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为君之道
赵祯这话,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
但是,刘娥却显然并没有当做玩笑来看待。
相反的,她听完之后,缓缓收敛形容,思索了片刻,摇头道。
“官家是皇帝,是百姓臣工的君父,一言一行皆当为万民表率,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何况,太医早就说过,官家脾胃虚弱,蟹乃寒物不易克化,我不让你多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吃几只蟹是小事,可若是因此生了病,那就是大事了。”
还是那句话,如今刘娥的权力来源,根本上来说是赵祯。
所以,涉及到赵祯的身体,开不得半点玩笑。
这件事情上,赵祯自然也是认可的。
毕竟,古代的医疗条件,能不生病还是不生病的好。
于是,赵祯点了点头,道。
“大娘娘的苦心,我自是知晓,之后也必定会尽量少食。”
简单的两句话安了刘娥的心,赵祯也便转回到了正题上,道。
“如大娘娘所说,朕乃万民君父,一言一行自当慎重。”
“那与此同理,宰执大臣为百官之长,上当辅弼君王,下应襄赞国家,难道至少不应该文武表率吗?”
“寇准之罪已定,爹爹在时,也已有处置,此事原当到此为止。”
“然而中书之中,却执意不肯放过,反而屡加贬斥,此非败坏朝廷风气尔?”
“所谓上行下效,身为宰执尚且如此,则官场党争焉能不烈?”
话说到这,实际上才真正算是触及到了核心。
宋朝的问题杂乱繁多。
但是,在赵祯看来,其中最严重,也最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就是党争的问题。
遍数历朝,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有宋朝党争之剧烈。
这种风气的形成原因非常多,一时难以剖析清楚,但是,其带来的后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朝臣结党,相互攻讦,议论政事时往往从各自的立场出发,而不从政务本身出发。
简单的说,就是对手支持的我一定反对,对手反对的我一定支持,政见之争变成了人身攻击。
党派之间相互倾轧,空耗国力不说,一党获胜之后,必会对另一党大肆报复。
不仅要将其人远谪穷山恶水,更要将对方立下的大政方针全盘推翻。
更可怕的是,这种党争在宋朝竟然是堂而皇之的,甚至还有人喊出了所谓‘君子党’的口号。
有宋一代,结党众多,但是只有一党的领头官员政治斗争失败时,结党才会成为罪名,进而使其中所有的官员尽皆获罪。
整个官场风气如此,即便是有为国办事之人,也必会被迫卷入党争的漩涡当中,再难挣脱。
所以这段时间赵祯再三考虑之后,觉得想要收拾大宋这一团乱麻,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党争!
当然,这个问题对于历朝历代来说,都是一个痼疾,想要彻底解决基本不可能。
赵祯也没奢望过,能够没有党派之争,但是至少,这种争斗要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事实上,这才是他选择那寇准一案当借口的原因所在。
这桩案子,就是一次典型的党派之争!
当然,唯一值得让人庆幸的是,从这件案子来看,如今党争的烈度还仅止于对政敌的打压上。
但是,如果放任不理的话,要不了多久,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刘娥抬起头,再一次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赵祯。
尽管她已经有所察觉,自己这个儿子并非平庸之辈,但是,刚刚的这番话,仍旧让她觉得十分意外。
这般年纪,却能够有如此的见地。
即便是刘娥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赵祯,已经不是一个孩子那么简单了。
就单凭这番话,便足以让她将赵祯当做一个成年人看待了。
于是,稍一思索,刘娥并没有直接回答赵祯的话,而是转身对着旁边的侍者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殿中多了一方案几,其上有清茶两盏,笔墨两副。
案几两侧,刘娥和赵祯相对跪坐。
柔和的烛光下,隐隐约约有两道影子不断拉长。
这是一个标准的奏对格局,也代表着刘娥认可了赵祯,认为他有和自己谈论朝政的资格!
