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民
在一些地方,时间会停滞,凝固成土气。如果你有兴趣去寝石山走一趟,一定会感受到这小小一方空间里,时间结晶成的土气。建筑绝不是像大城市保留的古建筑那样,青砖乌得有金属气,白墙涂得像艺伎完美而浓艳的脸。寝石山的房子是土块砌的墙,上面经常捡到各种甲虫,走进各家房子就更风味十足了。墙上斑驳不堪。正中挂一幅褪色的毛主席画像,四角裸露出白色的硬纸,这是多次更换透明胶的结果。桌子上能刮下比范进脸上还多的猪油,还摆放一个铁质白底红花绿草大碗,内有数块咸肉。条件好些的家庭会垫一块塑料软板,下压几张照片。
显然,此刻李楷林正坐在这样一个屋子里。在他方圆不到10米的床上,躺着他的恩人尚格,尚格习惯五六点钟睡觉。
他是来支教的,却故意没有通过正规渠道。好比说,国家把你分到山南,你不去自然有人代替你,而这寝石山不一样,你不进,他不来,真的就没有人了。李楷林是天津人,从一所非常普通的师范院校毕业以后,拒绝一切建议与父母的哀求,开了张假证明。到了寝石山。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不住在这里,而在旁边的一座山上,找到了村主任。那个颇有土皇帝风范的老头。见了面,先要求李楷林做了个揖,方才准许他站直。这个主任自号“承运”,平日里只许别人喊他承运主任。承运主任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听到李楷林介绍自己也是大学生,出于文人相轻,立即提出请他吃饭。吉人天相,如果不是李楷林及时发现菜里面有一块未炒开的淡黄色粉末。他很有可能就交代在那座山上了。
现在,他终于被一个叫尚格的中农收留了,尚格念过高中的书,遂担任起了方圆几座山唯一老师的职务。真不容易,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连分班都使尚格颇费一番工夫。让学长学姐把着学弟学妹的手描字。查学弟学妹背书。每一个跟尚泽念过书的学生,都当过老师。
现在尚格有了帮手,他看向这个自称大学生的青年,觉得李楷林这个人简直像刚出笼的包子。“17×3等于几?”他问。“51”脱口而出。“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他说,“就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吧。”尚格话音刚落,李楷林便大气磅礴地写了个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此,李楷林算是通过了尚格对他文化水平的考核,明天他就是李老师了。
晚上,李楷林就睡在尚格家客厅兼餐厅兼教室里,喝着古井中打来的水,开始回想自己的经历。古井中的水透着一股咸腥的锈味,而寝石山上的人们却好像喝不出来一样。李楷林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饮下这杯命运的苦酒。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管他呢,他已彻底厌倦了车水马龙的天津,他要做个不土生不土长的山里人。塑料瓶摇得不紧不慢,好像真的是一瓶新启的村酿。李楷林不敢一饮而尽,他在害怕一样莫须有的东西。只好像品鉴真正的佳酿一样,小酌,回味这咸而腥的井水。
他想家了。
他来这里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血气方刚,想离开自己的父母。但他不绝情,他带了手机来。信息时代,乡愁是种矫揉造作。他不是自讨苦吃的人,他心里的一切想法都可以诉诸父母。必要时甚至可以回家,做自己的本科生,安逸地过完一生。跑跑腿,拍拍马,就有无限前途。但他不要这样,不要摧眉折腰,不要工巧改错。他要自由,要挟飞仙遨游,让孩子们走出寝石山。
打开微信,他才知道自己的天真。根本没有信号,而且连充电线接的插座都没有!他一下子哭了出来,像丧家之犬。夏夜不冷,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想这些东西没有花费他太多时间,入睡却花了他大半夜。他这晚睡得很沉,次日醒来还迷迷糊糊的。尚格不得已早早地喊他起床,因为第一个学生已经来了。
应该已经上初三了吧。初中的几何题非常麻烦,物理电磁学知识也很考验思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能独自完成初中知识的教学,尚格真了不起。
李楷林正自己想着,尚格喊那学生:昭儿,这是林老师,让他批改你的作业吧。昭儿很给李楷林面子,双手捧着作业本递给了林凯,顺便夹进去一支铅笔。而李凯琳就不一样了,他翻开本子差点倒下。全是两三位数加减乘除,还有尚格亲手布置的一群人买羊问题。古诗中有些稍微复杂的,比如春江花月夜、短歌行等。化学作业居然超出了初中的水准,常见的方程式都有,物质结构特性,也有,甚至有化学反应原理的知识。物理作业只有力学和运动学部分,其他学科则是完全没有作业。
李楷林不禁感慨,尚老头,你真会教书!
