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后会有期
沈小宝为魏元庆施针、放血,褐色的血液一滴滴流到盆子里,香儿对气味敏感,血腥味加上虱毒的臭味,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滚,不得不到院子里透气。沈小宝却不为所动,聚精会神的盯着魏元庆皮肤颜色,时不时扒开他的眼皮,发现有变化便在丹田处再下一根针。
人体的丹田可以守住全身的气,纪云峰看了半天也不明白,沈小宝的操作是在聚气还是散气,但魏元庆一会儿表情狰狞,一会儿全身抽搐,还伴随大汗淋漓,任谁看都是濒死的状态。
铁勇在纪云峰身后小声道:“大哥,虱毒到底是什么东西,魏大哥五官扭曲,好像撞见鬼一样。”
纪云峰往后退了几步,怕影响沈小宝诊治,小声回复铁勇:“是尸体上生出的东西,分很多种类,因为接触尸体的人不多,所以比较罕见。”
铁勇刚要继续问,房门被打开,铁强和吴思辉走了进来,被屋里的血腥味呛到,捏着鼻子说:“这是干嘛呢?”
纪云峰回头,示意所有人出去说话,不要打扰大夫诊病。大家走出房间,夜晚寒风凛凛,院子里不见香儿踪影,铁勇到院子外找了一圈,发现香儿正在半山腰对着老两口的坟墓祈福,于是也一起陪她祈福,希望魏元庆能脱离危险,保住性命。
纪云峰没想到铁强下班这么早,于是问道:“今天有什么喜事吗?带着吴大哥一起回来了,哈哈哈。”
“大哥,什么都瞒不住你,清兵已经撤销搜捕,不再针对革命军了,吴大哥也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回到南方去了,我特意请假陪他回来,晚上想大家一起庆祝庆祝。可这是......”
纪云峰将营救魏元庆,发现他中了虱毒,然后沈小宝突然出现的经过讲述一遍,吴思辉听得心惊胆寒,插嘴道:“你们胆子可真大,敢跟日本陆军大佐对着干,你们可能不知道,日本内部并不团结,分出好几派,有支持清政府的,也有支持各社团和帮派的,情况很复杂。革命军也拿过日本人的资助,我听说陆军支持清政府,不希望国内分裂,否则想谈利益难上加难,虽然甲午海战他们获胜,还打败了沙俄,但毕竟是小国,不敢跟大国全面开战,只能以智取胜。教堂火烧案如果真是日本人自编自导的戏码,为取得更多利益,屋里这个叫魏元庆的就是唯一证人,发现他丢失,日本领事馆方面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出入领事馆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监控。不是我小人,因为有一定生活阅历,所以做任何事都不敢马虎大意。”
纪云峰当时侥幸逃脱,确实没想到日本人如此狡猾、精明,他深吸一口气,心想幸好沈小宝及时出现,他的四个随从始终在院子外面守候,发现任何问题都会及时提醒,否则真被监视了也不知道。正如吴思辉所说,陆军大佐忙完所以有人的调查,发现信息有漏洞时,一定会重新核查所有人的身份,很快便能盯上自己,所以争夺时间最要紧,魏元庆身体虚弱,短时间内无法自由行走,送到哪里都不安全,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吴大哥,虽然魏元庆是破解本案的关键,但案子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由我这个小人物识破案情,本来就是对各国租界办事能力的一种否定,我揭破这层窗户纸,谁都不会认可,而且魏元庆名声不好,他的证词未必有人相信。他是香儿叔叔的好朋友,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平安,然后远离天津,重新做人,好好生活。”
吴思辉感慨道:“云峰,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见解,看到案件的破绽,甚至救出了关键证人,却没有急于立功的冲动,而是全面分析利弊,作出了最稳妥的判断。”