“官家之意,我已知晓。”
刘娥平视着对面稍显稚嫩的面容,神色却并无半分轻忽,肃然开口,道。
“所谓为君之道,在于用人,先皇在时,垂拱可治天下,究其根本,便在于此。”
“然则世间最难捉摸之处,便是人心,若有德才兼备者为我所用,自是社稷之福,国家之幸,但官家须知,才能好量,德行难测。”
“人心自古最易变,微末时有德,显贵时未必仍有,何况,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自古皆是如此。”
“官家谓中书之中,惟王曾一人德行堪用,是因他不畏丁谓权势,而敢为寇准说情,但官家焉知,他是为国还是为私?又焉知他是否在借丁谓邀名?”
“即便二者都不是,官家焉能确定,倘有一日,他坐上丁谓的位置,不会如丁谓这般?”
“今日之事,固然是丁谓针对寇准,但丁谓在中书多年,诸事皆料理得当,先皇亦颇加赞誉,官家以今日之事而断定他是无德无行之人,又是否太过草率了些呢?”
和刚刚的温和不同,此刻的刘娥言辞犀利。
虽然她并未刻意表露气势,但是,那股扑面而来的强势,却仍然让赵祯倍感压力。
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刘娥是在认真的和他探讨这件事情,而并不是像之前一样,带着半哄孩子的性质在谈话。
因此,赵祯心中在绷紧弦的同时,反而感到有些振奋。
第一步总算是迈出了半条腿,能不能真正走出去,就看接下来了。
轻轻的吐了口气,他并不急着回答刘娥的问题,而是认真的垂眸思索起来。
刘娥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的等待着。
终于,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赵祯抬头,道。
“观一事而定一人,的确是不智之举,观诸事而定一人,恐亦未必准,但为君者何必定人?”
“听其言,观其行即可。”
“其言其行若德昭功高,则用之,其言其行若卑劣无能,则弃之,以行用人不以心,以法度约人不以党,则政可明矣!”
和明清时期皇帝乾纲独断,事必躬亲不同,宋人认为,皇帝的职责在于用人。
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也即皇帝并不直接决断诸事,而是选用宰执来辅佐治理天下。
这一原则贯彻在中枢整体政务运转当中,可以说是大宋立国的基石之一。
所以,刘娥刚刚的几个问题,也全都是围绕在识人之上。
应该说,对于这个观点,赵祯实际上也是认可的。
毕竟,皇帝再出色也只是个人而已,世袭制的性质决定了大多数的皇帝注定是平庸的。
所以,选用贤才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的确是一个于国有利的办法。
所以,眼下他和刘娥的分歧在于,什么才是贤才?
赵祯认为中书宰执,需当德才兼备。
但是刘娥却毫不留情的指出,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
谁都想要德才兼备的大臣,但是,实践起来却无比困难……
“听其言,观其行,说起来容易,可世事繁杂,岂是贤与不贤可以囊括的?”
赵祯的话让刘娥有些触动。
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道。
“便说丁谓,他是有些骄纵,心胸也不算广阔,但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无论身处何职皆尽忠职守,功绩累累。”
“咸平三年,峡州路贼人王均,纠结黔、高、溪州蛮子起兵叛乱,丁谓时任峡州路转运使,亲率兵卒数百深入敌军,劝服各族首领,未动大军而勘定叛乱。”
“景德四年,契丹侵河北,丁谓时为郓州知州,以数千兵卒沿黄河岸摇旗击斗,使声震百余里,令契丹畏之不前,其治下数万百姓得以安然渡河。”
“大中祥符元年,丁谓任三司使,在他之前,三司账目混乱,历年岁入时少时多,丁谓上任后,即刻着手厘清历年账目,编纂《会计录》上呈史馆,使往后历年岁入皆得参照……”
烛火摇动下,刘娥一一历数着丁谓入仕以来足堪称道的功绩。
最后,她抬起头,和赵祯目光相交,道。
“单凭我刚才所说的这些事,丁谓称一句爱民如子,贤名远播毫不为过,先皇提拔他为宰执,也正是看重于此。”
“但与之相对,丁谓作风强势,心胸不广也是真的,那么官家觉得,他到底当说是贤还是不贤?”