合着你教书就是为了孩子们以后留在山里是吧?你教的确实都是有用的。但是——
——但是什么?李楷林突然读懂了尚格的苦心孤诣,他无法评判或批评尚格,因为他不配。不止他不配,寝石山外面的一切专家、学者、教授都不配!
学好这些实用的东西,再学一门外语,不就够了吗?
尚格的第二个学生是他那13岁的女儿,尚青子。这是唯一不用写作业的学生,是尚格理想中的接班人。她还有个考上高中的姐姐,尚青白。她考上高中,是因为她看了几本英文字典,做了几张中考试卷。她以高出普高线4分的中考成绩。去到了TL市一所最差的高中,那所校规仅有十个字:“男的不要死,女的不要生”的学校,接受了外面的知识,居然走进了铜陵学院。现在。尚青白住在上海,开一家花店,拒绝了尚格的衣钵。尚青子无疑要接尚格的班了。
平日里尚青子总是跟着与她前后脚出生的同村女孩金枝一同念书。但今天,李楷林找他有事。
“你怎么跟你姐姐联系?”李楷林问她。“打电话呀。”青子纳闷了,为什么问这个?“你要找你爸爸妈妈吗?”“对的。”“跟我来吧。”小姑娘非常爽快,抓着林凯的袖子就跑。约莫跑了20分钟,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赫然立着一座电话亭。打完一个报平安的电话。李楷林满意地跟在青子身后,准备回家。(当然是青子家)太阳正慵懒的给予它的光和热,深林中静悄悄的,间或有小兽飞快穿行的声音。忽然传出一阵轻快的女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适兮,吾与谁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青子拉着李楷林的手说:“她是个疯子,别管她。”然而李楷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幸好她一把拉住,才没让他瘫倒在地。
“你们不会认识吧?”她问。自知不可能,笑了笑,试着调和气氛。
他点了点头,拉着青子就跑,一直跑到了青子家。
这曾是李楷林爱而不得的梦中情人!
她叫陈琳,与李楷林一样,在天津一中念书,但她远比李楷林出色。这个女人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她越是不顾礼义廉耻,适性随情放纵自己,越是使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碎她那美好的个人世界。上初中以前,陈琳一直是光头——当然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她开始留头发的原因是班主任不允许她进班,他七年级时被迫休学了3个月。每次陈琳的头发长到一定长度,都会自己用剪刀随意地绞掉一截。无论是夏天傍晚肆无忌惮地躺在石板上睡着错过晚自习,还是用手抓着东西吃的习惯,都使人对这位长相甜美的女孩有如此作为而大为惋惜。
而当这位天真烂漫的姑娘提前收到北京大学社会学院录取通知书时,面试官为其童话般天真的语言所震撼,难以将眼前这位傻乎乎的面试者的口才与其笔试答题卷上老成精辟、独到新颖的文字联系起来。他试着问了几个政治性较强的问题,陈琳却答得不错。面试官强忍着自己的惊讶、无奈和对陈琳不修边幅的打扮的不满,为她打上了最高的分数,批语是镇定冷静,思维迅速。
高考以后,李楷林与陈琳断绝了联系。他自视为不起眼的石头,陈琳是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月光。真是汉之广矣,江之永矣,可遇之人不可求思。现在,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他意想不到的。他要找个机会同陈林独处,至少要弄清楚她在搞什么。但在此之前,他理应做些准备,不能神经兮兮的,那么他此刻最佳的选择就是找青子打探一些情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