,我经验很少,但想到过去我们几次办刊物的结果,信心一直不高。但冀中实在缺乏读物,努力做下去而已。
关于我的写作,原定秋天抽三个月时间下乡,先写工作日记,后再创作,但杂志只我一个人,能否如愿,不能断定。如能下去,我想到白洋淀。这只是因为以前写了那么一个头,想再写一点。前几天又寄一篇东西给康濯,如能发表,望你看看。
一时没有定什么庞大计划的可能。
葛文的作品,我当找来看看。不过既有孩子,还是以照顾小孩为主,有时间就写一点,没有也就罢了。
我的身体还好,勿念。乡艺丛书,手头如有,望寄我一份。
敬礼!
孙犁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六日
田间兄:
弟五月间由安国返津,在乡间曾寄上一小书,想已收到。《风云初记》二集,想你那里一定有,手下又无书,不寄了。
我在报社,因无多少工作,所写又系历史小说,时间长了,有些沉闷。我想转移一下。但我又不愿专门当作家(因近感才力不足)。你看像我这样的情形,应该采取一种什么工作方式为宜?
俟康濯回京,你们可以代我思考思考。并望不要和其他方面谈及。
近来又写了什么东西?那篇朝鲜小说怎样了?
葛文和小孩们好!
敬礼!
孙犁
(一九五三年)八月六日
田间同志:
前寄来游记第一、二节时,弟看过,认为很好,即交他们发表,第三节也是很好的。那几天,适我身体不好,所以告诉他们先给你写信。
我以为像《欧洲游记》这样的写法,是很好的,它的感情很充沛,所报道的内容也很新鲜。这类文章是要这样写的,不能强求多,或长,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在一个小题目之间,充分思考,抒发,就是好文字。你正是这样写的,所以很好。
但望你把字写清楚些,每次我都得给你的很多字加旁注,这样难免出错。
匆匆
敬礼!
孙犁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