“吴大哥过奖,日本这次不得逞,定不能善罢甘休,还会有下次,清政府越来越软弱,根本无法抵抗,为了不伤害百姓,只能隐忍。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推翻清政府,建立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新政权,像革命军这样,虽然会很艰难,但确是唯一可行的希望。”
吴思辉微笑道:“上次我提革命军的理想时,你还没这么说,看来这些天思考了不少,愿意跟我一起投奔革命军吗?你这样的年轻才俊,定会大有作为。”
“我还没想好,革命军未来的发展方向暂时看不清楚,也许有一天,我会到南方找你,也许不会,请容我再想想。”
“哈哈哈,别为难,我没有逼迫的意思,每个人的经历和使命不同,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时机不成熟时,勉强不会有好结果。不过我到有个建议,我可以带走魏元庆,我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带着他完全没问题,到了南方如果他愿意加入革命党,接受孙先生和黄先生的感召,说不定能作出一番事业。”
“可是魏大哥放血后十分虚弱,单独根本不能走路。”
“嗨,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知道那种滋味,这爷们儿也是条硬汉,没那么容易被打垮,我相信他能站起来,治疗结束,我立刻带他走。晚上庆祝暂时延后,应付眼前的局面要紧,天津不能再久留,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咱们日后有缘再相聚,感谢各位恩人。”吴思辉说着向大家鞠躬,然后大步朝房里走去。
沈小宝正在给魏元庆包扎,治疗已经结束,她擦擦自己脸上的汗水,说道:“已经脱离危险,他现在很虚弱。”沈小宝虽然不认识吴思辉,但知道纪云峰家里人多,可能是哪位亲戚。
吴思辉没言语,走上前盯着魏元庆的脸观察半天,然后大声喊道:“你叫魏元庆是吧,日本人马上会查到这里,搭救你这些兄弟都有危险,我是革命党,可以带你走,咱们今晚就走,否则谁都活不了,你愿意吗?”
沈小宝刚要阻止吴思辉,魏元庆突然伸手阻拦,勉强睁开眼睛,近乎无声的开合着嘴巴,但能看出,他在说“我愿意跟你走。”
沈小宝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不解道:“魏元庆,你认识他吗?就答应跟他走,以你现在的情况,弄不好就会丧命,我这一晚上不是白忙活了吗?”
吴思辉到喜欢沈小宝爽朗的性格,笑道:“他不想死是因为有未完成的心愿,人很脆弱,但也很坚强,你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活求死之人,哈哈哈,放心吧,他会没事的。”
“大叔,就算我同意,他能站起来吗?你看看,放了半盆子血,别说他是个病人,就是健康人,这么放血也受不住。”
吴思辉没理会沈小宝,他从柜子里掏出几件纪学礼的厚棉袄给魏元庆穿上,然后用力一拉魏元庆的胳膊,轻松把他抗在自己肩膀上。对魏元庆说道:“老兄,坚持住,只要你相信我,不论多困难,我都带你走。”魏元庆微微点头,任由吴思辉摆布。
纪云峰阻拦道:“吴大哥别着急,现在天色已晚,还没买到船票吧,你们现在走能到哪里去。”
“云峰,你们毕竟年轻,经历的少,相信我,今晚日本人就会来。我找家客栈先住下,等买好票我们就走。尽快清理屋里的血迹,别留下任何破绽......咱们后会有期,有缘再相见......”
没等大家回应,他已经扶着魏元庆走出院门。
铁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纪云峰拽进屋,让他帮忙收拾现场。桌子上还摆着碗筷,由于给魏元庆四肢放血,炕上和地下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大家不停擦拭,开窗通风,争取短时间内恢复屋内原貌。
沈小宝边收拾诊病物品边说道:“区区日本人,至于吗?看把你们吓的,就算魏大哥是他们想要的人,这里是清政府地盘,他们也得按规矩办事,必须拿出抓魏大哥的理由。他们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能自己扒出来公之于众吗?”
