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文论选(外国文艺理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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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的《萨托里斯》[1]

过了一段时期,好的小说就会变得与自然现象完全相似;人们忘了它们有一个作者,人们像接受石头或者树木一样接受它们,只因为它们就在那儿,因为它们存在着。《八月之光》就是这一类密封的作品,一种矿石。但是人们不能接受《萨托里斯》,正是这一点使得这本书变得宝贵:福克纳在这本书里藏头露尾,人们到处发现他的手,他的伎俩。我明白他的艺术的主要动力乃是不诚实。当然任何艺术都是不诚实的。一幅画中的透视效果总是虚假的。但是既有真正的画,也有所谓“逼真”的画。

《八月之光》里的人——我想的是福克纳的人,就像人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或梅瑞狄斯[2]的人一样——这头既有神性又不信上帝的野兽,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已沉沦,并且不遗余力地使自己堕落,他残忍却又讲道德,在杀人时也不忘道德:在临死前的瞬间终于得救——不是被死亡拯救,也不是在死亡中得救——他在遭受苦刑,在他的肉体蒙受最难堪的侮辱时仍不损其伟大:我不作任何批评就接受了这个人;我没有忘记他那副高傲的、咄咄逼人的暴君的面孔,他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我在《萨托里斯》里又找到这个人,我认出了巴耶德的“阴沉的傲慢”。然而我却再也不能接受福克纳的人:这不过是逼真的布景。这是一个照明强度问题。有一个秘诀:不说穿,保守秘密,或者不忠实地保守秘密——稍微透露一点。人们悄悄告诉我们说,老巴耶德被他的孙子不期而归闹得惊惶不安。悄悄地用半句很可能不被觉察的话,而且人们希望这半句话几乎不被觉察。这以后,正当我们期待暴风雨来临时,人们却让我们看到一些用长时间精细描述的动作。福克纳并非不知道我们急于知道下文,他指望我们这种迫不及待的心理,但他故意不推进故事,偏偏若无其事地唠唠叨叨叙述人物的动作。别的作家也有唠叨的:如现实主义者德莱塞[3]。但是德莱塞的描写意在传授知识,它们具有文献性。而在这里,动作(穿靴子、登楼梯、上马)的目的不在描绘,而在于掩盖。我们窥伺着那个将泄露巴耶德内心恐慌的动作:但是萨托里斯家的人从来不喝醉酒,从来不会做出足以泄露自己内心的动作。他们好比偶像,其动作犹如带威胁性的礼仪,但是这些偶像也有意识。他们说话,有思想,也会激动。福克纳知道这一点。他不时不经意地为我们揭示某个人的意识。不过他好比魔术师,只在盒子里空洞无物时才把盒子打开给观众看。我们看到什么呢?除了我们可以从外部看到的东西:一些动作之外,一无所有。要不然我们就是看到一些解除了束缚,正在坠入梦乡的意识。然后又是一些动作:打网球、弹钢琴,喝威士忌酒,谈话。我不能接受的正是这一点:一切都致力于使我们相信这些意识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那样空空洞洞,那样躲躲闪闪。为什么我不能接受呢?因为意识是人类特有的东西。阿兹特克诸神之间不会娓娓清谈。但是福克纳很清楚意识不是空洞的,也可能是空洞的,他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他写道:

……她再次努力什么都不去想,使她的意识完全淹没,像人们把一只小狗按在水中,直到它不再挣扎为止。

只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们,在这个人们想淹死的意识里面有什么东西。这倒不是说他存心隐瞒:他希望我们能猜出来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因为被猜出来的东西会有一种魔力。我们想对福克纳说“动作太多了”,就像人们对莫扎特说“音符太多了”一样。词儿也太多了。福克纳滔滔不绝的词锋,他那种布道师式的抽象、高妙、拟人化的风格,这一切仍是障眼法。这种风格使日常生活的动作变得滞重,使它们带上史诗般的华美而又不胜这种华美的重负,终于像铅制的小狗一样直沉海底。这都是故意的:福克纳追求的,正是这种既富丽堂皇又令人作呕的单调,这种日常生活的礼仪、动作,这就是充满厌烦的世界。这些有钱人不事生产却又无处消遣,体面却又没有文化,离不开他们的土地,既是他们的黑奴的主人又是奴隶,他们活得腻烦,试着用动作填满他们的时间。但是这种腻烦(福克纳是否总能明确区分他的作品的主人公们的腻烦和他的读者们的腻烦?)仅是外表,是福克纳用来对付我们,也是萨托里斯家族用来对付他们自己的防卫手段。真正的腻烦,这是社会秩序,是一切可以看到、听到、触及的东西那种单调的萎靡不振:福克纳笔下的景物和他的人物同样感到腻烦。真正的悲剧在背后,在腻烦、动作和意识的背后。突然一下子,行动像流星从悲剧深处涌现。一个行动——总算发生了某件事情,带来某一信息。但是福克纳还要使我们失望:他很少描写行动。这是因为他遇上又躲开了小说技巧上的一个老问题:行动构成小说的主体;人们精心安排伏笔,后来当行动发生时,它们就像铜器一样光洁,极其简单,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滑走。关于这些行动人们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只消直呼其名就够了。福克纳不说出这些行动的名称,他不谈论它们,借此暗示它们有无数个,非言语所能表达。他只指出行动的结果:一个老人死在座椅上,一辆汽车翻倒在河里,水面上露出两条腿。这些结果静止不动、粗暴、结实、严密的程度堪与行动的躲闪性媲美,它们在日常生活动作织成的稠密的细雨中出现,摊开,无可改变,不可解释。然后这些猜不透的暴力将变成“故事”:人们将说出它们的名字,解释它们,讲述它们。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家族都有故事。萨托里斯家的人肩负着两次战争、两个系列的故事的重荷:老祖宗巴耶德死于南北战争,约翰·萨托里斯在一九一四年战争中丧生。故事出现又消失,口口相传,与日常生活的动作一起拖沓。它们不完全属于过去,倒不如说它们是一种超级现在。

“和平时一样,老福尔斯把约翰·萨托里斯的阴魂带进房间……约翰既然已不受时间和肉体的羁绊,便形成比这两个定期相会,彼此冲着对方重听的耳朵大声嚷嚷的老人更明显的存在。”这些故事给现在带来诗意,使现在具有宿命性:“宿命的不朽性和不朽的宿命性。”福克纳的主人公们用故事铸造自己的命运:通过这些精细的、偶尔经过几代人加工美化的叙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被长期掩埋的行动向别的行动打招呼,使它们着迷,吸引它们,犹如尖端吸引雷电。这里体现出文字、故事阴险的力量,但是福克纳不相信这类咒语:“……原先只是两个莽撞、冒失的男孩子被自己的青春活力弄得晕乎乎,盲目出走,后来却变成勇敢和壮美的顶峰,甚至被人说成是两个英勇地自甘沉沦的天使通过改变事件的进程……为种族的历史增光添彩……”他决不会完全上当,因为他知道这些故事的价值,因为是他在讲故事,因为他和舍伍德·安德森[4]一样,是“讲故事者,说谎者”。只不过他梦想这样一个世界,那里的故事都有人相信,那里的故事真的会对人们产生影响:他的小说描写的就是他梦想的世界。我们知道《喧哗与骚动》和《八月之光》应用的“杂乱技巧”,即过去与现在不可分地相互纠缠。我以为在《萨托里斯》里找到了这一技巧的双重起源:一方面,是不可遏制的讲故事的需要,为了插进一个故事不惜把最紧急的行动停下来——我以为这是许多抒情小说家的特点;另一方面,是一半真的相信,一半想象故事有魔法般的力量。但是他在写作《萨托里斯》时技巧未臻完善,因此他在从现在过渡到过去,从动作过渡到故事时显得很笨拙。