纪云峰端起盛血水的小盆往外走,回答:“明的不行还有暗的,他们能搞出教堂火烧案,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只要我们落单,出门就很危险。”
“落单啊?”沈小宝若有所思,从没体验过落单是什么滋味。
“沈姐姐妙手回春,我代表魏叔叔谢谢你!”香儿不知何时从外面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沈小宝脚边,将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吓了大家一跳。
“香儿妹妹,快起来,你也是个高贵身子,这可使不得。”沈小宝连忙扶起香儿,让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姐姐,自打你一进屋,我就闻到你身上的香粉味,是女儿家常用的品类,再看你的皮肤和身形,我就知道你是位姐姐......魏叔叔跟我叔叔是好朋友,我不希望他有事,亏得你来看我哥,否则、否则......”香儿不敢说出那句话,心里仍不停为魏元庆祈祷。
沈小宝见自己身份被识破,大方承认道:“我真名叫沈玉茹,是我爹的独女,他很疼爱我,所以对我诸多约束,女扮男装出行是他给我的底线。”
“沈玉茹,这个名字很耳熟,我好像、好像......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要擂台比武招亲的沈玉茹吗?”香福楼要举办一场比武招亲,铁强记得老板提到的人家就姓沈,女儿叫沈玉茹。
“是、是、是我,呵呵,不好意思,到了出嫁年龄,我爹给我介绍的官宦子弟都不太中用,这个比武招亲确实有些任性,在官场上引起不小的轰动,我爹承受了很大压力,呵呵,我有点后悔这个决定,可消息已经发出,不知该如何收场。”
铁强不以为然,说道:“我建议尽快撤销,闹得尽人皆知,万一选不到合适的郎君,令遵不是更损失颜面。”
纪云峰没想到在宴会上跟自己相谈甚欢的竟是位女士,有那样的头脑和见识非常令人佩服,还有如此精湛的医术,确实有资格挑选更优秀的郎君。于是也建议道:“看这样好不好,比武招亲可以当做香福楼的噱头,改成当晚酒会主题的名字,每位进入的顾客都会拿到一张手卡,上面按照三国演义的名人录,给所有嘉宾一个化名,然后根据故事中的战争关系,选择斗酒挑战,赢了的有资格选择跟当晚最漂亮的女士,或者最英俊的男士跳一支舞。”
“大哥,如果漂亮女士和英俊的男士不配合怎么办?”
“哈哈哈,一定会配合,晚上去香福楼的顾客都是为了放松娱乐,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就算人家不愿意,不是还有你和小翠吗?你俩往那里一站,还需要其他嘉宾配合吗?哈哈哈。”
沈玉茹急切问道:“香福楼这边可以这样搪塞过去,可我爹怎么办,他已经向其他官宦人家发出了邀请,谁会拿自己的女儿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纪云峰笑道:“没人会去的,放心吧,就当你爹帮香福楼拉客人,他包下一晚上的费用就行。”
“为什么没人去,我不值得他们比武争夺吗?”
三兄弟对视了一眼,都摇头笑起来,什么话也没说。香儿站起身在沈玉茹耳边小声说道:“玉茹姐,你经常以这身打扮示人吗?说实话,如果不是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真不敢确定你是个女孩子。那些富家公子哥身边都不缺漂亮女孩,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去打擂,很少有人会去凑这个热闹。”
“我、我、我从没穿过女儿装,外人都以为我爹是一儿一女的,这次是妹妹要出嫁。”
铁强说道:“就依大哥的办法,我明天就跟老板说,改成比武招亲主题,沈大人那边烦请玉茹姐去说......”
“什么人?站住,别跑,站住......”沈玉茹带来的护卫在院子外大喊,然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铁勇立即冲了出去,问护卫发生什么事,护卫回答看到几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向院子里张望,现在已经逃走。铁勇顺着护卫手指的方向追出一段距离,没看到任何人,才又折返回来。对纪云峰说:“大哥,应该是日本人派来的,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到房内的情况,反正魏大哥已经离开,不怕他们监视,晚上我守夜,非抓到他们不可。”
纪云峰点头,说道:“明天我到法租界去选栋房子,到了该搬家的时候,最好大家一起去,多个人多份建议。玉茹小姐如果有时间也可以一同前往,租界内的情况你更熟悉。”
沈玉茹没有推辞,很高兴的答应下来,又呆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的带着四个护卫离开。
半夜,纪云峰辗转反侧,还是不放心,于是起身给魏大哥补了一卦,卦象否极泰来,需要经过一番痛苦挣扎方能转危为安。他又慢慢躺下,生怕吵醒大家,在心里默默为魏元庆祈祷,也为自己的父亲祈祷,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第二天破晓公鸡打鸣,纪云峰睁开双眼,一切如常,没发生任何事,他让铁勇回炕上睡觉,自己起来去厨房生火,给大家做面条。
炉火生起,火炕热起来,整座房子瞬间暖洋洋,铁强昨晚没吃饭,他被面条卤的香气馋醒,第一个坐在餐桌前等着吃早餐。
纪云峰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条走过来,笑道:“呦呵,铁强今天起得真早,饿坏了吧,第一碗给你,快吃吧。”
铁强边狼吞虎咽的吃,边说道:“大哥,我建议咱们选择香福楼旁边的房子,你们能常来玩儿,我也可以偶尔偷懒回家,嘻嘻嘻。”
铁勇和香儿被吵醒,香儿穿好衣服,拉开布帘子,插嘴道:“三哥,香福楼在最繁华的地段,房子一定很贵,咱们省着点吧,我没事多去陪你,行不?”
“你是去陪我吗?你是去陪小翠,你俩整体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三哥,你真是榆木脑袋,怎么表示你才能明白,哎!”
铁勇支持香儿的说法,道:“咱们虽然要搬去租界住,但毕竟是普通人家,尽量挑便宜的房子吧。”
铁强没反驳,起身摘下挂着墙上的衣服,从内里口袋中掏出两个小金元宝,摆在桌子上,道:“这是用客人小费换的,还不够选个好房子吗?”
香儿第一次见到金元宝,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两眼放光、兴奋异常。说道:“三哥,小翠姐也只能收些胭脂水粉,首饰、点心之类的,什么小费能赚这么多钱,我也想出份力,自力更生,给家里减轻负担。”
纪云峰夺过香儿手里的元宝,第一次严肃的斥责道:“你三哥为了这个家,起早贪晚混迹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环节里,不是为了炫耀,只想让大家过好日子,能活下去。女儿家最怕受到这些黄白之物诱惑,被骗迷失方向。钱可以让人沉迷、堕落,改变生存轨迹,我们不得不依靠它,但也要时刻警醒自己,不要被钱驱使和支配。”
香儿只是想赚点钱给哥哥们分忧,不想白吃白喝当个累赘,纪云峰第一次如此严厉的训话,香儿感到十分委屈,离开饭桌,坐在炕边抹起了眼泪。铁勇和铁强想去安慰她,但知道大哥这样说很必要,他们见过太多为钱财而堕落的女性,有些还染上了烟瘾,为一口烟就出卖身体,香儿还小,最容易受到有心之人的诱骗,在她心里拉起安全线很必要。
铁勇看着香儿伤心,有些不忍,责怪铁强道:“大早上的,拿元宝出来闹腾什么?现在世道混乱,四处动荡,有钱就要多积累,在困难时好救命,忍过寒冬。你在香福楼呆得的太久,一身大少爷习气,明天赶快辞职别干了,没事多照镜子看看自己,哪还有个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样子。”
纪云峰却一改严肃,重回温和的态度,劝起了铁勇:“在商言商,香福楼就是个小小的社会缩影,铁强适应的快,说明入戏很深,对他成长有帮助。他把每笔钱都仔细省下来,交给家里,从没忘记自己的任务。现在找工作不容易,还得让他继续干,香福楼这个情报处依旧很重要。”
香儿不服气道:“大哥,你这是双标,对铁强和对我不一样。”
纪云峰叹了口气,递给香儿一块手帕,安慰道:“别哭了,擦擦眼泪。哎!记得我小时候,天天吵着出去跟外面的小朋友玩儿,但父亲就是不依,他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一个人没有抵抗欲望的能力时,规则和戒律非常重要,什么是规矩,规矩就是父亲手里的棍棒,打得我不敢出门,不敢再肆无忌惮的玩耍。我父亲是极端的例子,但道理相通,妹妹你从小吃苦,几乎没走出过古玩街,你的回忆里都是痛苦和黑暗,刚感受到生活的甜,对一些貌似闪耀的东西会心生向往。大哥是严厉了些,可都是为你好,如果我不能教育和保护好弟弟妹妹,以后还哪有颜面去见我爹。”
铁勇和铁强想起了小时候大哥和义父言传身教的场景,不禁潸然泪下,激动的说不出话。纪云峰拍了拍三个人,说道:“快吃饭吧,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香儿似懂非懂,但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原来被家人关心和爱护也包括严厉的斥责,爱不只是轻声细语,还有期盼家人过好一生的祝福,和言传身教负责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