所以,这就是他介绍给我们、要求我们接受的人:这是个捉不到的人;人们不能通过他的动作抓住他,因为这些动作不过是个幌子,也不能通过他的故事抓住他,因为这些故事都是假的,更不能通过他的行动抓住他,因为他的行动是不可描绘的闪电。然而,越过行为和词句,越过空洞的意识,这个人却存在着,我们预感到一个真正的悲剧,某种可以辨认的、足以解释一切的性格。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族的或者家族的缺陷,阿德勒[5]的自卑感,还是被压抑的力必多[6]?或此或彼,视故事与人物而异;福克纳本人往往不明说。再说他也不太关心这一点: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毋宁是这个新人的本性:这个本性首先是诗意的和神奇的,它矛盾重重,但隐而不露。我们可以通过其心理表现把握这个“本性”(能用别的名词称呼它吗?),它是心理存在的构成部分;它不完全属于无意识,因为受它驱使的人似乎往往可以转过身来面向它、观察它。但是另一方面,它却是像厄运一样一成不变的,福克纳的主人公一出娘胎就带着这个本性,它像岩石一样顽固,它是。亦物亦精神,一种藏在意识背后的固态的、不透明的精神,一种以光明为本质的黑暗:这才是地道的有魔力的物体;福克纳的人物中了魔法,一种令人窒息的妖术气氛包围着他们。这正是我上文说的不诚实:像这样着魔是不可能的,甚至不能想象的。所以福克纳用心避免让我们具体想象这种魔法:他的全部手段仅用来暗示它们。

他是否完全不诚实呢?我不认为。或者说,如果他说谎,那是对他自己说谎。《萨托里斯》里一段有趣的文字为我们提供了区分他的谎言和真诚的钥匙:

“你的亚伦们和萨巴蒂尼们[7]话说得太多,还有那个老德莱塞,谁也没有他那么多话要说,谁也不像他说得那么费劲。”

“但是他们含蓄,”她解释说,“莎士比亚不含蓄。他说出一切。”

“这我明白,他对细微的差别不敏感,也不善于含蓄。换句话说,他不是一位绅士。”他委婉地说。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

“所以,必须含蓄,才能当绅士。”

“哟,你可真叫人头疼。”

模棱两可的,无疑也是讽刺性的对话。因为纳西撒算不上聪明,何况迈克尔·亚伦和萨巴蒂尼都是蹩脚作家。不过我觉得福克纳在这段对话里透露了许多有关他自己的东西。如果说纳西撒的文学趣味可能不高,相反她的直觉却是很准的,她凭直觉选择了巴耶德,一个有秘密的人。霍拉斯·班波喜欢莎士比亚可能是对的,但是他软弱、饶舌,他说出一切:他不是一个男子汉。福克纳喜欢的人,如《八月之光》里的黑人,巴耶德·萨托里斯,《押沙龙》里的父亲,都很含蓄;他们缄口不语。福克纳的人道主义大概是我们唯一能接受的东西:他恨我们那种四平八稳的良知,我们那种工程师式的唠唠叨叨的良知。但是他是否知道他笔下那些伟大、阴郁的人物徒有其表?他是不是受到自己的艺术的捉弄?光是把我们的秘密驱逐到无意识里对他来说还不够:他梦想在意识中间有一个绝对的黑暗区域,希望我们自己在我们身上造成一个绝对黑暗区域。沉默,在我们身外,也在我们身上的沉默,这是一种极端的清教徒斯多噶主义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是否对我们撒谎?他一个人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他会不会勉强忍受自己太富于人性的良知那滔滔不绝的饶舌?这还有待了解。

一九三八年二月


[1] 本文译自《处境种种》第一集,法国加利马出版社1973年版。福克纳的小说《萨托里斯》出版于1929年。

[2] 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小说《利己主义者》等。

[3] 德莱塞(1871—1945),美国作家,《美国的悲剧》的作者。

[4] 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美国作家,著有《讲故事者的故事》等。福克纳《萨托里斯》的书前献辞是写给舍伍德·安德森的。

[5] 阿德勒(1870—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设计了一种灵活的支持性心理疗法,以指导有自卑感的情绪障碍患者达到成熟,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6] 力必多(Libido),弗洛伊德所创造的心理学名词,原指与性冲动有关的生理能量,后又指爱本能或生存本能。

[7] 亚伦,萨巴蒂尼,均为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